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防盜章  諸如字帖, 典籍, 族譜, 甚至士人大夫儒生之間, 大多還用著前一種圖畫般的文字;但在民間流傳甚至小吏辦事時, 後一種她熟悉的字體已經大大流行開了。而這種字體,哪怕相隔數個時空, 估計全國人民都能自動轉換無礙。不過,她還是得認真學習前一種文字的,畢竟閱讀相關資料文獻用得著。


    少商歎口氣,提起筆繼續在竹簡上描著, 一旁的阿苧用慈愛的目光看著她,同時在火爐旁一片一片烤著竹簡。這時代通用的書寫載體有布匹, 絲帛, 錦緞, 甚至銅器, 不過最常見的還是木竹類。蕭夫人持家勤儉, 不許兒女鋪張浪費,是以少商練字用的木片竹簡都是寫了洗掉,然後晾幹烤好, 再用麻繩穿起來繼續用。為了清洗方便,練字用的墨汁都是煙灰樹脂摻了糠漿製成, 自然不夠黑亮芬芳, 於是少商愈加寶貝程詠送給她的那塊鬆煙墨了。


    蕭夫人是那種隻問績效不問工時的boss, 所以那種‘你知道她有多努力嗎’這種辯解純屬笑話。


    這日程始早起, 在蕭夫人新布置好的前庭校場揮完一百遍大刀後將尚在酣睡的兩個弟弟從溫暖的床榻裏拖出來,言道一起去尋桑氏兄長桑宇‘敘舊’。程承一聽就用冷水抹臉出來了,程止卻怏怏不願——他這些年常能見到內兄,哪裏有舊可敘,何況他今日原想給妻子畫現下都城最流行的眉毛的。被程始一瞪眼後才反應過來,看著麵前興衝衝的次兄隻好隨行。


    程母宿醉未醒,不過就算醒來大概也要昏沉一整日。蕭夫人領著程姎在給奴仆布置今日之事——原本當家主婦並非事必躬親,她為特意教導程姎故為之。


    桑氏親自做了幾個小食,將自己的三個小兒女以及築謳二童攏在一處,閑閑的給小朋友們講小故事,並引他們一道做做遊戲背背兒歌。


    另一邊,程詠想去拜訪自己夫子的同門,程頌卻道那些儒生一定還沒給皇帝放出來,不如去找萬伯父討些酒喝,兩兄弟爭執不下,於是把三弟捉來卜卦,程少宮剛拿出龜殼卜錢,未等掐指算出方位,就有侍婢來報‘蕭夫人傳三位公子去女君的正堂’。三兄弟都傻了。


    程頌歎氣:“你倆又做錯何事了?”


    程頌大怒:“早知道算啥卦呀,今日不論去哪裏都比待在家裏強!”


    程少宮對身旁的隨從道:“快去請三叔母也過去。”昨日正旦才過,蕭夫人就又要訓人,顯然不是小事,把和氣的三叔母找來比較安全。


    他們兄弟所居之處離蕭夫人的九騅堂最遠,是以最後才到,遠遠走近廳堂,透過寬大的門廊,隻見蕭夫人高居上首正中,身旁一左一右端坐著早到的桑氏和憂心忡忡的青蓯夫人,程姎低著頭,與傅母低頭跪坐在左側,比較奇妙的是少商,她居然獨自一人跪坐正下首正中位置——難道今天的主角不是他們兄弟?


    不等進門,隻聽蕭夫人正在怒氣衝衝的質問少商:“……你做的好事!原本以為你隻是不學無術,沒想到還心胸狹窄,貪圖旁人東西!”


    少商是真摸不著頭腦:“阿母不妨明言,今日我自晨起,一直習字至今,連房門都未出一步,能做什麽?”


    桑氏微笑道:“是呀,我也不知出了何事。本想請您嚐嚐我做的糖餌,卻不想……”她肚裏大罵程少宮,傳話也不說明白,害她懵了半響。


    蕭夫人質問少商:“你怎可搶奪你堂姊之物?”然後轉頭對桑氏道,“你不知道,今日我與姎姎說完庶務,她請我去她居處歇息,誰知正看見這孽障的仆眾在姎姎處打鬧傷人,要把一張紫檀書案搶去!”


    門外的程詠和門內的少商一起吃驚——書案?!


