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自幼就性情敏利,她想定舉措後,就趕緊往長秋宮外跑去,沿路逮著幾位宮婢和宦者問淩不疑和五皇子往哪個方向去了,然後一氣跑至上西門,誰知淩不疑和五皇子早已出宮門而去了。守門的校尉倒是認識少商,還很和善的笑笑,不過依舊很盡職的表示,沒有上諭或者出行宮令,他是不能隨意放人出宮的。


    皇後雖答應她迴家了,但還沒下懿旨就被五公主氣倒了。少商一陣眩暈。所以,自己目前仍然沒有解禁?!


    她有心想請宮衛小哥哥們通融通融,平日裏他們很崇敬淩不疑的,誰知周圍偷偷看她的侍衛們發出陣陣善意的調笑——這個說‘程小娘子和淩大人又鬧氣了嗎’,那個說‘什麽又啊,明明是上迴的氣還沒鬧完呢,乖乖,淩大人清風明月似的一個冷人,居然會把氣生到臉上’,再有一個說‘廢話,在新婦跟前冷什麽冷,熱乎還來不及了’


    ——見鬼的六鎮良家子,甄選標準是看哪個嘴巴大嗎!少商臉上紅裏透黑,低著頭一跺腳,扭身就往長秋宮迴跑,打算拿了皇後的敕令再來跟這群大嘴巴算賬。


    從長秋宮到上西門,哪怕抄近路也得小半個時辰,饒少商鬥誌昂揚,這麽一來一迴的小跑下來也偃旗息鼓了。她隻能第n次痛罵這具嬌滴滴的身體中看不中用,這要換了上輩子的身體算了,好漢不提前世勇。


    好容易跑迴長秋宮,卻看見翟媼正站在門口不住張望,她一見到少商立刻拉著往裏走去:“娘娘被氣的不輕,這都該午膳了,可她什麽都用不下。素日娘娘見了你就高興,你快去勸勸吧”


    少商話都說不出來,本就跑的上氣不接下氣,肺管好似火在燒,今日原本寒氣濃烈,可她居然跑的前胸後背都是熱汗。可翟媼急的不行,不容分說就把她往內寢居室裏拽。


    “好好好,阿媼你小點勁兒,叫我喘口氣”


    “進去再喘氣吧,我給你備熱酪漿潤潤嗓子。娘娘見你這樣蓬頭散發的就去見她,說不定心一軟就肯用膳了!”


    少商像一隻沒頭沒腦的破風箏,被翟媼連拖帶拉的拽著小跑,慌張之下甚至沒注意皇後寢殿門口守著四名臉熟的小黃門和皇帝的貼身宦官,黃門令岑安知。


    而岑安知居然也沒攔著翟媼,於是當少商一腳踏進內居時,看見身著冕服的皇帝正坐在皇後榻邊柔聲說話,她嚇的立刻就要掉頭跑路。平時沒事皇帝都要訓她兩句呢,今日之事說到底是因她而起,這會兒遇上皇帝,那是鐵打的一頓排頭要吃了。


    “還不進來!朕是洪水猛獸麽,躲什麽躲!”


    皇帝眼尖,一聲嗬斥將少商又拖了迴來。看女孩縮頭縮腦的,心中好氣又好笑。


    少商心驚肉跳的趴跪到帝後跟前,將汗涔涔的額頭觸在地板上,行一個十分恭敬的禮,肚裏暗罵翟媼真坑人,迴頭她要講一個頂頂引人入勝的故事,然後棄坑而逃,看不把翟媼的胃口吊成胃潰瘍!


    不過皇帝既然在這裏,那麽淩不疑就暫時不會鬧到皇帝跟前了,也不知他在外麵幹什麽。


    “皇後身體不適,你跑到哪裏去了,長秋宮裏找遍了也不見人影!”


    毫不意外的,皇老伯開始訓斥了,“皇後素日待你親厚,要緊關頭你卻不在她身旁勸慰,要你何用?!那些禮儀孝悌的書都讀到哪裏去了!”


