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醒來時,賈詡和楊修正在榻前低語。


    他們沒說什麽大事,隻是一些閑話,楊修向賈詡打聽涼州風土,賈詡則向楊修打聽華山軼事,氣氛很和諧,卻沒什麽營養。


    聽到劉協翻身的聲音,他們不約而同的轉過頭來。見劉協醒了,楊修一個箭步搶了過來。


    “陛下,你醒了?要喝水嗎?”


    劉協點點頭。他頭不疼,口的確有些幹。


    楊修端來水,劉協嚐了一口,溫度正好,便喝了一大口,然後坐了起來。


    “文和先生,入職手續可曾辦妥?”


    賈詡靜靜地坐在一旁,微微欠身。“謝陛下關心,蒙太尉與楊侍郎關照,已經辦妥了。”


    “甚好。”劉協笑道:“朕來之前,弘農王夫人曾托我向先生問好。當初若不是先生,她難逃李傕毒手。”


    賈詡眉梢微動,輕輕歎了一口氣。“李傕、郭汜攻長安,本是臣的謀劃,隻是沒想到他們如此荒唐,釀成大禍。臣能救弘農王夫人,卻救不得那千千萬萬的百姓,愧對天下。”


    楊修悄悄地打量著賈詡,眼神複雜。


    劉協卻很平靜。


    賈詡這句話半真半假,甚至可以說,假的成分更多,不必太當真。


    “天下大亂至此,其中責任又豈是一人能擔得起的。文和先生,治國當取其大,躬責自省固然不可或失,但更重要的卻是引以為鑒,使這人間悲劇不再重演。”


    “唯。”賈詡躬身領命。


    劉協看向楊修。“德祖,你亦如此。”


    楊修正聽得入神,見天子提到他,連忙躬身致意。“陛下所言,臣深有同感。之前陛下之問,臣時時在心,未能有解。如今文和先生入朝,臣正當時時請益,或許能有所得。”


    劉協坐了起來。“江山代有才人出,朕相信,隻要你我君臣同心,不僅能救大漢於危難之中,再現衛霍橫絕大漠之壯舉亦非不可能。”


    楊修立刻正色道:“陛下,衛霍橫絕大漠固然威武,卻是勞民傷財之舉,不可效仿。”


    劉協笑了起來,擺擺手,示意楊修不必緊張。“德祖,衛霍橫絕大漠的確耗費巨大,但是不是勞民傷財,卻當再論。別的不說,這四百年來,通往西域的商路贏利幾何,你能算得出嗎?”


    楊修一時無語。


    劉協看向賈詡。“文和先生,你說呢?”


    賈詡平靜地點點頭。“陛下說得對,楊侍郎說得也對。”


    楊修翻了個白眼,嘴撇得像。


    賈詡接著說道:“陛下說得對,是著眼於長久。楊侍郎說得對,是著眼於當前。誠如陛下所言,這幾百年來,通往西域的商路贏利無數,至少十倍於當年付出。但孝武皇帝征討四夷,不僅將七十年積累消耗殆盡,更使民力枯竭,戶口減半,誠非陛下所宜效仿。”


    劉協追問道:“文和先生,可以兼得之法?”


    賈詡沉默了片刻,搖搖頭。“恕臣愚鈍,魚與熊掌,似乎隻能取其一。”


    楊修忍不住問道:“那你取什麽?”


    賈詡瞥了楊修一眼。“我趨利而避害。”


    楊修不屑地哼了一聲:“本以為先生涼州智士,當有高見,不想卻是鄉願之見。”


    賈詡無動於衷,仿若未聞。


    劉協也沒說話,他覺得賈詡雖然求生欲極強,卻不會在這個時候用這種兩麵逢源的說辭來敷衍他,隻不過他習慣性的說得隱晦而已。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未嚐不是一次測試,即是對他的,也是對楊修的。


    亂世不僅君擇臣,臣亦擇君。


    他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賈詡的用意。


    賈詡看似沒態度,其實已經表明了態度。


    對他一個涼州人而言,當然是取涼州有利。若非霍去病取河西走廊,置四郡,他現在就是蠻夷。


    作為一個謀國之大者的天子近臣而言,依然是取涼州有利。因為受苦的是一兩代人,而得利的卻是子孫後世。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極力反對棄涼之策。


    於公於私,棄涼都不是正道。


    劉協看懂了,卻沒有說。他輕咳一聲:“朕或有兼得之法。”


    “哦?”楊修詫異地看了過來。


    賈詡也抬起頭,充滿期待地看著劉協。


    “為長久計,河西當取,自不待言,但如何取,卻有待商榷。粗略言之,當有二策:一是任賢與能,不求勝於一時。有如衛霍者,則信之用之,以盡其材。如李廣利者,則棄而不用,免作無辜犧牲。設使李廣利不行,而李陵見用,焉有燕然之敗?”


    賈詡微微頜首,眼角露出淺笑。


    楊修聽了,也點頭附和,又問道:“另一策呢?”


    “國之財賦有用,既有軍事之急,則其他方麵當勵行節儉。孝武皇帝以天下三分之一財貨充山陵,大可不必。至於求仙問道,揮霍無度,就更不值得了。”


    楊修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看向劉協的眼神複雜怪異。


    賈詡也有些吃驚,撫著胡須,沉吟了片刻。“陛下所言,自是至理,隻是非議祖宗,誠為不妥。大漢以孝道治天下,這……”


    劉協毫不客氣的打斷了賈詡。“那文和先生當麵反駁朕,就妥當了?”


    “呃……”賈詡也語塞了,神情尷尬。


    “你們看,這就是悖論。”劉協笑道:“依孝道,子不得議父。依臣道,臣不得議君。當年夏侯勝非議孝武,大臣背地裏讚同,卻不得不治其罪,何其荒謬?”


    劉協瞥了楊修一眼。“相比於當麵稱堯舜,背後稱桀紂,朕倒寧願大臣皆如君家侍中,當麵直斥先帝,而不是背地裏搖頭歎息,至少先帝還有當麵對罵的機會。”


    楊修神情窘迫,迴也不是,不迴也不是。


    賈詡卻忍不住笑了一聲。楊奇當麵斥孝靈皇帝與孝桓皇帝不相上下,孝靈帝迴懟以君死必有大鳥至的傳奇,他也是聽說過的。如今見天子說得這麽坦然,還用來迴懟楊修,不免啞然失笑。


    雖說天子此舉有失禮之嫌,卻也直率得可愛,與那些迂腐虛偽的關東人不同,倒是和性格粗率的涼州人有幾分相似。


    當然,更讓他滿意的還是天子提出的兩策,不管是選賢與能,還是勵行節儉,都展示出他中興大漢的決心和意誌,絕非一時意起的空言、大言。


    有此雄心,那些繁文縟節不從也罷。


    欲行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遵循那一套溫文爾雅的儒家禮儀,能中興大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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