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巴來到荀彧麵前,拱手見禮。


    原本與荀彧同座的京兆計吏立刻起身讓座,見劉巴不入座,卻看了他一眼,又識趣的說他要去和幾個老朋友聊聊天,請劉巴寬坐。說完,不等劉巴說話,便端起酒杯跑了。


    荀彧看在眼裏,忍不住笑道:“子初,你這大司農還真是跋扈啊。”


    劉巴嘿嘿一笑。“有些人不能太給好臉色,要不然會恃寵生驕。我沒有天子那樣的殺氣,可以不怒自威,隻好將心情擺在臉上了。”


    “你啊,不屑與俗人比肩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何必找這麽多理由,連天子都敢調侃?子初,為人臣者,還是要有幾分敬畏之心的。”


    劉巴笑著點頭,神情卻不以為然。“那你倒是說說,你是如何保持這敬畏之心的?我聽說,你與天子見麵之後,一直在蘭台讀書,是天子的吩咐嗎?”


    荀彧扭頭看了劉巴一眼,舉起酒杯,和劉巴輕碰。“讀書還要天子吩咐?”


    劉巴一仰脖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若不是天子吩咐,我實在想不出你荀文若會說出《牽星定位術》高於《五經章句後定》這樣的話來。”


    荀彧眼角輕動,動作微滯,隨即又恢複了正常,緩緩將杯中酒倒入口中,閉上眼睛,品了片刻,又慢慢咽下,長出一口氣。


    “好酒,入口雖淡,迴味卻長,值得細品。”


    劉巴拿起酒壺,給荀彧添酒。“那你慢慢品。反正是守歲,大不了從今年品到明年。”


    荀彧忍俊不禁,側身附在劉巴耳邊說道:“想不到你劉子初也有按捺不住的時候。我剛才還在想,你什麽時候會來打聽,是今年,還是明年,結果你還是沒能等到明年。”


    劉巴眼皮輕挑,靜靜地看了荀彧片刻,嘴角輕挑。“我也想不到你荀文若還有如此輕鬆的時候,我還以為你現在正麵壁圖破壁呢。這麽說來,這幾天讀書大有收獲?”


    “其實也沒什麽,他山之石爾。”荀彧淡淡的說道:“論學術,豈能和我華夏正統相提並論。”


    劉巴眼神微閃。“你說的華夏正統,包括道法墨之類的百家之學麽?”


    “當然,百家之學也是為道而生,隻是觀點不同而已。”


    劉巴立刻追問道:“與儒門相比,有高下麽?”


    “人尚且有智愚,學術豈能沒有高下?同樣是儒門,不是也有君子儒,小人儒麽?”


    劉巴沉吟片刻。“依你之見,這他山之石的高下如何?與諸子中的哪一子相當?”


    荀彧又喝了一口酒。“你這個問題過於寬泛,讓人如何答?希臘、羅馬雖是蠻夷,知名的賢者也是數以十計,豈能一一盡數。你我既是官員,不如從其施政裨益處著手,取其精華,為我所用。”


    劉巴苦笑。“你這荀文若,我正經向你請教,你怎麽和清談似的,雲山霧繞,不及本義。還能不能說點有用的?真不想說,我就不打擾了,去找別人喝酒。”


    說著,劉巴作勢欲起。


    荀彧伸手按住劉巴。“子初,你別急嘛。我隻是在想,該和你說些什麽,並非有意怠慢。”


    “這還差不多。”劉巴順勢重新坐好。“不瞞你說,我在長安時,也經常去同文館,與毛孝先(毛玠)盤桓。隻是公務繁忙,靜不下心來研討,隻能了解一些粗略膚淺的學說。希臘、羅馬的賢者雖多,能入我心的卻不過寥寥數人而已。一個姓蘇的,一個姓柏的,最為可喜,其他人皆不足道。”


    荀彧愣了一下,才明白劉巴說的姓蘇的、姓柏的是誰,不禁啞然失笑。


    “那姓亞的呢?”


    劉巴也笑了,舉杯與荀彧相碰。“姓亞的雖說學問淵博,堪稱通才,但是論境界之高,不及蘇、柏二人遠甚。勉強擬之,若蘇為老子,柏為孔子,亞當為墨子。”


    荀彧思索片刻,點頭表示讚同。


    他也有類似的感覺,覺得亞裏士多德不及蘇格拉底、柏拉圖,之所以能得大名,可能和他弟子亞曆山大有關。僅就學術之精純、境界之高遠,終究還是略遜一籌。


    兩人說了一陣閑話,荀彧扯迴正題。


    他對劉巴說,希臘本是小國,土狹民寡,遂以經商為業,跨有地中海,成為一方之霸,也算是不易。其製度、習俗多與經商有關,有不少值得借鑒的地方。


    劉巴官居大司農,但他負責的事務卻有大半與經商有關,尤其是與西域商路有關,經常與西域商人打交道。希臘雖亡,但西域商人還是尊崇希臘,言必稱希臘,就連文字都以希臘文為尊。多了解一些希臘的曆史,對劉巴與西域商人交往有益,對管理商業、商人也有幫助。


    華夏有悠久的經商傳統,對商業的利弊也很清楚。出於穩定的需要,大多采用重農抑商的國策。但多年的事實證明,抑商隻是壓製問題,並不能解決問題,也不能充分發揮商業的價值。


    在天子重實業的前提下,重新認識商業,發展商業,就成了以劉巴為首的官員必須正視的現實。


    躲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迎難而上,以希臘等國為他山之石,製定適合大漢的商業政策,才是有誌於政的仁人誌士正確的選擇。


    劉巴聽了,不禁有些咂舌。


    “文若,你這幾天沒有白費,這書讀得值。我雖說對希臘學說也有了解,卻還是留連於論道,沒有想到這一點。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有些想法了。”


    “比如說?”


    “比如說,我們或許應該加強水師的建設。”劉巴笑道:“希臘人經商,可都是走水路,勢力局限於地中海周邊。原因無他,水運成本最低。如今西域商路雖說暢通,但人行馬馱,不僅耗時太久,運輸成本也太高。且受西域地理所限,能夠提供的糧食就那麽多,商隊規模有限。如果能走海路,以船載物載糧,消耗便小得多。文若,你推崇牽星定位術,是不是也是出於這樣的考慮?”


    荀彧笑了笑。“說實話,真沒有。我推崇牽星定位術……”他停了片刻,又想起了天子當時的神態,不禁後背生涼。過了一會兒,他才迴過神來,淡淡地說道:“我推崇牽星定位術,隻是不希望太多的儒門子弟畫地為牢,將目光局限於五經之內。須知五經雖是聖人之作,畢竟隻是闡述道之言,不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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