尹主簿的話宛如半空中降下一個悶雷,震的眾人耳畔嗡嗡響。


    萬鬆柏驚醒過來,用力拍大腿:“我記起來了!我說怎麽覺得哪裏見過呢,原來是大半年前赴任途中我繞道去陳郡給太守賀壽那迴,我記起來了記起來了那姓顏的小老兒坐在一幫縣令中,不聲不響擺個臭架子,盡惹人厭了!”


    “真的是銅牛縣令啊”程頌茫然道,“他怎麽會到徐郡去,他見的又是誰呢。”


    他問的這兩點正是眾人想知道的,大家麵麵相覷。


    淩不疑側身問道:“尹主簿,你認得顏忠此人?”


    尹主簿哪敢跟叛賊搭上關係,連忙道:“迴稟淩大人,卑職並不認得顏賊本人。不過,卑職是徐郡本地人,卑職家下婦人是陳郡當地人”他尷尬的笑了笑,“鄉野人家閑來無事,就愛論人長短。卑職每每迴族中相聚,就能聽到北麵幾個郡的雞毛蒜皮,再陪家婦去一趟外舅族中,又能聽完南麵幾個郡的家長裏短。”


    他朝屋內眾人轉了一圈,繼續道:“這位顏縣令在陳郡可是大大有名之人,他到銅牛縣都知道是受了陛下的貶斥,地方上誰也不買他的賬。他沒什麽靠山,又心高氣傲,那日子能好過嘛?!四五個月前他家老母病重,他隻好典當家產延請名醫,這才將馬車換成了牛車,還是一頭青牛一頭黃牛,一時間在陳郡內傳為笑柄。後來聽說顏媼病好了,顏家才漸漸轉圜過來,他又換迴了馬車——算算日子,太守大人去疊水祠那天,正是顏忠用青牛黃牛那陣。”


    屋內靜默,隻有萬鬆柏喃喃道:“就是為了這個要殺我?就算那人是顏忠老兒,我也沒看見旁的什麽呀。”


    淩不疑道:“興許,萬太守看見顏忠和另一人相見,這件事本身對於那幕後之人來說,就是大大的隱患。”


    呂夫子凝神半晌,朝淩不疑拱手道:“我家大人深陷泥潭而不自知,老夫懇求淩大人不吝賜教,我等下一步該如何行事。”


    萬鬆柏心想淩不疑是義弟郎婿,這樣緊著向人家求助豈不讓他看輕了程家,便故作大咧咧道:“誒,夫子不必憂心。我這麽多年來刀山火海都過來了,區區刺客算得了什麽”


    “是啊,是算不了什麽,不過區區幾處重傷而已,不過在榻上躺了區區兩日而已。”萬萋萋見縫插針的給親爹拆牆腳。


    少商輕輕笑了一聲,正想表達一番如何查案的高見,想起身旁的淩不疑,趕緊往後縮了縮,用目光請淩不疑示下。


    淩不疑暗自笑罵一句‘這時候記起溫良恭儉讓了’,轉而正色道:“呂師不必憂慮,之前是敵暗我明,對方以有心算計我等無心,如今我等有了防備,刺客若是還敢來倒更好了,我派人護送萬太守迴都城,沿途捉上幾個活口就什麽都清楚了。”


    這話說下,屋內眾人哈哈一笑,鬆了口氣。


    “萬太守還是接著養傷,等養好傷就迴都城麵聖。謹記一事,這迴太守是受了黃聞的彈劾,迴都城說個清楚。既然太守手中有證明自己清白的證據,盡可暢所欲言。陛下問起什麽,太守就答什麽,不清楚就說不清楚,旁的太守什麽也不必管。”淩不疑繼續道。


    萬鬆柏疑惑:“可是那幕後的賊子”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事情的根子既然在銅牛縣,著急也該是陳郡諸吏,與徐郡有何幹係。太守先將自己的惡名洗幹淨了,再顧其他。”


