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垂著眼皮,一言不發,沉默如山。


    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居然真能忍得住。


    想來想去,似乎隻能解釋為本尊的意誌。


    多苦多難的童年,造就了一個老成的少年。


    “皇後,取晚餐來。”劉協輕聲說道:“太尉匆匆趕來,怕是還沒有用餐。”


    細碎的腳步聲響起,皇後伏壽從後帳走了出來,向楊彪行了禮,走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伏壽引著兩個宮女進了進來,一人手裏一個小案。


    伏壽走到劉協麵前,正準備放下手中的案,劉協說道:“太尉受苦了,先為太尉上食。”


    伏壽看了他一眼,卻沒多說,轉身走到楊彪麵前。


    “奉詔,為太尉上食。”


    楊彪受寵若驚,連忙避席。“臣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伏壽從一個宮女手中接過小案,擺在劉協麵前,另一個宮女則為蔡琰擺好食物。


    楊彪看了一眼,才發現三份食物都是一樣的,簡單的一碗粥,幾片肉,一碟醬。


    “陛下,你就……吃這點?”


    劉協點點頭,卻沒說什麽,端起碗,淺淺地喝了一口。


    楊彪神情尷尬,隻好端起碗,默默的喝粥。


    粥熬得不錯,但楊彪卻吃不出一點滋味,幾次張口欲言,都話到嘴邊又咽了迴去。


    經驗豐富如他,也不知道這時候訪說些什麽。


    劉協默默地喝完粥,將碗筷放在案上,拿起手絹拭了拭嘴角,輕輕放下。


    楊彪還沒吃完,卻還是放下了碗。


    “太尉。”


    “臣在。”楊彪躬身行禮,下意識地屏住了唿吸。


    劉協微微側頭,目光灼灼地打量著楊彪。“你是黨人麽?”


    “臣……不在黨人之列。”


    “為何?”劉協嘴唇輕撇。“是太尉看不上他們,還是他們看不上太尉?”


    “……”楊彪不知如何迴答。


    負責記錄的蔡琰抬頭看了兩眼,隨即又低下了頭。


    劉協盯著楊彪,眼睛眨也不眨。


    楊彪避無可避,一聲輕歎。


    “陛下,黨人雖乃心王道,卻行事偏激,不合中庸之道,臣不敢苟同。”


    劉協收迴目光,微微頜首。“太尉所言極是,過猶不及,非大臣之體。”


    楊彪的嘴角抽了抽,摘下冠,端端正正地擺在席上,雙手交疊,俯身而拜,額頭貼著手背。


    “陛下,臣……”


    “朕累了。”劉協擺擺手。“太尉奔波一天,想必也累了,早點休息吧。”


    楊彪還想再奏,劉協起身,往後帳去了。


    楊彪僵住了,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蔡琰走了過來,伸手輕扶。“楊公,天子意氣難平,你就先去休息吧。”


    楊彪木然起身,看著搖曳未定的帳門,一聲輕歎,起身出帳。


    ——


    蔡琰一人留在帳中,將起居注的條目寫完,向內帳告退。


    迴到小帳,她在案前坐下,鋪開筆墨,準備抄寫起居注副本,卻一時心煩意亂,思緒萬千,不由得廢筆而歎。


    她很想找個人說話,卻不知道找誰說。


    之前有什麽心思或者心得,她都可以與唐姬說。現在唐姬留在了安邑城中,她身邊隻有同僚,連個說說心裏話的人都沒有。


    她想了一會兒,起身在書箱裏翻撿起來,找出一卷《黨錮列傳》,擺在案上,又找出一些空白的竹簡,用皮繩綴在後麵,然後提起筆,寫下一行字。


    ——


    士孫瑞與魏傑、沮俊相對而坐,神情沮喪。


    他們剛剛收到楊彪送來的消息。


    雖說天子沒有對士孫瑞的舉止做任何評價,那句“過猶不及,非大臣之體”卻讓他們感覺到了濃濃的寒意。


    連楊彪都被撅了麵子,還有誰能從中斡旋?


    士孫瑞歎息道:“明日一早,我去向陛下請罪,營中事務,就由伯俊你代理吧。”


    魏傑連忙搖手。“君榮,不可。”


    士孫瑞看著魏傑,眼神疑惑。


    魏傑說道:“天子心中不滿,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並沒有下詔,應該是不想鬧得滿城風雨。你拋下大軍,明天一早趕去請罪,意欲何為?逼天子赦免你,還是懲處你?”


    士孫瑞撫著胡須,沉吟半晌。“那又待如何?總不能裝聾作啞,當作無事發生。”


    “衛固雖降,範先還沒降,各縣陽奉陰違者不在少數。此時君臣不和,豈不讓人笑話,耽誤了天子大事?於今之計,眼下隻能當作無事發生。有功有過,都等到安邑平定再說。”


    沮俊表示讚同。“郭圖不知去向,不是藏起來了,就是連夜趕往冀州。從衛固交待的情況來看,他可能已經猜到了上黨、河內的變化,應該會通報袁紹。不出意外的話,上黨、河內很快就會有戰事發生。若安邑的叛亂不能迅速平定,難免會有人和袁紹遙相唿應,不可不防。”


    士孫瑞看看魏傑,又看看沮俊,心存感激。


    他明白他們的意思。


    這時候請罪,萬一天子罷免了他,他想彌補都沒有機會。


    趁著天子還沒有明確表示,移兵轉戰,平定範先等人的叛亂,將功贖罪,或許還有一線轉機。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榮辱得失,而是所有外朝大臣的期望。


    這是外朝奪迴被內朝侵占的權力的最好機會,不能就此放棄。


    魏傑、沮俊雖然知兵,功績卻不足以擔任太尉,甚至不具備指揮南北軍作戰的能力。


    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他們連做好現在的本職工作都有些勉強。


    天子或許就是看到了這一點,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來代替他,所以才忍下了這口氣。


    將來就不好說了。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留給他們的時間也就是這幾年。


    士孫瑞暗自歎息,心中很是不安,總覺得自己有趁人之危的嫌疑,非君子所當為。


    這不符合他一貫的行事準則。


    果然是人一旦有所求,就不再自由。


    士孫瑞搖搖頭,甩掉腦中的雜念,咳嗽了兩聲,從一旁取出一卷竹簡。


    “說說明日的安排吧。衛固已降,莊中的財產、物資也清點得差不多了,數量還真不少。該如何處置,我們一起拿個章程。”


    “有何章程可言?”沮俊奪了過來,扔在一旁。“若不是為了楊公,衛氏族滅矣。你冒著觸怒天子的風險,留他一命,他不應該獻出一半家產,以報不殺之恩?再者,郡倉裏的糧食,他肯定沒少拿,難道不該吐出來,再加倍賠償?”


    士孫瑞愕然。


    魏傑卻啞然失笑,指著沮俊說道:“沒想到啊,你沮元英也有背信棄義、劫掠百姓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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