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豐麵不改色,從容說道:“主公幼承家教,熟讀詩書,通曉史事,想必知道曆代開國都有一番磨難。夏有殛鯀之難,商有夏台之囚,周有羑裏之拘。至於漢,挫折更是數不勝數,彭城之敗,滎陽之逃,皆為人所熟知。與此相比,主公為山東百姓計,忍一時之辱,又有何不可?”


    袁紹一時語塞,倒不好再說什麽。


    與三代的開國之君所受的屈辱相比,他這點委屈的確不算什麽。如果因此責備田豐,未免有失明君氣度。


    逢紀見狀,主動發言道:“退守冀州之後,又待如何?”


    田豐看了逢紀一眼,微微一笑。“元圖以為,主公退守冀州,天下能太平嗎?”


    逢紀不安地看了袁紹一眼,反問道:“難道不能?”


    田豐笑了起來,毫不掩飾眼中的輕蔑。


    “元圖以為天下大亂的根源是主公嗎?非也。天下大亂的原因,是朝廷與士人的爭奪,是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還是一人之天下的爭奪。這個問題不解決,天下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太平。縱使一時太平,也不過是惡鬥之後的喘息。一旦雙方緩過勁來,必然再起爭鬥,不死不休。”


    逢紀眉頭微皺,眼神也變得凝重起來。


    他跟隨袁紹多年,接觸過很多黨人,自然清楚田豐所言不差。


    黨人前仆後繼,為的可不是袁氏一族的興衰,而是天下人的利益。


    這天下應該是天下人的天下,而不是一人之天下。皇帝隻是奉承天意治理百姓,並不是天意,不能獨斷專行,視他人為臣仆。


    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


    士大夫汲汲以求的是對朝堂的控製權。


    “主公登高一唿,天下響應,不僅是因為袁氏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更是因為主公繼承了先賢遺誌,為天下人爭利。隻是庸人見利忘義,迫於並涼虎狼之師,寧願苟且偷生,不敢奮起反擊。這是他們的恥辱,不是主公之錯。”


    袁紹深有同感,不免戚戚,大有被天下人辜負的感覺。


    “然,大勢所趨,豈是一時挫折可以改變?秦滅六國,一統天下,不過十六年,二世而亡,而漢勃興。王莽辜負天下人,也不過十五年,便身敗國滅,而光武據河北,一統天下。如今天子欲以並涼精兵鞭笞天下,縱能盛極一時,又豈能長久?”


    田豐須發賁張,目光如炬,環顧四周,威勢逼人。


    “一時挫折,於庸人是泰山壓頂,於君子則為磨刀礪石。庸人隻配為奴仆,唯君子能百折不撓,建功立業。豫州士大夫苟且,我冀州士大夫卻不肯。”


    他轉向袁紹,大聲說道:“退守冀州之後,主公若進,不論是入朝主政,還是起兵止暴,豐當為主公執鞭。主公若退,豐或退隱鄉裏,或伏斧鉞,皆如主公所願。”


    袁紹被田豐的氣勢鎮住了,一時竟不知如何迴答才好。


    逢紀麵紅耳赤,神情尷尬,也不敢再追問。


    大帳裏的氣氛變得極為尷尬。


    陳琳見狀,強笑道:“元皓是說,就算主公願意忍辱負重,接受議和,天下也不能太平?”


    田豐迴頭看了一眼,冷笑一聲。“河東、關中的王道是什麽樣子,你不清楚嗎?衛固、範先雖然死裏逃生,但河東大族卻被冷落一旁,無緣朝堂。關中度田,多少大族世代積累的財富被奪,與庶民無異。這樣的王道,是你們想要的王道嗎?是中原士大夫想要的王道嗎?”


    陳琳倒吸一口涼氣。


    袁紹卻如夢初醒,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眼神也恢複了神采。


    田豐說得對啊,天子的新政以度田為基礎。


    對普通百姓來說,這是王道。


    對大族來說,這就是暴政。


    誰願意將自家的土地分給百姓?


    別看汝南大族現在高唿萬歲,等天子要在山東度田,你看他們還願不願意接受。


    退守冀州,養精蓄銳,坐待中原大亂,再卷土重來,才是最好的選擇。


    田豐就是田豐,雖然脾氣臭,眼光卻是一流。


    也隻有我這樣的人才能容忍他。


    袁紹轉怒為喜,看看其他人。“諸君以為如何?”


    聽到袁紹這個語氣,大家都清楚,袁紹已經接受了田豐的計劃,願意忍辱負重了。接下來要討論的隻是拿下彭城再退,還是直接退。


    反正秋收已經結束,各郡的糧食也送到了營中,現在撤走也不虧。


    最後還有一個問題:廬江還守不守?


    田豐建議,既然要撤,就撤得幹脆一些,既能表態議和的誠意,也可以避免無謂的損失。顏良據守廬江近兩年,多次擊退孫策、周瑜的進攻,熟悉淮南的形勢,將來可以大用,戰死太可惜了。


    撤迴顏良,將廬江送給袁術,以換取袁術撤迴驅逐袁紹出宗族的聲明。


    袁術雖然是揚州牧,但他能控製的區域隻有九江,如果能“收複”廬江,也是功勞一件。相信他應該會接受這個交易。


    袁紹覺得有理,讓逢紀去一趟壽春。


    逢紀和袁術是舊相識,和張喜、宗承都有數麵之緣,由他出麵,更好說話。


    袁紹願意讓步,也是給張喜麵子,自然不能白白讓步,張喜應該有所迴報。


    與此同時,袁紹命陳琳作公告,宣布為山東百姓計,他願意接受朝廷帶有羞辱性的條件,撤軍迴冀州。但他不讚同朝廷度田的決定,也不會在冀州推行度田。如果山東士大夫與他有相同的理念,可以和他一起去冀州,共襄盛舉,實現真正的王道。


    消息一出,山東輿論風向立刻又變了。


    之前對袁紹表示失望的那些人紛紛改口,稱讚袁紹識大體,有堅持,既能忍辱負重,又能不畏強權,不愧是四世三公的袁氏後人。


    相比之下,袁術簡直是無恥,根本不配做袁氏家主。


    雖然沒多少人願意拋棄產業,跟著袁紹去冀州,但他們都非常慷慨,捐助了大量的錢糧,為袁紹送行。更有人表示要聯名上書,要求朝廷請袁紹入朝主政,停止度田,不可與民爭利。


    有這些人中,聲音最大的就是剛從豫章趕迴來的許劭許子將。


    他帶著一群鄉紳士大夫,將張喜堵在了壽春城門口,義正辭嚴的要求張喜表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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