    呂夫子讚道:“淩大人說的是,我等身在迷障之中,倒是昏頭了。”


    如此議定後,淩不疑便開始分派任務。


    班叔父隻是舊疾複發,歇過兩日就能繼續上路了;班嘉身上還有軍職,不能擅自迴都城,隻好依舊跟著淩不疑;而淩不疑打算親自去一趟銅牛縣,留程家小輩繼續照看萬鬆柏,待傷勢好轉後再啟程。


    淩不疑心事重重的起身,腳還沒跨出門檻,側眼瞥見少商和萬萋萋湊在一處輕聲嘰喳,隱約聽見她倆相約要上山挖野菜掏鳥窩。淩不疑想了想,調轉腳尖,走過去將少商拎起來:“你還是與我一道去銅牛縣吧,帶兩個婢女和隨身行李就成。”


    少商又驚又喜:“你要帶我一起去銅牛縣查案?你覺得我能幫上忙?”


    “我隻是怕一時沒盯住你,走到半路上又得迴來救你。”


    少商:


    因為銅牛縣位於陳郡最北邊,與徐郡毗鄰,是以也不需要帶太多行李,一輛輜車就全包下了。再帶上蓮房和桑菓,換上皇後剛讓宮人為她做的簇新騎裝,次日一早,少商精神抖擻的準備出發了。


    班小侯從馬車裏倚出半個身子,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騎裝是朱紅錦緞鑲金紋,配上雪白貂絨和綴有珍珠的領緣,襯的女孩雪膚映桃腮,粉暈染綠鬢,饒是四下一片隆冬肅殺之色,難掩嬌兒春花之色。


    少商照著淩不疑的吩咐,出行前必親自檢查馬蹄,忽見自家孿生兄長也牽著馬過來了,奇道:“三兄,你怎麽來了?”


    程少宮有氣無力道:“我仰慕銅牛縣風光已久,打算和你們一起走一趟。”


    “三兄別鬧了,你從來不愛欣賞自然風光。”


    “其實我是仰慕班小侯已久,打算與他抵足夜談,交個朋友。”


    班嘉驚喜交加:“真的麽,你聽說我什麽了,我願意與你兄弟相稱!”他自小孤寂,因為家人護的太緊,也沒能有什麽發小。


    程少宮皮笑肉不笑:“多謝。”


    少商按著腰間的匕首,眯眼道:“三兄你還是說實話的好!是不是依舊不放心我與淩大人獨處?這麽多的侍衛,這麽長的軍隊,你瞎了嗎!”


    程少宮惱怒道:“你讓我怎麽辦,我也很絕望啊!”


    說完他就仿佛累的不願再搭理少商,順手將馬韁丟給她後,自發自動的鑽進班嘉的馬車:“小侯爺讓讓啊,我與你擠一擠咦,你怎麽老看我家小妹?”


    班嘉臉紅道:“沒,沒什麽就是覺得少商君蠻蠻好看的。”其實他也不是動了什麽綺念,隻是純粹的欣賞美貌而已。


    程少宮從車窗中看見漸漸走過來的淩不疑,冷冷道:“小侯爺若是穿上女裝,想來容色不在舍妹之下。”


    班嘉又羞又惱,用力甩下車簾:“你,你怎麽這樣言語無狀剛才還說要與我交朋友呢,結果你和那些愛取笑我的人一樣!”


    程少宮麵無表情:“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以後小侯爺就會知道,我是多麽難得的一位諍友。就在剛剛,我救了小侯爺半條命。”淩不疑那人是屬狼的,自己的地盤人家多看一眼都要不高興。


    “你胡說八道,我才不相信你呢!”


    “今日結交有緣,我就再幫小侯爺一迴——以後改掉這些娘娘腔的言語,不然到了五十歲都有人取笑你。”“我不和你說話了!”