    皇後挨在隱囊上,輕聲道:“陛下,莫要這麽嚴厲。少商應是送子晟出去了,她又不知道我的情形,斥責她做什麽”


    少商小心翼翼的抬起頭:“迴稟陛下,妾一路跑到上西門呢。”


    皇帝道:“那你為何又迴來了。今日皇後不是允你迴家了嗎?”


    少商賠笑道:“妾亦惦記娘娘,是以又迴來了。剛才五公主呃,娘娘看著臉色不大好,妾怎能自顧自的歸家去呢?”男人就是男人,哪怕皇帝呢,行李都沒收拾迴什麽家啊!


    “嗯,若是如此,那還算你有心。”皇帝麵色稍霽,迴頭去看皇後,繼續勸說,“阿姮有些話雖難聽,但也有些道理。你我兒女數人,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為了個孽障將自己氣成這樣,值得麽。你呀,就是心太軟了,才會這般傷心,理那孽障作甚?!”


    皇後低聲道:“我不是傷心,而是心寒。少商前日受了欺侮,被幾個獻舞的小娘子推落湖中,可她礙著我的生辰,硬是忍到今日才還以顏色。唉,旁人都知道顧忌,可我的親骨肉卻在我生辰當日殺人構陷,還毫無悔意,這這”


    “這孽障不足惜。”皇帝冷聲道,“神諳放寬心,想想旁的孩兒們。適才三位小皇子都搶著要侍疾,太子今日和吳大將軍去西大營的,聽說你病了本要趕來的,還是我傳諭叫他晚些再來。老二和長公主在宮外,得消息慢些,等知道了這事,必是要飛奔進宮探望的。”


    皇後低聲道:“長公主和二皇子就算探病,也得等明日了。太子沒什麽才幹,隻長於心地厚道。”


    “心地厚道便是最大的長處了,幾位大儒都說太子宅心仁厚,甚是肖朕,朕得謝謝你為朕生的這個好兒子。”皇帝輕輕拍著皇後的手背。


    皇後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些許笑意。


    皇帝點點頭,衝下麵的少商道:“你怎麽不說話,皇後被氣倒,五公主押下去受罰,你倒絲毫無損。”


    少商暗想‘果然來了’,無力的歎道:“陛下,妾有過錯,可妾的過錯就是與淩大人的親事啊。若不是與淩大人定了親,五公主怕是連妾是何許人也都不會知道。”


    皇帝心知實情如此。


    少商看向滿臉病容的皇後,心裏一軟,真心真意的說道:“若能時光倒轉,妾一定願意淩大人與五公主成就好事,這樣娘娘也不會氣病了。娘娘待妾一直很好,妾敢向上蒼起誓,此言確確發自肺腑。”


    皇帝暗罵這怎麽可能。當初裕昌郡主品行無礙,他讓養子娶她,養子都一口氣跑到邊城去了,他若讓養子娶小女兒,養子說不定要流竄去月氏天竺,來個永生不見了。


    不過皇帝還是聽得出女孩話中的真誠之意,當下不再計較這事,換個話題再問:“適才皇後說你受了欺侮,所以你就一大清早去布置了個連環恭桶陣。哼哼,你是報仇了,可把越妃的瓏園禍害的不輕。”


    這個的確是大問題,少商連忙叩首請罪:“妾狂妄,當時隻一門心思想著出口惡氣,卻忘了此舉也會糟蹋了瓏園,萬請陛下恕罪,妾迴頭就想辦法去清理。”


    皇帝哼了一聲:“你想辦法?還不是子晟想辦法。”


    少商頂著滿腦門子的汗,趴著不敢迴嘴。


    “算了,說來這事也是她們先找的茬。不過”


    少商又吊起了心肝。


    “那連環恭桶陣布置倒精巧。”皇帝頗有興味,“幾條繩索,兩根門栓,一塊木板,就能害到所有的人。你這是哪裏學來的?我記得皇後不曾教過你機關之學。”


    少商訕訕傻笑:“妾,妾年幼時常常,那個”


    皇帝聽懂了,點頭道:“嗯,原來是無師自通,熟能生巧。好罷,也算是一門手藝了。”


    皇後噗嗤,輕輕拍了皇帝一下,柔聲道:“陛下您真是的”


