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坐在將台之上,遠遠地看到了這一幕。


    他麵無表情。


    不是平靜,而是臉被凍僵了。


    他一直覺得,漢唐時中原王朝能將草原民族按在地上摩擦,宋朝以後卻被草原民族蹂躪,最根本的一個原因就是統治階段腐化,失去了尚武精神。文明變成了文弱,文武雙全的漢唐士子變成了隻會吟詩作賦的宋明書生,真刀真槍的戰鬥也變成了朝堂上的嘴炮。


    要改變這個風氣,就要統治者以身作則,尤其是他這個有誌於扭轉曆史軌跡的穿越者。


    尚武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也不是嘴上說說就可以的,背後是無數的汗水甚至血淚。


    比如在這朔風勁吹的時候站在高台上指揮作戰,就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哪怕他裹著厚厚的冬衣,寒風依然像針一樣往裏鑽,吹得他遍體生寒,身上的鐵甲更是能凍掉人一層皮。


    那些手握兵器,時刻準備與鮮卑人廝殺的將士又是如何的辛苦?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不僅是一句豪氣幹雲的詩,而是真實的寫照。


    即使如此,他也咬牙撐著,不願意離開將台。


    退一步,之前的努力就有可能付之東流。隻要他站在這裏,不用他說一句話,就比無數的豪言壯語有用,那些想要動搖的人也就找不到理由退卻。


    看著鮮卑人退走,劉協才輕輕點頭,擺了擺手。“賜護羌校尉酒一壺。”


    “唯。”一旁的荀惲走到將台邊,大聲傳詔。


    他也快凍僵了,嘴巴有些不聽使喚,聲音也有些變形,說了兩遍,下麵的郎官才聽清楚。夏侯充抱起一壺酒,向左翼陣地飛奔而去。


    “天子賜酒——”夏侯充高聲大唿,凍僵的身體隨著奔跑漸漸熱乎起來,原本僵硬的動作也變得漸漸靈活。衝入馬超的陣地時,他已經渾身冒汗,隻想脫掉身上厚重的冬衣,肆意奔跑。


    馬超正在鬱悶,看到夏侯充奔來,高喊著“天子賜酒”,大喜過望,連忙翻身下馬,迅速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戰甲。


    “天子有詔,賜護羌校尉酒一壺。”夏侯充氣喘籲籲地說道。


    “護羌校尉臣超,謝陛下賜酒。”馬超接過酒壺,向將台方向深施一禮。


    夏侯充轉身離去,馬超轉身,高高舉起酒壺,剛剛的憋屈化作雲煙。他抿了一小口酒,隨即將酒壺傳給龐德。“傳下去!每人一口。”


    “喏。”龐德接過酒壺,也抿了一小口,隨即遞給剛剛隨他出戰的將士。


    一壺酒肯定不夠所有人喝,絕大多數人隻能碰碰壺嘴,濕一下嘴唇。可是對他們來說,這份榮耀卻遠比一壺酒值錢。


    這一刻,被鮮卑人“擊敗”的屈辱全部變成了遵守命令的驕傲。


    遵令者,必有賞。


    ——


    中軍的韓遂站得高,也看到了這一幕,抑製不住心中的羨慕。


    沒想到天子的第一次賞賜居然被馬超搶走了。


    這鮮卑人真是不長眼,為何不來攻我的陣地,卻去攻馬超的陣地?論起示弱,誰能比我擅長?


    韓遂憤憤不平,看著鮮卑人撤走,隨即召集諸將議事,再一次重申此戰的目的。


    天子要誘敵深入,你們到時候一定要把握好節奏,既不能讓鮮卑人攻得太猛,也不能讓鮮卑人損失太大,嚇跑了。


    此戰的勝負不是個人的勝負,而是大漢與鮮卑人爭奔天命的勝負,是涼州人能不能趁勢而起,成為朝廷棟梁的關鍵一戰。遵令而行者,雖負有賞。不遵令而行者,雖勝必罰。一切行動都必須不折不扣地按照既定計劃執行。


    諸將轟然應諾。


    韓遂安排好營中事務,隨即趕往禦帳,求見天子。


    ——


    劉協迴到大帳,烤了好一會兒火,身體才慢慢暖和過來。


    得知韓遂請見,劉協倒是一點也不意外,立刻命人傳韓遂入帳。


    韓遂進了帳,站在帳門口,躬身行禮,神態恭謹。


    “坐吧。”劉協指了指一旁的胡床。“冷不冷?大將軍,你穿得有些少啊。”


    “臣不冷。”韓遂指指胸口,神情嚴肅。“臣心裏有火,仿佛重迴少年。”


    劉協忍俊不禁,卻還是歎了一口氣。“不親身經曆,難以想象邊塞之苦。朕雖在邊塞住了兩年,在武威也住了半年,卻是第一次在這種天氣站在高處,才知道邊軍真是不容易。”


    韓遂鼻子一酸。“能聽到陛下這句話,我們涼州人就是有再大的委屈也值了。”他頓了頓,又道:“陛下以身作則,不畏艱苦,臣等身為涼州人,更不能貪圖享受。此戰,臣必身率將士,謹遵陛下詔書,與敵周旋。”


    劉協點點頭。“孟子雲: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經過這邊塞之苦,才能錘煉出一身浩然正氣。朕剛剛還想,將來朝中公卿都應該有守邊的經曆。讓他們嚐一嚐邊塞將士的苦,才知道太平來之不易,不是拾幾句聖人牙慧就可以治國平天下的。”


    韓遂心中一動,笑道:“當真如此,恐怕就不會再有人提棄涼二字了。”


    “是的,不經苦難,不知珍惜。付出辛苦,才能寸土必爭。”劉協拍拍大腿,情緒有些激動。“關東士大夫就是太安逸了,隻知道從涼州斂財。論及守邊,他們隻知道安撫,安撫,引經據典,高談闊論,卻對真正的守邊將士之言置若罔聞。”


    韓遂一下子被勾起了傷心事,忍不住一聲歎息,眼睛也紅了。


    “若是當年先帝之誌能行,以陛下為嗣君,那就好了,大漢或許不會遭此浩劫。”


    劉協轉頭看了一眼難得動情的韓遂,有些詫異,隨即又明白了韓遂的意思。


    如果先帝的想法沒有遇到阻力,一開始就立他為嗣君,何進就不會成為大將軍,韓遂入京上計時,或許就不會遭受何進等人的冷漠,也就不會失望的迴到涼州,加入叛軍。


    這當然隻是韓遂的一廂情願,就算劉協被立為嗣君,也未必能改變朝廷的現狀,何進、袁紹等人也未必就能善罷甘休。


    但韓遂能說出這樣的話,至少說明了他願意敞開胸臆的交流,不再重重設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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