    班嘉羞憤的差點掉下眼淚。


    他父母皆早亡,曾祖父年邁,叔父殘疾了,他自小就是由寡嬸和傅母們捂在懷中養大的,言行舉止間自然柔弱了些,但這不代表他內心不渴望鐵血戎馬的生涯。


    “別難過。”程少宮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可惜你不是生在我家,不然讓阿母毒打你一頓就好了,包管養的你皮厚心硬,水火不侵。”話雖這麽說,但想想還是算了,蕭夫人生平最不喜歡班嘉這樣的男孩兒。


    聽見馬車外麵淩不疑簡短幹淨的下令聲,輕騎營利落的揚鞭起行。班嘉抽抽秀氣的鼻子縮在角落,程少宮靠著車壁假寐,誰知沒睡多久,車外就有人來喊他。


    “三公子,三公子!”程府隨從壓低聲音往車裏鑽,“小的看見女公子和淩大人鑽進前麵那輛馬車了,車裏隻有他倆!”


    程少宮猛的睜開眼睛,緊張道:“好好的不是都在騎馬嗎!淩大人還是一軍之主,怎麽能”好吧,軍隊統帥也是可以進馬車的!


    他也顧不得再問,推開車門,一腳蹬在車板上,借著彈跳之力輕巧的飛躍上隨從另一隻手牽著的馬背上,然後雙腿一夾馬腹,絕塵而去。


    班嘉在車內看的目瞪口呆,心想這程少宮比自己還小一歲,舉止是一般的文弱,誰知身手這樣了得,當得起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了。他自小心地純善,不知程少宮跑這麽快是何緣故,遲疑了一會兒後,也叫隨從牽來一匹馬跟了上去。


    程少宮氣喘籲籲的追上隊伍最前列的那輛巨大漆黑的鐵製馬車,他也不顧車頭的侍衛和駕夫吃驚的神情,直接從馬鞍上撲到車門上,梁邱起本來已經在掌中扣了一枚森冷的短刃,可一見是程少宮,他也不好下死手。


    程少宮一頭撞進車去,車內隻有一男一女,隻見俊美的青年男子半敞著衣襟,露出米色中衣和白皙堅實的胸膛,上麵有一條醒目的血痕,猶如雪裹紅綃,少女一手按揪著他的袍袖,另一手拿著細麻絹帕。再一細看,淩不疑左掌放在女孩腰肢上,右手去握女孩在自己肩袖上的那隻小手。


    “你們在作甚!”程少宮覺得自己的百會穴正在蒸騰冒煙。


    少商趕緊將淩不疑推開些,臉頰紅撲撲的:“淩大人傷勢未愈,我,我給他換藥呢”上藥的確是上藥,不過耳鬢廝磨也是有的,她還沒那麽大膽子做些實質性的動作,也就僅限於眉來眼去,撩而不打。


    程少宮看妹妹手中那條絹帕果然上麵沾著藥粉,誤會既除,懼意便生。


    他剛撞進車裏時候匆忙間瞥了一眼,當時淩不疑低垂的神色溫柔極了,好像天邊不間斷的垂地青雲,白皙的麵龐上泛著纏綿的紅暈。但此時,隻見他喉頭微微滾動,原本一鴻秋水般的眸子隱含怒氣,火氣幾欲從水下噴薄而出。


    “是這樣的”程少宮慢慢縮到胞妹身後,強作鎮定,“有關這樁案子,我想到了一事啊,班小侯爺也來了,請上車請上車!”“是這樣的”程少宮慢慢縮到胞妹身後,強作鎮定,“有關這樁案子,我想到了一事啊,班小侯爺也來了,請上車請上車!”


    天大地大沒有自己的性命大,他自小在蕭夫人手裏見機行事慣了,此時便不由分說的將正在車外探頭探腦的班嘉扯上車來——人多些,他才覺得安全有保障。


    淩不疑慢慢的攏好衣襟,再將女孩拉坐的離自己近些,才冷聲道:“三公子有何見解,盡請暢言。”


    程少宮哪裏有什麽見解,好在他反應還算快,立刻道:“我昨夜想了想,那顏忠既然投敵叛變,必然需要有人做引。我猜萬伯父那日在疊水祠看見的,就是顏忠與彭逆使者的會麵!沒錯,就是這樣!”


