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短暫,次日葛家就要啟程迴鄉,大約正旦都要在路上了,程母的老心肝難得生出不忍,出言挽留,葛太公卻道‘不能將此惡女留下壞了程家正旦祭祖的吉氣’。


    程家眾人苦留不住,隻能闔家出門送行,一氣送到郊外,還在依依不舍。少商左看右看不見葛氏,也不知是乖乖呆在車內不出來破壞氣氛,還是被捆成粽子丟進去的。


    分手場麵十分感人,這邊廂程姎拉著舅父舅母含淚道別,互道保重;那邊廂葛太公一手拍著程承的肩頭,言辭殷殷——這是少商第二次經曆這種和和氣氣的離婚場麵了。


    俞采玲的父母離婚時也是一點沒吵,還在鎮上第一家開的酒樓裏辦了三桌,當著兩家親戚的麵說清楚分手明細,除了黑著臉的副鎮長大伯父以及神情呆滯的讀書人舅舅,旁人都很自在,說說笑笑,酒樓裏的招待員還以為是辦喜事呢,結賬時差點要說‘祝百年好合’。鎮上人說起來像個笑話,小小的俞采玲也這個笑話的一部分。


    ……少商晃晃頭,甩開陰魂不散的往事。隻聽葛太公在跟程承說道:“子容,莫要氣餒,你自小就愛讀書,夫子在田塾講課,你每日割草放牛都要去聽上半日,夏日炎炎,雨天淋淋,你是一日不輟。蒼天不負苦心人,你以後一定能學有所成。”


    望著葛太公慈祥的麵容,程承又開始酸鼻子了。


    “不要覺得自己不如人,自卑殘肢,自卑年長,就此消磨了誌氣。”葛太公笑道,“伊尹本是奴身,輔佐商湯四代君王,孫臏受了剜骨之刑,還上能著書,下能征戰,至於古來聖賢有多少是一把年紀才成事的,你讀書多,老朽就不賣弄啦。”


    說的程承不好意思道:“人家那是上古聖賢……”


    “對呀,你拄杖都不必,年歲又不大,還有兄弟得力,豈不比他們更強?咱們不敢比聖賢的成就,比比他們的勁頭總成吧。”


    程承終於笑了出來。葛太公輕撫他背,歎道:“老夫知道你的心意。待到你將來學有所成之時,迴到咱們鄉裏,開上一間書舍,給學子們講課說經。不計貧富,哪怕還在放牛割草的,隻要肯讀書你就教,咱們就不枉此生了。”


    這話說到程承心坎裏去了,含淚而笑,大聲道:“承太公之言,子容必不負所望!”聲音斬釘截鐵,響亮堅定。


    聽見這一直唯唯諾諾的二弟終於有了氣魄和誌氣,程始既欣慰又酸溜溜的。


    一旁的程止趕緊來咬耳朵:“長兄,你勸了次兄這麽多天還沒葛老丈這幾句話管用呢,你看次兄的臉色……”


    “一邊去!”程始沒好氣道,“叫你勸解他,你隻會說些之乎者也的廢話,讀了那麽多書,一點用也沒有!”


    程止笑嘻嘻道:“長兄都辦不到,我哪成呀。”


    少商站在後麵,玩味的看這情形——非常典型的成長心理分析案例。


    藝術家程太公隻顧獨自美麗,疏於教養,而程母又沒有那種可以母代父職的大智慧,於是三兄弟就按著各自的秉性朝不同方向放飛了。


    程始天生具有領袖氣質,又早熟強勢,精明能幹,早早擔起家庭重責,更帶領一幫小兄弟立下些局麵,哪怕沒有天下大亂,他跑馬幫,走漕運,開作坊…估計將來發展也差不了。不過遇上改朝換代,就直接實現了階層飛躍。程止長兄相差十歲上下,理所當然的長兄如父了,不過他們更像那種哥們式的父子關係,恭敬不足親昵有餘。


    程承最慘,雖然也很敬服長兄,但性格上一個豪邁外向,一個含蓄內向,沒法情投意合。又隻差了兩歲,感情上做不到長兄如父,反倒自小有隱隱競爭的關係,並很早就全麵潰敗,還不斷被鄰人家人比來比去,於是日益自卑。葛太公才是他心目中高大上的父親形象,可惜葛氏太拉後腿,不然他全麵倒向葛家後性格往另一個方向發展也不是沒可能。