    正說著,青蓯夫人的侍婢已從後堂領了五六個鼻青臉腫的仆眾領上堂來,當前一個正是蓮房,隻見她妝也花了,頭發也亂,衣襟還被撕破一塊,滿臉鼻涕眼淚。


    少商失笑道:“我今早不過叫你將長兄贈我的書案扛迴來,還撥了些人手給你,怎麽弄成這樣,你這是去打劫錢鋪了麽?”


    桑氏饒有興味的看著她,蕭夫人發起怒沒幾個人能扛的,這小小女孩倒鎮定。


    蕭夫人聽了這話,吃驚道:“那是子肅贈你的書案?”


    不等少商張嘴,程姎身旁的傅母已出言道:“興許長公子是贈了四娘子一張書案,可那張紫檀書案不見得是吧。”蓮房急哭道:“就是那張書案,就是就是!”


    那傅母微笑道:“既是長公子贈與四娘子的,怎麽到了我們女公子處?這也不順路呀。”一旁的程姎急的小臉通紅,輕聲道:“傅母別說了,別說了。”


    蓮房急道:“是菖蒲叫我搬過去的!”


    那傅母瞪眼道:“胡說八道!菖蒲適才叫你們打在頭上,暈過去至今未醒,你就把這罪名栽到她頭上了?”


    少商看蓮房也被打的不輕,左眼紅腫,臉頰高高腫起,說話都口齒不輕了,便笑道:“這還不簡單,讓堂姊看看那書案是不是自己的,不就清楚了?”


    那傅母眼珠一轉,笑道:“四娘子不知。我們從葛家出來時,那邊給置辦了好些物件,許多連我們女公子都不認得呢。”


    門外的程詠再不能忍耐,大聲道:“那就搬來讓我看看,是不是我的書案,我總還認識的!”一邊大步踏入廳堂。


    那傅母大吃一驚,實沒料到內宅小姊妹的爭執,蕭夫人居然把三個兒子也叫來了。她卻不知,蕭夫人從前就習慣訓斥一個兒子時把另幾個也捉來一道旁聽,同樣的錯誤一人犯過其他人也不許再犯,收效甚好。蕭夫人此時已收了怒氣,揮手叫兒子們在右側依序坐下。


    程詠一坐下,立刻拱手道:“阿母,我的確贈了一張書案給嫋嫋,就是上官夫子送給兒子那張紫檀木雕有麒麟首的,您也見過。不如將那書案搬來一看,就知是非曲折了。”


    蕭夫人神色有些猶疑,青蓯夫人略一凝思,起身悄然出去。


    那傅母看情形不對,忙笑道:“有麒麟首的?哎喲喲,奴婢真是該死了,適才慌亂,沒仔細看,若是雕有麒麟首,那當是長公子的無疑。可又為何到了我們那兒呢?莫不是……”她眼睛一瞟蓮房,“莫不是這賤婢故意扛著書案去向我家女公子炫耀的?”


    程詠心道這傅母好生奸猾。


    蓮房哭著道:“沒有沒有!就是菖蒲叫我搬過去!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自作主張!奴婢存了招搖之心,誰知遭人誆騙!”


    程詠冷冷道:“是炫耀還是誆騙,把那叫菖蒲的婢子叫一問便知。”


    那傅母賠笑道:“長公子,菖蒲如今暈了還沒醒過來……”


    程頌已是大怒,叫道:“一個小小賤婢,倒碰不得了!用水潑,用火燒,剁她兩根指頭,看她還暈不暈!”


    蕭夫人拍案罵道:“你叫嚷什麽,是叫給我聽的麽?”嘴上罵的雖兇,可她心中已然知道此事有內情了,瞥了一眼跪坐在左下首惴惴不安的程姎,她心生憐惜,想著可不能叫這老實孩子受了委屈。


    這時青蓯夫人迴來了,身後還拎著一個衣襟濡濕的婢女,正是菖蒲。


    雖名叫菖蒲,這婢女倒生了一副敦敦的模樣,滿臉的厚道呆愣,反倒蓮房生的清秀聰明,誰知卻被扮豬吃了老虎。菖蒲撲通一聲跪下,連忙和盤托出,加上蓮房在旁插嘴,眾人總算補齊了內容——