    淩不疑嘴角扯出一抹譏諷:“就這些?”


    程少宮尷尬道:“是呀。”


    “就這麽兩句話也要勞煩三公子不顧一切的闖入馬車,也是難為你了。”淩不疑淡淡道,“既然說到這件事了,我也有幾處不解,請三公子與小侯爺一道參詳參詳。”


    程少宮連聲道不敢,班嘉喏喏不敢應。


    “其一,萬太守是四個月前在疊水祠撞見顏忠與人相會的,可他卻是在上個月才開始受刺殺?這是為何。”


    程少宮答不出,班嘉猜測:“興許是上個月才張羅到人手?”


    少商的臉總算不紅了,她想了想,迴答道:“要兩個月才張羅到人手?不是的,而是因為當時顏忠和另一人都不認得萬伯父,而伯父總愛穿戴富貴,說不得他們還以為是途徑的商賈,是以當時並未放到心上。”


    “那為何上個月開始刺殺伯父了呢?”程少宮道。


    少商道:“因為上個月他們再度看見了伯父,知道伯父是徐郡太守。同朝為官,萬一碰上被認出來了怎麽辦?自然隻能滅口了事了。”


    淩不疑目中流露出讚賞之意:“說的好,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這就引出了第二件疑難。顏忠攜銅叛逃是盡人皆知的,若是四個月前他們為怕萬太守泄密而要殺人滅口,倒也說得通。可是上個月初顏忠就已逃之夭夭了,那又何必再殺萬太守?殺與不殺,人人也都知道他勾結彭逆,何必多此一舉。”


    程少宮和班嘉有些亂,少商抬頭看車頂,忽然道:“所以,那天姓顏的可能並不是見彭逆那邊的人,而是別的什麽不能被萬伯父認出來的人!”


    班嘉輕輕擊掌:“程娘子說的好!”


    淩不疑微笑道:“沒錯。接下來就是第三件,也是我至今想不明白的一處。顏忠並非庸碌無能之人,倘若他要暗中與人會麵,有的是掩飾的法子。為何非要坐那輛青牛黃牛的車,兩地相距不遠,騎馬多半日便可到。就算買不起馬,市集上租一匹馬的錢總是有的。可若說兩人見麵是光明正大的,那又何必非在那麽一個偏僻的神祠中呢。”


    程少宮說:“也許顏忠與那人都是篤信道法之人,相約結伴去神祠奉道?”


    淩不疑看了他一眼,覺得這條問題沒有迴複的必要。


    班嘉道:“也許另一人在趕路,是以顏縣令才越過兩郡界限,主動去見他?”


    淩不疑道:“這倒有可能,不過若是趕時間,顏忠豈非更應該騎馬了麽。”


    少商想到一種可能,笑起來:“說不定那姓顏的就不會騎馬呢,與班小侯爺一般,就是個文弱的讀書人。”


    班嘉趕緊抗議:“我會騎馬的,我也會射箭與劍術,不信我帶會兒射些野味給你!”


    程少宮吐槽:“你在說什麽呀,世上怎麽會有不會騎馬射箭的讀書人,份屬六藝,誰都得學的啊。”


    少商一愣,發現自己又脫節了。


    此時的讀書人可不是後世那類讀書人,哪怕是整日在論經台之乎者也的儒生文士也幾乎各個能舞劍騎射,遇上山賊都能劈砍下來幾個。自然,學堂裏打起架來也是生猛的很,據說太學裏好幾位夫子都是當世劍術大師,就是常年累月的鎮壓學生打架的過程中練出來的。


    “那究竟是何緣故呢?”她茫然了。


    淩不疑道:“等到了銅牛縣,也許我們就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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