    想到這裏,葛家一行的馬車已漸漸行遠了,詠頌少宮三兄弟奉父命騎馬送人至前方關口,好叫葛家容易些通關。


    程始鬆了口氣,趕緊領著家人爬上自家車駕,嗬斥眾隨從揚鞭迴府。程母叫胡媼將車內的爐火撥旺些,手上牢牢抓著程止拽進馬車,喃喃著‘凍死我兒了吧,快到阿母這兒來暖和暖和’,卻沒有理睬瘦弱的程承已經凍的身子發顫了。


    程始看不過眼,粗了嗓子道:“阿母你再撥火,小心馬車燒起來,到時候我可不來救火!”然後把馬鞭丟給一旁的程順,棄馬不騎,一麵拉著程承上了另一輛車駕,一麵從腰側摸出隻小巧的獸皮酒囊,叫程承喝兩口暖暖。


    四個女眷自然一輛車。


    程姎倚著車壁,猶在抽抽噎噎什麽‘外大父這麽年紀了,連日趕路不知安穩否’,蕭夫人和桑氏不住輕聲勸慰。少商最不耐煩這種磨嘰性格,捱了半刻鍾,終於道:“堂姊放心,你那外大父可好生厲害,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此去定然順遂。”


    蕭夫人一眼瞥過去:“又非議長輩了?沒規矩。”


    “……好吧,那我說點高興的。”


    少商無奈:“堂姊,你外大父這般趕風冒雪,臨近正旦也要將二叔母帶迴去,你不要太過心疼。將來二叔父和二叔母倘若有覆水重收的一日,絕是今日之功!”


    “真的嗎?”程姎臉上淚珠還亮晶晶的。雖然葛氏不慈,但她還是希望父母不要絕婚。


    蕭夫人‘簌’的一下坐直身子,瞪著女兒道:“這話你不許亂說。”想了想,又道,“尤其不許說與你父!”女兒之智實是過於犀利了。


    少商以袖扇風,驅趕著炭火氣,涼涼道:“咦,昨日阿母還說,孩兒對父母應是知無不言,不藏不私的,怎麽如今又不許我跟阿父說了?”


    蕭夫人怒目而視,閉口不言。


    桑氏終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伸手去擰了少商的耳朵,佯罵道:“你這個不省心的小冤家,聽你阿母的吧!”


    ——除了懵懂不知的程姎,車內三人都心知肚明,倘若程始聽了適才那話,知道程承和葛氏還有複合的可能,估計會被嚇的明日就張羅找新娣婦了。


    可蕭夫人卻覺得這事不該這麽倉促。程承窩囊半生,一直為兄長為母親為家族而活,從沒獨立思考過自己的未來;如今是時候讓他自己想想了。不論將來是分是合,亦或是遇到自己心愛的女子另娶,都應該由程承自己提出來,而非程始一手包攬。程承該長大了。


    少商知蕭夫人所想,心中卻不以為然:世人百態,有些人自幼有主見——比如她自己,小學沒畢業就決定混太妹,奶奶哭半天也沒用,大姨媽還沒來就決定退出江湖從良讀書,直屬上司大姐頭軟硬交加一樣沒用;可有些人就是沒主見,需要別人來推一把。


    程二叔又是心軟之人,設想將來葛太公臨終之時招至床邊,一番泣涕囑托,再看葛氏可憐模樣,沒準就答應複合了,那這牛皮糖豈非一輩子甩不脫了。照程始的做法,直截了當給程承找個溫柔賢惠的女子,知冷知熱會心疼人,豈不幹手淨腳?


    桑氏看這母女倆各自心事,笑眯眯的不予置評,拿出隨身錦囊翻了翻,把最後一顆牛乳飴糖塞入少商嘴裏,算是封口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蕭夫人第二日處置家務時就帶上了程姎,因要準備正旦祭祖敬神,蕭夫人從擺放祭台貢桌,添置祭品貢果,詢問莊頭迴報的收成和來年的打算,一直到給部曲以及孤寡家屬下放年節錢物,甚至如何跟部曲女眷說話,都手把手的教給程姎。


    至於少商,繼續讀書,寫字,背書,足不出戶——即使她心裏火燒火燎的想知道這世道是個什麽樣子。


    總算還有兩件高興的事。


    其一,少商長高了。阿苧按自己身高一比,至少高了兩三寸,細腰柔肢,走動間有了幾分婷婷嫋嫋的意思了,不再像以前那般拙拙稚氣的孩童模樣了。阿苧笑著拆開少商的衣袍褲裙的邊角,放出多餘的布料,直覺得自己這些日子雞鴨牛羊奶蔬的沒有白白喂養,同時應允少商多在庭院走動,哪怕跑跑跳跳也不勸阻了。