    皇帝看女孩窘狀,哈哈大笑。


    少商滿頭大汗,趴在地上不敢動——很好很好,上輩子惡作劇沒挨過的訓,這輩子全補上了,她的中學班主任一定很欣慰。


    皇後笑道:“陛下這麽清楚,莫非親眼去看了?您倒不怕那氣味。”


    “怎麽不怕?”皇帝有意逗皇後高興,故作生氣道,“朕捂著絹帕去看的,都過了一個多時辰了,還是臭氣難當!幸虧皇後沒去,不然也不用生氣了,隻顧著惡心了。”其實是越妃年少時的老毛病發作,說什麽福禍同當。她自己被臭到了,就非得拉他也去臭一臭。


    皇後果然笑的唇顫眼彎,氣惱散去不少。


    “那陛下預備如何處罰那些推少商落水的小娘子呢?”皇後笑道,“雖說少商已經自己報仇了,可她們膽大妄為,想來在外麵也是行事蠻橫的。”


    皇帝淡淡道:“五公主有恃無恐,因為父母是你我,她們敢在宮裏害人,那必是仗著家裏了。如此,將她們父兄的官職功祿都撤了就是,沒官職的就罰錢抵數。”


    皇後沉吟片刻:“這樣也好。讓這幾戶都好好在家反省,以後耕讀度日,也不是壞事。”


    少商身上陣陣發寒——這就是至尊夫妻,這就是權柄所在。


    她與那幾個推自己落水的女孩們家世相差不大,程老爹蕭主任殫精竭慮,拚搏掙紮了十數年才得到今日的地位,為此不惜舍棄了小女兒。這些,她都是看在眼裏的。帝後適才輕描淡寫間,就將人家可能半生的奮鬥都化作了齏粉,決定幾家人的榮辱就如挑菜飲漿般。


    如果沒有淩不疑,在帝後眼中,自己和那些女孩們也不會有很大區別吧。


    “可是陛下,倘若她們的父兄中確有才能的,豈不被連累了。”少商怯生生的抬起頭。她知道不該開這個口,甚至應該大聲謝恩,可她忍不住。


    皇帝略驚,看了女孩一眼:“沒教好兒女,便是這個下場。連坐之罪難道是鬧著玩的麽?”


    皇後溫和的看著女孩,解釋道:“前朝沿襲先秦之法,動輒剜眼剔骨,削足黥麵,可比如今酷烈多啦唉,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兒,她那叔母也是太可惡了,什麽都不教她。”後半句是對皇帝說的。


    少商口稱知道了,拜倒謝恩——她可能永遠都無法習慣這個時代。


    因皇帝前頭還有朝事,不及陪皇後用膳就離去了。少商此時也不敢提離宮什麽的,勤勤懇懇的照料起皇後來——端粥送菜,揉肩捏背,一會兒撫背順氣,一會兒將菜蔬粥食小口小口的送到皇後嘴邊。


    體弱之人,又剛剛生完氣,不能多吃。少商幾乎是數著米粒菜絲看皇後下肚的,一邊喂,一邊還要說寬慰話,例如‘每家兒女至少會有一個淘氣的,看看我家,兄弟皆孝順老實,就我常將阿母氣個仰倒,這與父母何幹,皆是天定爾,別家還不止一個不孝子呢’雲雲。


    皇後用完粥膳,翟媼指揮宮婢給少商端來食案。


    少商便邊吃午飯邊陪皇後說閑話,之後再服侍她吃藥。這年代的湯藥簡直是生化武器,看著皇後飲藥,少商滿臉同情,喃喃道:“天地玄黃,娘娘這受的什麽罪啊,實在該把這藥給五公主也端去一碗”