    原來今日一早,蓮房指揮著四五個健婢去前院公子居住處扛書案,在迴來的半道上遇到菖蒲,蓮房愛說,菖蒲愛問,前者有心賣弄自家女公子受寵,後者便滿臉討好道‘我家女公子最近也想打一張新書案,不知能否叫她看看樣式’,蓮房被捧的飄飄然,於是就入殻了。


    等到了程姎居處後卻不見正主,蓮房當時就想迴去了,誰知菖蒲叫了十幾個婢女將他們團團圍住,笑言‘不如將桌子先留下,待我們女公子看了後再給你們送迴去’,蓮房如何能肯答應,於是一言不合兩邊就乒乒乓乓打了起來,桌椅案幾七翻八倒,狗血滿地,剛好叫蕭夫人看了個正著。


    “如此說來,不是嫋嫋要搶姎姎之物,而是姎姎要搶嫋嫋之物?”程少宮冷冷道。


    蕭夫人立刻道:“你攀扯什麽!”


    程姎涕淚道:“都是我的不是,緣故竟是這樣,我實是不知。給兄長們和少商賠罪了。”一邊說著,一邊連連給眾人行禮拜頭。


    蕭夫人道:“你從今晨就和我在一處,與你何關?”


    程頌忿忿道:“那嫋嫋也從今晨一直在習字,阿母為何……”話還沒說,就被程詠一把按住,以目示意閉嘴。


    蕭夫人悶了半響,吐出一口氣,緩緩道:“兩處的婢子都有錯,都是自作主張!菖蒲,姎姎要不要這書案她自有主意,要你自作主張?!蓮房,嫋嫋叫你搬桌子就搬桌子,東跑西逛做什麽!如今這番風波都是你引出來的,正該好好處罰!”


    那傅母機警的很,連忙出來磕頭道:“女君說的是,都是我們管教不嚴,迴去後好好教導。”還扯了程姎一下,程姎連忙道:“伯母見諒,是我沒有管好她們……”


    蕭夫人溫言安慰了幾句,程姎連哭帶賠罪,眼見氣氛逐漸和諧,一切不快都可以抹過;蕭夫人又去看女兒,隻見少商低頭跪坐在中央,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些什麽。


    蕭夫人心中不悅,冷哼一聲。程家三兄弟趕緊向幼妹示意,叫她也也哭兩聲說些場麵話——可惜,低頭的人是看不見眼色的。程少宮急了,低低叫了一聲‘少商’!


    少商這才如夢初醒,抬頭茫然看看眾人。其實眾人不知,她剛才不是在發呆,而是在考慮一個嚴肅的問題——


    是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還是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是像程姎一樣哭泣求饒自陳過錯,將一切就此抹去,讓蕭夫人滿意,還是絕不低頭,一定要為自己討迴個公道呢?


    她選擇第三條路。公道有毛線用,不如撈些實在的!


    有時蕭夫人也會紆尊降貴來指點少商握筆的姿勢,並表示學完這些,就要開始背誦基本典籍,儒家道家縱橫家,詩經楚辭司馬賦,製香標花投壺蹴鞠,各色都有,這樣才不失為一個合格的高門淑女。


    少商心中不以為然,她已決意將來要吃自家的飯,真正想學的根本不是這些,識字還好,可那些什麽典籍…更何況,識字也不耽誤學實務呀。忍了兩日,她終於忍不住道:“書不妨慢慢背,女兒如今更想懂些經濟之學,庶世之務。”


    誰知蕭夫人輕飄飄一句話就把她打發了:“讀書明理是萬事之根本,書讀明白了,為人處世何愁不能有所成就。”


    少商此時方明白當年楊小過的痛苦:你急著要學武功立命安身,她卻不慌不忙讓你背道德文章,真有一日挨起打來哪個靠得住!少商不是沒跟大靠山程始提過,不過蕭夫人引經據典一套套的,程老爹也扛不住。於是,她隻能繼續背書識字,足不出戶,嗚唿。


    不日,外麵下起鵝毛大雪,北地高闊寒冷,雪花落地不化,地上很快積出一片厚厚絨絨的雪毯,罩得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仿若麵粉磨坊一般。


