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毗愕然,看著劉協,一時無語。


    他猜到劉協可能會拒絕,卻沒想到劉協會拒絕得這麽直接。


    很顯然,劉協根本不打算和他討論這個問題,也不想聽他的所謂解釋。


    即使如此,辛毗還是說道:“陛下,若奪情一人,能活數百千人,何樂而不為?”


    劉協收走了笑容,靜靜地看著辛毗。


    他已經將話說得很明白,辛毗卻還是不肯放棄,未免有些不知趣。


    他理解辛毗想救家人的急迫心情,但他不會為了救辛毗的家人而與審配討價還價。


    辛毗頓時覺得帳內的空氣溫度都低了幾度,自己的肩上更像是扛了一座山,壓得他支撐不住,不得不雙手撐地。


    一旁負責記錄的尚書也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唿吸。


    “袁紹竊居河北,用汝潁人之智,冀州人之力,有不臣之心,其請罪疏言之甚明。朝廷不計前嫌,受其請罪之疏,仁義至盡。審配不識好歹,糾合群小,挾一城而與天下為敵,是為自尋死路。以汝潁人為質,更是其心可誅。你若能勸他束手就縛,自然最好不過。若是不成,朝廷十餘萬大軍在此,何城不破,有必要借助袁譚之力?還是說,在你眼中,我這個天子不如袁譚得人心?”


    劉協的聲音不大,語速也不快,但語氣很重。


    辛毗隻覺得一個接一個的響雷在頭頂響起,尤其是最後一句,炸得他魂飛魄散。


    天子的意思很簡單。


    袁紹已經稱臣,他之前的罪,朝廷已經赦免了。跟隨他的汝潁人、冀州人,朝廷也赦免了。如今審配不服詔令,據城不降,是不識好歹,朝廷沒有再赦的道理。


    至於你們汝潁人,你們自己想辦法,朝廷沒有為他們與審配討價還價的可能。


    想借此機會,讓袁譚奪情起複,更是想都別想的事。朝廷有十幾萬大軍在此,根本不需要城裏的袁熙等人配合。


    你這麽說,是覺得我不如袁譚嗎?


    “陛下,臣絕無此意。”辛毗連連叩頭,隻是兩下,額頭就磕頭了,血流滿麵。


    劉協哼了一聲,甩甩袖子,再也沒有看辛毗一眼。


    辛毗肝膽俱裂,不敢再多說一個字,唯唯諾諾地退出了大帳。


    天子已經動了殺心,再說下去,不僅不能讓天子答應他的請求,反而有可能連累袁譚。


    出了帳,陽光燦爛,驕陽炙烤,辛毗卻還是覺得透體生寒,接連打了幾個寒顫。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反複幾次,才算讓自己恢複了平靜。


    隻是心髒還是跳得厲害。


    天子的殺氣,比他想象的更為懾人。


    隻是……城裏的家人怎麽辦?


    龐統迎麵走了過來,與辛毗擦肩而過。偶一抬頭間,見辛毗滿臉是血,不由得一愣。他停住腳步,向後退了兩步,與辛毗麵對麵,伸手指了指辛毗的臉。


    辛毗愣了一下,伸手一抹,這才知道自己額頭破了,流了一臉,連忙抬手去拭。隻是額頭還在流血,越拭越多,竟將臉上抹花了,看起來很是猙獰,連衣襟上都沾了幾滴。


    龐統見狀,忍不住一笑,伸手示意辛毗隨他來。


    辛毗也很無奈,隻得拱手謝過,跟著龐統來到一旁的大帳。


    龐統取來水和布巾,讓辛毗洗臉,又倒了一杯涼茶,遞給辛毗。


    辛毗捧著杯子,喝了一口茶,慢慢鎮定下來。他看了一眼龐統,忽然心中一動。


    龐統是天子身邊的親信,與諸葛亮相當,聰明過人。他或許能幫自己出個主意。


    “士元,你到天子身邊多久了?”


    龐統曲指一數。“還有幾天就兩年了。”


    “你今年貴庚?”


    “熹平六年生人,今天二十有二。”


    辛毗羨慕不已。“弱冠之年就能隨侍天子左右,明君賢臣,如魚得水,何其幸哉。不像我,所遇非人,如今家人陷於敵手,欲救而不可得,日夜煎熬,肝腸寸斷。”


    龐統眨眨眼睛。“辛君,你……是說鄴城裏的家人麽?”


    “正是。”辛毗一聲長歎。“潁川是兵家必爭之地,當初董卓亂政,我等慌不擇路,蜂擁而至河北,冀苟全性命於亂世。誰曾想,會落得今天這個局麵。”


    龐統忽然笑了一聲。“你擔心審配殺了你的家人?不至於吧。”


    辛毗拱拱手。“士元若有妙計相救,毗感激不盡。”


    龐統坐正了身體,微微一笑。“辛君,關心則亂,你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依我看,事情遠遠沒有你想的那麽嚴重。”


    辛毗翻身就要拜倒,龐統連忙扶住了他,不讓他拜下去。


    “辛君,不必如此。”


    “士元,城中不僅有我辛氏數十口,還有親朋故舊近百口,豈能不急。我兒子才十三歲,女兒才十歲,如果被殺,我勢必不能獨活。士元若能有計教我,潁川辛氏將銘感五內,世世不忘。”


    龐統歎息道:“辛君,你所擔心的,不就是審配麽?審配的確很瘋,但像他那麽瘋的人,能有幾個?”


    辛毗一怔,突然反應過來,連連點頭。“沒錯,像他這麽瘋的,曲指可數。”


    “就是嘛。天子大軍圍城,雖尚未開戰,但凡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鄴城必破。之所以據城不降,無非是想覺得大軍日費千金,朝廷必然要從中原征糧,中原世族難以承受。如今天子在冀州推行度田,以冀州之糧自食,毋須中原轉運,鄴城根本不可能等到援兵。除了投降,必死無疑,隻是時日長短而已。”


    龐統笑了笑。“既然如此,還有幾個人願意陪著審配一起瘋?”


    辛毗心中歡喜,連連點頭。


    他明白了龐統的意思。


    審配瘋了,別人沒瘋,願意陪著審配一起死的人沒幾個。張郃、高覽如此,城裏的其他人也是如此。所以,他根本不需要擔心沒有響應他。


    之所以還沒有人出現,是因為汝潁人大多被審配關起來了,無法自由活動。能自由活動的幾個人比如袁熙又實在沒用,根本不敢出頭。


    城裏就像一堆積薪,隻等一個火把。


    他就是那個火把。


    隻要他進了城,說明城外的形勢,會有無數的人響應他,審配反倒成了孤家寡人。別說救出族人,砍下審配的首級,立個大功,都是有可能的事。


    “多謝士元,感謝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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