    皇後險些噴藥,看女孩猶如一個視湯藥如天敵的幼童。


    忙完這一通,少商看著麵色略略好轉的皇後,心中恍惚。


    想她上輩子連隻烏龜都沒養過,仙人掌都能慘死窗台,這輩子她居然會這樣細致妥帖的服侍人了——環境才是這世間最可怕的力量,無堅不摧,無所不能,沒有人能不妥協。


    也不知淩不疑此時在幹什麽,這次他定是不肯妥協了。如今他是在生悶氣還是在動腦筋怎麽修理自己呢。不知有沒有用午膳,就算要收拾未婚妻,也別忘了吃飯呀。


    用過湯藥,少商扶著皇後在殿內緩緩繞圈走動,太子妃終於來探病了。


    嚴格說起來,少商和太子妃並沒有什麽過節。但少商從第二迴見麵就開始不喜歡她了。


    常有人恭維太子妃與皇後很像,都斯文端莊,都柔和守禮,還都生了一副慈悲心腸,禦下甚是寬和。但少商認為皇後是正品,太子妃隻是中仿a貨。皇後的柔善是發自內心的,感同身受的希望旁人少些苦楚,豐足周全;而太子妃嘛嗬嗬。


    “兒臣早說了,五妹這樣下去是不成的。唉,看看將母後您氣成什麽樣了,迴頭太子定然心疼。”太子妃坐在皇後榻邊,細聲細氣的說著話,少商在旁恨不能拿出根針,將她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密密的縫起來。


    “母後久居深宮,好些事都不知道。五妹收容了許多遊俠兒,嘖嘖,外麵傳的可難聽了。太子囑咐兒臣不要跟娘娘提,唉,可是這不提也不行啊。就是因為母後對五妹的品性一無所知,這才被氣倒的。若是早有所聞,也不至於今日了兒臣不敢插嘴父皇母後的決斷,不過兒臣以為,不下重責,不見奇效。父皇心胸廣闊,行事果決,隻盼望母後莫要心軟才好。要知道溺愛無益,責罰也是為了五妹好啊。”


    太子妃說的滔滔不絕,隻顧自己痛快,卻沒看見皇後黯然的臉色。


    少商不屑一顧。架橋撥火,火上澆油,這是什麽新鮮事嗎,俞鎮上的大媽大嬸們全是個中好手,她從小見得多了。雖然太子妃適才說的話,從字麵上看都沒錯,可少商很清楚她並非出自好意。於是,她決定胡攪蠻纏。


    “太子妃說的太重了吧,不過是養了幾個好身手的罷了,看家護院嘛,也免不了的。叫殿下說的,倒像是五公主都在謀反作亂了。”


    太子妃皺眉道:“那些哪是尋常看家護院的,而是”她咬住嘴唇。知道是一迴事,可說出口又是另一迴事。


    少商一臉的天真:“而是什麽?太子妃教教我,遊俠兒身手好,除了看家護院,還能做什麽呀?”對,她沒嫁人,所以什麽都不懂。


    公主養麵首有什麽稀奇的,差別在於什麽時候養麵首而已。守寡後養麵首,那叫剛需,生兒育女後養麵首,也算有職業道德了。前三位已婚的公主中,大公主偏好結交青年官吏,三公主鍾愛鬱鬱不得誌的儒生,大約隻有二公主能保證幹幹淨淨了。


    不過像五公主這樣婚前就養麵首的,的確有些過了。可既然那位未來的五駙馬也是位眠花宿柳的好手,那麽也算登對了。


    太子妃皺眉道:“那些遊俠兒大都麵貌俊秀,體格健壯。公主甚為寵愛,動不動一群男男女女笙歌夜宴,行獵遊玩。有些家教嚴厲的大人都不讓女兒進五妹的公主府呢。”


    少商嘟嘴道:“不愛進就不進唄。有人愛熱鬧,有愛清淨,本就不是人人都合得來嘛。”


    太子妃怫然道:“這怎麽行?倘若我等女子人人都學五公主這樣,那豈不是世風大亂?!”