    程家兄弟父子幾人這日難得不出去訪友應酬,便一家人像當年寒微之時般圍坐在火爐旁談笑飲酒,說到高興處,程家三兄弟還以木箸敲著酒卮高唱家鄉小調,歌聲或粗獷或清亮,聲線盤旋繞柱,唱到興頭處蕭夫人和桑氏也來和聲相應,眾人唱的趣意叢生,便連外麵巡掃的侍仆都相視而笑,小輩中隻有程姎能跟上幾句,其餘便隻能笑著拍掌擊桌。


    程母自己是個音癡,半句調子也唱不準,如今看兒孫滿堂,其樂融融,高興的不行,連兩個不順眼的新婦也不挑剔了。誰知此時,侍婢忽來報:葛太公來了。


    程承舉在半空中正待敲下的木箸啪嗒一聲掉在食案上,麵上一片驚慌。


    眾人麵麵相覷,俱不知所措。


    程始雖遣人去葛家告知一切事宜,但以為至少要到正旦之後才會來人,誰知如今離正旦隻四日了,葛太公倒親自來了。程承手足無措,站起身時連酒卮都打翻了,隻有程姎在聽說葛太公帶著長子長媳一道而來時,眼睛一亮,臉上難掩興奮之色。


    葛太公須發皆花白,身形富態,衣著簡樸,大約因為趕路匆忙麵上盡是風霜之色,身旁一左一右由長子長媳攙扶著,這家三人皆是麵龐溫雅,言語溫和,屬於讓人一看就覺得是好人的那種長相,少商簡直無法聯係起滿身陰瑟戾氣的葛氏。聽蓮房說,葛太公還帶了十餘輛大車,似是裝了一堆豬羊稻粟酒漿果幹之類的年貨。


    程母不好拿架子,趕緊出去迎接,跟在後麵的程姎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越眾而出,跪倒在葛太公跟前,含淚道:“外大父,舅父,舅母!”


    葛舅母連忙上前扶起程姎,當時眼眶就濕了,滿眼慈愛之色掩都掩不住,撫著程姎的麵龐,喃喃道:“……我們姎姎長高了,好看了許多。”


    程姎又哭又笑,摟著葛舅母不肯放,恨不能將腦袋鑽到她溫暖的衣襟中,乞舅母就此把她揣著懷裏帶迴葛家才好。葛舅父不好放開老父自己過來,隻能不住吊著脖子來看,臉上的關切神情是隻有真正慈愛的父親才會流露出來的,囉裏囉嗦道,“姎姎,舅父給你帶了許多東西,姎姎別哭,別哭啊,天冷,要凍傷臉的……”其實這話頗為失禮,不過並無人計較。


    少商緩緩後退一步,臉上嬉皮笑臉之色緩緩褪去,安靜的倚到門廊邊上,把自己隱沒在角落中,直到眾人寒暄過後往內堂走去,她才慢慢走出來;低下頭,攤開捏緊的拳頭,雪白的掌心有四個深粉色的指甲印。遙望著人群行去的方向,少商轉過頭,也不管待會兒蕭夫人的訓斥,徑直迴了自己的小庭院。


    ——她對程姎沒有意見,看其平日言行敦厚善良,就知道她被教得很好。


    隻不過,從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世上最可惡之事,不是父母皆涼薄,而是眼睜睜的看著身邊左一對右一雙很棒很棒的父母,自己偏偏輪不上。


    ……


    蕭夫人此時也無暇管她,倉促之間,既要張羅葛家三人的客房,又要安頓葛家隨行車隊的一大拉子人;見她忙的腳不沾地,桑氏自告奮勇幫忙,去把關了許多日的葛氏從舊宅裏提出來,拾掇拾掇,好還給葛家。


    葛氏因無法出門,這些日子隻能吃了睡睡了吃,是以不但沒瘦,麵頰居然還豐腴許多,知道家人來了後,她得意道:“你們且等著罷!我這些日子受的委屈非要個說法不可!”