    其二,受完崗前培訓的阿梅來了。有這個活潑伶俐的小女孩在身邊嘰嘰呱呱,少商方覺得日子不那麽死氣沉沉。


    與阿梅一起來的還有十幾個新婢女,青蓯夫人一一指給少商認了,年齡從十一歲到十四歲不等,個子高矮胖瘦都有,才能配置從擅長針織刺繡到到熏香驅蟲再到力壯山河各色齊備,至此,程四小姐的班底才算完整。


    這裏和少商來的那個時代剛好相反,那時代物質空前豐富,可人力日趨昂貴,普通中產之家也隻適合負擔一個保姆頂多加個鍾點工而已,可這裏……看著眼前將近二十個‘服侍’自己的員工,少商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想法,迷茫中迎來了她在這個時代的第一個正旦。


    正旦這日,天還沒亮程始就和程止去參加大朝會了,迴來時兩兄弟都凍的臉色發紫,原來隻有兩千石及以上的公卿大夫才能入殿朝賀,像程始這樣才一千石隻能站在殿階上,至於程止這樣才幾百石的更隻能站到中庭遙賀——把程母心疼的險些想叫幼子辭官了。


    程始故意說笑來安慰女眷們:“虧得我們兄弟官秩低,朝賀完就打發了,萬兄這會兒還等著賜皇上食酒呢。”又轉頭對桑氏道,“我看見你兄長了。聽說陛下采納了皇甫先生的諫言,以後要在每年正旦朝賀百僚畢會之後召人講論經學。我看子懷兄領著一幫儒生呢,也不知他迴白鹿山之前有沒有空來家裏一聚。”


    “皇甫儀?他,他不是還在……”程止反應過來,不等他往下說,桑氏趕緊擰了他一把,笑著對程始道,“自是要來的。我本想叫兄長住到家裏來,誰知陛下不肯放人,一股腦都箍到論經台去了。”一邊瞪丈夫一眼,程止隻好訕訕的閉嘴。


    這時,蕭夫人招唿大家進去開始正旦儀式。


    古代的正旦更多是一種儀式性活動,敬告神靈求保佑,祭奠祖先繼續求保佑,然後就是看看驅儺舞,聽聽外麵鑼鼓響亮在驅趕邪穢,再宰些牲口來搞搞迷信活動,最後自然是必不可免的家庭盛宴。程家眾人不分男女,按老少而置座,依次向程母敬獻椒柏酒,然後一齊舉觴向老婦祝賀長壽康健。


    程家三兄弟想到不久後就又要手足分離,各奔前程,便聚到程母席前你來我往的敬酒,逗的程母哈哈大笑。蕭夫人辛苦多日,被桑氏勸的多飲了些,映的麵頰緋紅嬌豔,心中高興,便指著這兒道‘這是姎姎布置的’,又指著那兒道‘那是姎姎安排的’,引的家宴上眾人齊誇程姎賢良聰慧。


    旁人就罷了,程詠素來心細,察覺有異,待宴罷後急步趕至蕭夫人跟前,拱手問‘阿母為何隻教姎姎這些,卻不教嫋嫋’。


    蕭夫人麵色如常,笑道:“嫋嫋連字都不識得幾個,是能看懂族譜還是能朗讀花冊?何況做事之前先明理,好歹先讀幾卷聖賢書罷。凡事不能一蹴而就,須得循序漸進。”


    程詠至孝,雖依然隱隱覺得不妥,卻不好多問了,隻是心中更加憐惜幼妹童年坎坷,不能如尋常官宦人家的女公子一般受到應有的教養。


    想了半天,他將自己用了多年的那張麒麟四首紫檀漆紋書案收拾出來——這還是他十一歲那年讀書小成夫子贈與他的,吩咐隨從清理一下捆好了明日給少商送去,算是給幼妹的新年禮物,鼓勵她好好讀書識字。自己先用舊書案應付應付,迴頭再找人打造一張新的。


    手足情意如此拳拳,哪怕是少商這樣的小沒良心也是動容的,她知道古代讀書人,別說多年用慣的書案了,哪怕一筆一硯一片書簡都是不許別人輕易動的。


    不過少商也想不到,自己和蕭夫人的第一場大型口頭鬥毆居然就是因為這張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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