    “殿下您想多了。公主和尋常女子怎能一樣,便是與諸皇子妃王妃都不一樣。”少商悠悠然道,“新婦可以換,兒女能換麽。”


    太子妃瞬時啞了。


    她定定看向少商,似乎在掂量女孩話中的深意,少商也微笑著看迴去。


    投胎是門技術活啊,話說她怎麽不穿成公主呢,不然此刻養麵首的就是自己了啊,看淩不疑還能不能將自己關在宮中。唉,他現在到底在幹什麽呢。


    皇後側頭不語,嘴角慢慢彎起。


    接下來太子妃就沒什麽可說的了,她既不願留在長秋宮侍疾,便隻能說兩句場麵話意思意思,隨後托言不打擾皇後歇息,行禮告退了。


    少商看著太子妃離去的背影,緩緩坐迴皇後身旁,從鼻子中重重哼了一聲。


    皇後點點她的腦門:“淘氣包。”隨後,她歎道:“不過她也沒說錯,五公主這樣行事,未免委屈了越家駙馬”


    少商無奈道:“娘娘,咱們先別管未來的五駙馬委不委屈,先管管太子殿下吧。太子妃這樣,太子也很委屈啊您別罵我大膽放肆,誰也不是瞎子。”


    “太子妃並無過錯。”


    “照娘娘這樣說,我也沒什麽過錯啊,淩大人天天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照理說,儲君的新婦應該加倍難當才是。可如今看來,太子妃過的可比我輕省容易多啦,太子多麽仁善厚道哪!”少商低聲嚷嚷著。


    皇後無奈的笑著搖頭。


    “您再比比二皇子,太子殿下真的挺委屈的。”少商繼續上眼藥。不論家世,相貌,才幹,心胸,子嗣,二皇子妃都甩太子妃七八個馬身——太子妃至今膝下空空。


    皇後沉默了,複歎:“還是當初定親太早了。”


    這是一個經典的話題:為什麽同一個爹,庶女遠遠比嫡女嫁的好。


    因為嫡女長大時老爹還是村東頭的廩生啊,當然隻能把女兒嫁給村西頭秀才的兒子,門當戶對嘛;可庶女長大時,老當益壯的親爹已經官居高位,當然可以讓女兒嫁的顯赫啊。


    所以,結論是,對於一個態勢穩定的家族而言,前麵生的兒女會較有利,因為可以早早掌握資源和話語權,而對於一個上升期的家族而言,情況就會相反。


    當初給太子定親時,皇帝的小朝廷還朝不保夕,因為需要拉攏地方望族的勢力,就給不滿十歲的長子定下了太子妃的家族。可之後皇帝的事業就跟打了雞血似的節節高升,待到二皇子長大時,已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割據勢力了,並且瞎子也能看出統一之勢了。於是二皇子的擇偶範圍比胞兄足足高出幾個檔次。


    皇後再歎:“君子一諾,駟馬難追。陛下是守信之人,我們不能因勢毀諾啊,世人都看著呢。”


    少商隻好跟著一起歎氣。其實她早發現了,皇帝老伯什麽好,文武雙全,經天緯地,還情深意重,寬厚仁慈就是有些好名。


    “既然有幸當了太子妃,她還整日委屈什麽啊。”少商也歎氣了,“我在娘娘身邊這幾個月,就沒見過太子妃幾迴笑臉。”


    皇後頓了一刻,才道:“其實,當初太子是有過一個心上人的,那女子家世人品都不遜色於二皇子妃,可惜”她搖搖頭。


    少商瞪大了眼睛,她更加同情太子了。


    “那那那,那女子如今在東宮裏麽?是哪位良娣?”少商好激動。


    皇後道:“沒有。太子說她心高氣傲,便讓她另嫁了。”


    “做儲君的良娣也不算辱沒呀。”少商好可惜。太子妃日子過的太舒服了,就是因為沒有對手吧,太子的其餘姬妾都沒有威懾力啊。


    皇後眼神悠遠,迴憶道:“那年太子妃有孕,卻不知為何與太子爭執起來。太子負氣之下推了她一把,太子妃腹中的胎兒就這麽沒了。侍醫說,她以後也不容易有孕了。”


    少商呆了。


    過了半晌,她才重重的道:“這樁婚事原來就不合適!唉,若是當初婚事沒成就好了。”


    皇後覺得有趣:“這話當年有人也說過。”


    “是誰。”


    “子晟。”


    少商立刻閉上嘴巴。


    皇後道:“當時子晟還小,卻老氣橫秋的跑來對我和陛下說,這樁婚事不應該,將來要害了太子的。陛下不理他,他就跑去向太子諫言,讓他將心有所屬之事告訴太子妃,最好由太子妃家族提出推辭,不說齊大非偶,兩廂不般配,至少太子另有所愛,難以割舍吧,將來在他處好好補償太子妃的家人就是了。”