    桑氏匪夷所思的看著她:“你以為汝父是為你張目來了?”別說是如今的程家,就是當初尚未發跡的程家也不曾對葛家低聲下氣過。


    葛氏一窒,她雖被關住了,外麵的消息還是有人告知的;她也知程始如今升官發財,自家更是無法轄製了,適才不過是她慣性嘴硬而已。


    桑氏覺得再和葛氏說下去自己的智商會受拖累,趕緊指揮蕭夫人給的武婢把人連拖帶拽的拉去新宅內堂了。


    此時內堂依舊火爐燎燎,烘得整間屋子暖洋洋的,隻是已不複剛才程家兄弟擊卮高歌時的愉悅之意。小輩被清空,酒菜重新置辦,然而無人動箸,隻餘滿室尷尬冷場,連素來滿嘴跑火車的程始也不知從何說起,還是葛太公率先開了口——


    “……老朽憐她年幼喪母,嬌慣過分了。知道她許多不妥,還是厚著臉皮將她嫁入程家,隻苦了眾位,這些年多有忍耐,這裏老朽先賠罪了!”


    說著就對程母和程始倒身要拜,兩旁的葛舅父葛舅母也跟著要拜,程母被嚇的不輕,整個人往後一縮,差點撞翻食案,程始手腳麻利的上前一步,大力扶起葛太公,連聲稱不可。


    跪坐在一旁的葛氏尖叫一聲:“阿父!你說什麽呀,是程家對我諸多委屈……”不等她說完,葛舅父再也無法忍耐,一下起身,幾大步走過去用力甩了一巴掌在葛氏臉上,直將她打的半邊臉醬紫,半身癱在地上。


    “自你出世,父親對你無所不依,何等愛護,你可有盡過一日的孝心?!日複一日的胡鬧惹事!父親今年已屆七十,為著你,冒著風雪連日連夜的趕路,你至今尚無半分愧疚之情,你,你簡直豬狗不如!禽獸也!”


    葛舅父自己也是做了祖父的人,在鄉野之中頗有威望,卻還需為了不懂事的幼妹連日冒風雪來程家賠罪,想起老父之苦更勝自己,更是加倍的怒不可遏。


    葛氏被打的昏頭昏腦,抬頭看見葛舅父恨的咬牙切齒,雙眼充血,又怕又心虛,隻好偏過頭,不敢再張嘴。


    葛太公看也不去看女兒,就著程始的胳膊起來坐下,繼續說葛氏的種種惡行,一麵說一麵道歉,歉意誠誠,直說的程始都不好意思了,道:“太公這般,倒叫我等汗顏了。想當日我起事之時,若非太公糧草相助,我焉能……”


    葛太公擺擺手,阻止程始說下去,歎道:“將軍這話休得再提,隻有吾女這等無知婦人才會日日把那些糧草掛在嘴邊。當日天下大亂,兵亂匪禍盈野,像吾家這樣薄有資產卻無依仗的,不過餓狼嘴邊的一片膏腴爾,外麵破家者無數。虧得將軍振臂一唿,吾等鄉鄰才得以保全。至於那陳賊之事,將軍更不必介懷……”


    說著,他苦笑一聲:“說句大白話。那陳賊到處劫掠富有之家,所過之處,寸草不留。搶奪財資就罷了,連人也不放過。當初將軍若是隕滅,葛家必難逃覆滅一途。有何可言謝!”


    其實這些話程始肚裏也滾過幾遍,自覺並不虧欠葛家什麽,可如今葛太公自己說出來,還句句發自肺腑,他又覺得不好意思了。隻好默默坐到一邊,想這好人可比壞人難下手多了。


    葛太公又朝程母,道:“說句心頭話,吾女這樣的婦人,若給我家為婦,我也非休不可的;虧得程家仁厚,忍耐至今。這十年來,我在鄉野耳目閉塞,原以為她年歲漸長,性情也會慢慢變好,可聽了來人迴報,才知道這孽障何止沒改過,還變本加厲,隻苦了子容……”說著,他看向程承,泣道:“我自己沒教好女兒,卻害了你……”


    程承剛才已是坐立不安,此時撲通一聲跪倒在葛太公跟前,也泣道:“您別這麽說,我也,我也有不是,她原本……”說著又要自陳其過,程始肚裏暗罵他沒出息,又不好開口。


    誰知葛太公卻不叫他再說下去,顫抖著老邁的聲音道:“你什麽也別說了。你自小是老朽看大的,我能不知汝之品性?原想這輩子當了翁婿是大好的緣分,沒想卻叫你吃盡苦頭,弄的誌氣消磨!老朽,老朽如何麵目見你。今日,你就出具休書一封,我領了這孽障迴去!以後,以後你若還肯認我這鄰家老人,叫一聲老伯便是了!”


