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魯國儒生幾個字,荀諶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孔融,突然輕鬆了許多。


    仔細想想,孔融還真是對不起聖人血脈。枉有早慧之名,除了登李膺龍門之外,根本沒什麽值得一提的事跡。


    他隻會批評,卻無所建樹。


    “你考入講武堂,是諸葛亮的建議嗎?”


    “算是吧。”徐庶淡淡地說道:“以前不肯讀書,是因為以我的家世,恐怕也難以讀書入仕,轉而習劍。現在不願讀書,則是覺得聖人之道未必在書本之內,不如從軍,既能謀生,也能開拓視野。所以諸葛亮一說,我便應了。”


    荀諶眉頭微皺。“元直,聖人之道固然未必盡在書中,但典籍卻是聖人所傳,乃是求道的門徑。不讀書,如何知道?”


    徐庶迴頭看看荀諶。“劉表既是宗室,又是名臣之後,本人也學問淵博,堪稱大儒。荀君覺得他知道嗎?恕我直言,真正以讀書知道的人,我沒見過,倒是看到不少迂腐之輩,甚至是偽君子。”


    荀諶反唇相譏。“講武堂虞祭酒是迂腐之輩,還是偽君子?”


    徐庶咂了咂嘴,神情有些尷尬。


    一時不慎,說得太絕對了,被荀諶抓住破綻,反倒無法應對。


    “如果你想拜訪的是讀書人虞翻,那你就來錯了,現在就迴頭還來得及。”一個聲音從頭頂傳來,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有如在耳邊一邊。


    荀諶停住腳步,抬頭一看,隻見前麵的樓上有一人憑欄而立。中等身材,麵容清瘦,眉宇間毫不掩飾傲氣。


    徐庶連忙說道:“荀君,毛君,這就是虞祭酒。”


    荀諶心中不喜,拱手道:“那敢問足下是什麽人?”


    虞翻輕笑一聲。“度田隻是行王道的辦法之一,本身並非王道。讀書也是求道的辦法之一,本身並非求道。同樣的道理,你明於彼而拙於此,著實令我驚訝。”


    荀諶頓時麵紅耳赤。


    虞翻用他的文章來反駁他的觀點,這可比他利用徐庶的一時失言來堵徐庶高明多了。


    如果說徐庶隻是魯莽,那他就是虛偽,至少是不懂裝懂。


    即使如此,荀諶還是反問道:“不讀書,如何求道?”


    “三皇五帝讀什麽書?”


    “三皇五帝乃是聖人,生而知之,自然不用讀書。可是聖人不常有,普通人不讀書,豈能知道?”


    “天高地卑,日月經行,寒來暑往,風鼓雨潤,道在其中,何必讀書?如今太學囂囂,群言鼎沸,守私利而忘公義,懼戰亂而不治其因,逞小智而拒大道,是他們讀的書有問題,還是他們自己有問題?”


    荀諶語塞,血往臉上湧。


    毛玠拱手施禮。“陳留毛玠,見過祭酒。未落席而受祭酒之教,幸甚。”


    虞翻轉頭看向毛玠,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毛君雖然迂腐了些,卻能安貧樂道,不違本心。能與毛君一見,也是我的榮幸。元直,請毛君登堂。”


    “喏。”徐庶下意識地應了一聲,話一出口,又有些尷尬。


    虞翻隻請毛玠登堂,荀諶怎麽辦?


    “祭酒?”


    虞翻淡淡地說道:“我不是讀書人,我隻是求道人。荀君若是問道,不妨一起來。若是談經論典,恕虞某無暇奉陪。”


    荀諶苦笑,搖搖頭。


    當初荀文倩就提醒過他,虞翻是狂生,不能以常理計。現在一見,果然如此。真要與他計較,丟臉的還是自己。


    “諶雖愚鈍,不知道,但能聽祭酒與孝先論道,自然也是要聽一聽的。”


    “那就來吧。”


    徐庶大喜,躬身相邀。


    荀諶、毛玠登堂,上了樓,來到虞翻麵前。


    荀諶看了一眼正堂。


    剛才在樓下時,他隻聽到虞翻的聲音。現在上了樓,才發現樓中人不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卻幾乎沒有聲音。


    大堂正中央,擺著一個木架,架上有大大小小的圓環,每一個圓環上都有一個球,似乎還可以滑動。幾個人圍著木架,正輕聲商量著什麽。


    “這是……”


    “渾天儀。”虞翻伸手示意,請他們入座。


    荀諶卻沒有坐。“是洛陽的渾天儀嗎?看起來……不太像。”


    “你見過洛陽的渾天儀?”


    “見過。我不僅見過張衡所製的渾天儀,還見過賈逵所見的渾天儀。不過都與你這個不太像。”


    “我們做了些許改進。”


    “些許?”荀諶表示懷疑。


    虞翻笑了,卻不再說,隻是示意荀諶、毛玠入座。


    見荀諶疑惑,徐庶說道:“荀君,我講武堂研究星象,不是為了預測吉兇,而是為了軍事。”


    荀諶會意,涉及到軍事秘密,虞翻不肯多說也就自然了。


    入座之後,虞翻開門見山,直接表達了對荀諶那篇文章的態度。


    一方麵,他欣賞荀諶務實的態度。


    問題最終是要解決的,討論也是為了解決問題而討論,討論本身並不能解決問題。天子舉行論講,是希望能群策群力,最終解決問題,而不是為了再寫一部《鹽鐵論》或者《白虎通》。


    推行農學,至少是一個務實的解決辦法。


    另一方麵,他又覺得荀諶避重就輕,誠意不足。


    推行農學是好事,加大對農學的研究也的確有可能提高糧食產量,為解決人地矛盾提供方案。但農學研究不是短時間內能實現的,度田卻是最便捷的方法。


    重農學,卻反對度田,等於舍近求遠,避開了真正的矛盾。


    所以,這篇文章雖然有可取之處,本質上還是陽奉陰違,表麵不一。


    荀諶心中發虛,臉上卻有些掛不住。


    “依祭酒之見,又當如何?以大兵驅之,強行度田?”


    虞翻笑而不答。“荀君來太學有些時日了吧?”


    “大約半個月。”


    “哪天起程迴冀州?”


    荀諶眉心微蹙。“你怎麽知道我要迴冀州?我還打算參加論講呢。”


    “太學論講雖未舉行,但會有什麽意見,無非那麽幾條。你如果真能通過辯論得出結果,未免想當然。退一步說,就算最終證明了唯有度田才是最佳辦法,山東就能接受度田?”


    荀諶、毛玠心中一緊。


    虞翻身為講武堂祭酒,有這樣的態度,顯然不是好事。


    這說明朝廷——至少有一部分人——根本不相信論講能解決問題,還是傾向於用兵。


    但是,他們也不得不承認虞翻說得對。


    辯論是為了解決問題,但辯論本身並不能解決問題。就算最後能取得一致意見,認為度田勢在必行,山東士大夫就會接受度田嗎?


    不可能的。


    “這麽說……大戰難以避免?”毛玠說道。


    “也不盡然。就算要戰,也不是所有人都會頑固到隻能兵戎相見、玉石俱焚。”虞翻轉頭看向荀諶,嘴角帶笑。“荀君,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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