    “那太子照辦了嗎。”少商小聲問。


    “唉,太子麵活心軟,不敢違抗陛下。還是子晟私底下找人去告知了太子妃實情,再由她決定是否告知家中父兄叔伯。”


    “嗯,這個辦法好。”少商想了想,點點頭,“後來呢。”


    “婚期到了,婚事照舊。”皇後道。


    少商覺得自己應該把人想的善良點,就問:“是不是太子妃的家族不願舍棄這門婚事。”


    皇後笑容有些微妙:“當初陛下能與之結親,那家人品還是不壞的。是太子妃,她什麽都沒和家裏人說。”想來從那時起,養子就對這位未來的長嫂有了看法。


    少商饒有意味的搖搖頭:“太子妃想嫁入皇家,這也不算是錯。不過,她至少是有過推辭機會的”食得鹹魚抵得渴吧。


    估計皇帝老伯也對這位大兒媳也不大滿意,自太子以下,他就再沒給兒子們定過親。二皇子是自由戀愛,三皇子是不婚族,四皇子五皇子排隊中,六七八九十皇子還在發育。


    “不對啊。”少商忽想到,“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太子生來一副好脾氣,眾人皆知,為什麽會和太子妃起爭執啊。”生子肖母,太子的脾氣就是另置版的皇後。


    皇後憂慮道:“這我也不知,他們都不肯說。不過”她忽露調侃之意,“子晟應是知道的。可恨這豎子嘴嚴的很,將來你哄著他說出來,別忘了來告知我。”


    少商無奈:“行,承娘娘您吉言,我也盼著能有哄好淩大人那一天呢。隻盼那天來臨時,我頭發還是黑的,牙齒還沒落。”


    皇後開懷不已,直接笑倒在床頭,笑夠了,才挨著少商的手臂,慢慢靠迴隱囊。


    “好,連太子的內事都與你說了,如今該輪到你了。我來問你,你喜歡子晟麽?”皇後柔和的問道。


    少商毫不遲疑:“喜歡。”


    “你覺得子晟為人如何?”


    少商沒有立刻迴答,幽深的思緒像水珠一般,順著記憶的絲線緩緩延伸開去,然後水珠氤氳在腦海深處,消融不見。


    許久後,她才道:“起初,我以為淩大人是聖人書上說的那種古代的有德君子,大仁大義,寬厚仗義。上能輔佐君王,成就盛世宏業,下能解民倒懸,鋤強扶弱。”


    “現在你發覺他不是這樣的人?”皇後輕聲問。


    少商搖搖頭:“他是好人,但也不全是好人。”


    “他其實疑心病很重,但他疑心的不是麾下將領的忠臣,而是我對他的心意。我好端端的一句話,一件事,他總能想到匪夷所思之處去,然後和我負氣的鬧上一場。若換做家父那樣的人,大約想都想不到。”


    蕭主任起初也不愛程老爹,程老爹不也喜孜孜的把日子過了下去,後來天長日久,夫妻就真有感情了。更別說桑氏了,剛開始心裏還留著白月光呢,三叔父不也裝聾作啞了麽。


    就淩不疑特別突出,與眾不同!


    “他不止多疑善思,還暴躁易怒。明明他在別人跟前都是溫文有禮,和和氣氣的,哪怕一位默默無名的鄉間老者,他也能待之以禮,耐心應答。”


    少商抬頭望向前方,“可他裝的很好,無人察覺這些。於是便眾人稱頌他溫文敦厚,端正有禮,有古君子之風。”


    皇後靜靜的看著女孩:“既然他有諸多不足,你還說喜歡他。”


    少商笑了,露出白生生的可愛牙齒:“喜歡。仿佛比以前更喜歡了。”


    “以前我喜歡淩大人,隻當他是高懸天上的明月,遠在山頭的蒼雪,書中的那些叫人高山仰止的先賢。可現在,我知道他是和我一樣有悲有喜有血有肉的人。”