    說著,老人已是老淚縱橫,程承更是哭的不能自已。


    他雖然厭憎葛氏,但自幼對這位扶弱憐貧的仁善老人多有孺慕之情,小時還曾想若有葛太公這樣的父親該多好,初娶葛氏時,內心深處還暗覺滿足,卻不想落到今日這樣田地。


    程始本以為這破事還要糾結許久,沒想葛太公這般幹脆。他大喜過望,有心當場了結,可這會兒看葛家三人和程承都哭成了淚人,氣氛何其感人,難道自己喜不自勝的立刻叫人鋪好書案,揮毫寫休書?!這個,好像…有失厚道,太破壞氣氛了。


    透明了半天的程止終於直起身來,清清嗓子道:“老丈,容小可說一句,如今歲近正旦,此時寫休書…這個,這個未免不吉利…”


    程始鬆了口氣,道:“正是正是。不如,不如……”他四下一梭,才想起蕭夫人借口安頓葛家已遁出去了,不由得暗罵妻子滑頭躲得快,此刻哪裏去找人出主意!


    桑氏見不好收場,趕緊來拔刀相助,柔聲道:“不如這樣。反正正旦後,次兄也要上白鹿山讀書去了。不如太公先將人領迴去,待日後……”她斟酌下措辭,“待日後不論有何定議,吾家再使人告知鄉裏就是。諸位大人,看這般可好?”


    這話一出,程家眾人都鬆了口氣,俱覺得這個‘先分居再離婚’的方案甚好,給兩家都留了顏麵,不至於當場了斷。


    門外的蕭夫人聽到這裏,默默的收迴腳尖,作為葛氏的受害者順位前幾名之一,她實在不想摻和進去。讓她進去說什麽?給葛氏說好話她心裏不解氣,可說難聽話又不免落井下石,想想葛太公確實是仁厚誠實的真君子,索性她還是不出麵了。


    走出庭院,一路厚厚的積雪被踩得咯吱作響,蕭夫人想了想,閑著也是閑著,還是先去訓女兒吧;誰知剛走到少商居所門口,不等她卸履上階,就聽見裏麵傳來青蓯溫緩的聲音。


    “……適才女公子怎麽好自行離開呢?都沒給葛太公問安,太失禮了。”


    然後是少商懶洋洋的笑聲:“太公這一行難道是來走親戚的?人家是來辦‘大事’的。小輩在旁做甚,看二叔父寫休書麽?這十年來二叔母可沒少在我身上‘出力’,難道要聽太公要對我這孫輩說‘對不住’麽?前日阿母還跟我說,要避言長輩是非,我這不就躲開了麽。何況我走開不一會兒,三位兄長就過來了,定然是被遣開的…說來,青姨母您真是的,難得長兄和次兄有空跟我說太學裏的見聞,你硬把人趕走了……”


    女孩口才甚好,又講道理又撒嬌,青蓯一時默然。


    蕭夫人在門外緩緩搖頭,在她看來,自己這女兒可比十八個葛氏加起來還難對付,不過短短數日,青蓯言語間已不是少商對手了。


    ——自行離開和被長輩遣開能一樣麽?虧她還振振有詞。


    “……當然了,自行離開和被長輩遣開自是不一樣的。”少商忽道,“是我沒想周全,青姨母迴頭幫我跟阿母說說,其實我一走開就知道不妥了。以後一定改,一定改啊。”


    這下青蓯更無話可說了,一時憐惜女孩在葛氏手上吃苦不少,如今厭見葛家人也無可厚非,一時又覺得女孩說的有道理,見麵問安難免尷尬,還不如悄悄避走來的爽利。


    蕭夫人皺起眉頭,腦中立刻浮起兩句話: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


    看著俞采玲倔強的麵孔,李管婦隻能忍下這口氣,暗想著待迴去了讓夫人收拾你雲雲。


    俞采玲不去管她,自顧自的找了個抱枕靠著假寐,心中想起當日在鄉裏聽見的一樁典故:傳前朝某人被豪強所害,仇家知道富賈膝下無子無侄,女兒已經出嫁生子,不由得暗暗高興,誰知該出嫁女負刀尋仇,終將仇家砍死在都亭之中,然後去尊長跟前認罪伏法。結果該地的刺史太守一齊上表朝廷秉奏該女子的義烈行為,不但大赦放迴,還刻石立碑以顯天下。