    她曾想將他放在高台上做為一個膜拜的偶像,可是他非要打碎她的計劃。


    皇後笑意更盛。


    少商是她見過最生動鮮妍的女孩,總讓她想起年幼時與父親在鄉間看見的那些山花野蔓,肆意瘋長,自由自在,又幹淨明媚的像山澗溪水。你永遠也猜不到她下一句會說什麽,她腦中想的是什麽以及接下來會惹出什麽事。


    “子晟到底在我身邊待了幾年,我心裏有數。他心裏有個結。這個結既除不掉,也說不出。”皇後平平向後躺下,低聲道,“當初陛下擔憂子晟遲遲不肯婚配,可我卻擔憂,將來到底有沒有人能知道子晟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還是永遠無人能觸及這些了。難道他就永遠裝著那副溫文有禮的樣子,過一輩子麽。”


    “還好有你。子晟沒挑錯人。”皇後緩緩闔上眼睛,倦怠的睡去。


    少商看著她沉睡的麵容,小心的為她蓋好絨毯,然後挨著床榻坐到地上,以肘撐頭,閉目養神。


    大約是因為深宮寂寞,生活節奏徹底緩慢下來,她最近有很多時間好好思考自身的問題。她兩輩子下來有了兩個母親,都是精明犀利之人,知道如何獲得最大的優勢,無論最初的環境多差,最後都能成為人生贏家。


    從幼年起,她就十分讚成這種人生態度。


    人嘛,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兒女算什麽,以後還能生,可自己的人生卻隻有一次。哪能像她祖母那樣,青春守寡,為了兩個兒子硬是沒改嫁,辛苦孤寂一生。


    可現在想想,兩種人生態度都不能算是錯的。


    前者,固然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可難道沒有妥協的辦法嗎。俞母要追求新的人生,所以就必須像修剪岔枝一樣把女兒剔除去嗎?她不是要生母哄著陪著親昵著,而是在她最需要人生指點的時候,隻要有人拉她一把,也許她能走上一條更光明順暢的道路。


    後者,固然埋沒了自己的一生,可是成為這樣人的孩子,才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吧。


    皇後其人,溫軟柔和,良善可欺,既無越妃那樣明睿冷靜的心智,也無蕭夫人那樣果決斷然的氣概,但少商更願意做她的孩子。果她是皇後的孩子,自己一定不會像五公主那樣傷她的心,她會好好孝順皇後,做一個像二公主那樣的好女兒。


    不知不覺,少商也幽幽的睡去了。耳邊隱約是江南小鎮淅淅瀝瀝的雨聲,溫柔細致的老婦嘮叨,可她再也迴不去了。


    腰酸背痛的醒來,窗外已經天光黯淡了。少商哎喲一聲跳起來,趕緊輕輕搖晃皇後。下午睡夠了,晚上該失眠了。


    興許是湯藥起效了,也許是和少商聊累了,皇後這一覺睡的格外香甜深沉,醒來後竟有幾分精神抖擻之態,翟媼喜不自勝,顛顛的出去張羅吃喝。


    少商和皇後正商量著晚上是不是來一頓熱乎乎的羊肉湯餅,卻見翟媼一臉茫然的進來,沒頭沒尾道:“那個岑安知的小徒弟,麵龐白淨有酒窩的,娘娘知道吧。適才他忽跑來長秋宮,跟我說了句話,然後飛快跑走不見了。”


    皇後玩笑道:“定是岑安知遣他來偷著傳話的。他說了什麽,莫非陛下要納新寵了。”


    翟媼道:“不不,他說,十一郎惹惱了陛下,陛下要重責陛下要打十一郎!”


    少商倏的立起,滿臉驚慌。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當時風氣寬鬆到什麽地步呢,有幾分基督山伯爵裏銀行家夫婦的那種模式,隻要夫妻能夠互相諒解,人到中年之後,兒女都成親生子了,夫妻可以各自找樂子。你摟著你的姬妾,我調戲調戲帥哥,隻要不鬧大,不出大事,就沒關係-


    比較著名的就有,梁冀的妻子,孫壽。


    但這要因人而異,我覺得絕大多數的丈夫應該是容忍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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