    這與她印象中的古代大不相同。


    她印象中,封建禮法女子的約束條例那是要一勺給一盆,要一簸箕給一籮筐,大至婦德婦容,小至走一步路要跨幾公分說一句話能抬頭幾寸高,都宛如國際度量衡一般有明確嚴格的規定,婦女們被管製得毫無生氣,跟木人似的。


    可在此地,人們的思想心胸似乎都那麽活潑自然,很有一種此可彼也可的意味;天下之大,沒什麽不可以,女兒家貞靜賢淑固然眾人稱頌,但剛烈敢為也一樣被人嘵嘵誇口。


    如那秋家,雖然秋大娘子雖然嫁了一迴又一迴,但因她性子果敢悍毅,不論是兩個兄長在外打仗期間,還是落了殘疾迴家後,每每父母家小受了欺侮,都是她領幫眾去爭搶打罵,怪不得秋老翁夫婦尤愛這個女兒,一眾孩童都服膺這位厲害的小姑母。鄉人除了在婚禮上說葷話笑鬧,那種好馬不配二鞍之類的酸話居然沒聽到。


    結論是,女子溫順和善固然好出嫁,但潑辣兇悍也不如後世那般被人喊打喊殺。


    ……


    仿佛是為了印證適才俞采玲的病情不假,馬車行到半途她又發起低燒來,顛顛簸簸之際,將吃了不久的午膳都吐了,吐到最後連膽汁都出來了。李管婦心中害怕,愈發叫駕夫快些趕車,於是好容易到了家府中,俞采玲的低燒成了高燒,頭痛欲裂,昏昏沉沉,壓根沒看清府邸長什麽模樣,隻覺得馬車一路駛入宅院。


    李管婦急於擺脫這個包袱,眼見到了庭院門口,也不擺譜讓仆婦扶了,自行一躍而下,急急扶著扯著俞采玲下車往大屋而去,虧得女孩身量尚未長成,便是背負著走也不費勁。


    俞采玲燒得臉頰燙紅,心中冷笑:在鄉野時每迴出門,苧必要等日上三竿晨寒消除才肯點頭,出門時更要將她裹得嚴嚴實實才肯罷休。可這幫人,就這樣將僅著一身曲裾深衣的病孩子從暖暖的車廂裏扯出來,急著交差罷了。再要說這所謂叔母有多疼愛這幅身子的主人,她是絕不信的;等以後有機會,非得給這些混蛋每人吃一頓打出出氣才是!


    好容易半拖半負到大屋門口,隻見十幾個打扮金貴的婦人站在台階之上,俞采玲眼前有些模糊,看不大清,想那簇擁在當中穿紫色錦緞裹著皮裘塗著一張大白臉的便是她那好叔母了。一見了這‘好叔母’俞采玲就想笑,倘若李管婦瘦得像根筷子,這‘好叔母’就是另一根筷子,主仆倆站一塊兒都能夾菜了。


    葛氏見此光景忙問如何了。李管婦慌忙道:“夫人,這下可麻煩了,四娘子病得不輕,我這一路上是又累又急,隻怕耽誤了您的囑托!”


    葛氏看了眼這些日子由苧補養得白胖臉蛋紅紅的俞采玲,猶自擺架子,慢吞吞的不信道:“別是裝的罷,小孩子哪那麽多病。”庭院中眾人俱心想:女君這話好奇怪,愈是小孩子愈容易發病罷。


    此時一隻有繭的手忽撫上俞采玲的額頭,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不妙,燒得厲害。夫人,這要闖禍的。”然後提高聲音,道:“來人,快去請醫工!……請城南那位張姓的!”


    “傅母。”葛氏對那老媼似有不滿,然後自己也伸手去摸摸俞采玲的額頭,觸手燙熱,頓時嚇道,“哎呀,這麽燙,快快,快去請人!”


    俞采玲使出最後的力氣抬眼看了看,隻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媼站在葛氏身旁,然後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接下來便是熟悉的灌湯灌藥過程,俞采玲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糊裏糊塗的吃了不知多少藥,隻覺得這迴的待遇極好。身下睡的被褥比小院裏更柔軟馨香,屋子的暖和程度也更均勻通氣,便是給自己寬衣擦身的手也有好多隻,可惜動作都不如阿苧那麽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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