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幸。


    第一個這麽說的,是學校的老師呢,還是吵架的對手呢。還有另一個可能性就是母親了吧。無論如何,從孩提時代開始,藍格爾就時常聽到這樣的話。


    藍格爾就是所謂的小妾的孩子。雖然經濟上並無窮困之苦,父愛自不必說、直到長大成人了連母愛都不知為何物。因此,他有過痛心、憎恨自己的境遇,詛咒著世界的時期。到處橫衝直撞、撩起事端、鬧得天翻地覆,整日上演全武行。


    然而另一方麵,卻又隱隱察覺到。自己隻是演繹著這樣的一個“自己”而已。


    不管大人還是小孩。知道藍格爾的“不幸遭遇”的,大多數的人都期待著藍格爾會演出“這樣的角色”。或者在“不幸遭遇”中仍然不屈不撓。又或者在“不幸遭遇”中屈服折腰。具體的形狀或許有異,然而與“不幸遭遇”相應的“角色”——“人性”——人們總會從他身上尋求這樣的東西。而藍格爾不過是無意識地接收到這一期待、進而采取了迴應而已。


    證據就是,藍格爾在相當早的時候開始,就開始漸漸不再對自己的境遇投以任何感情。無論悲傷、艱辛、無奈,既來之則安之。


    然而,即便失去了興趣,周圍卻又隨之向藍格爾要求起另一種“角色性”。雖然覺得實在愚昧到底,卻也不再改變素行。到處橫衝直撞、撩起事端、鬧得天翻地覆,整日上演全武行。


    頭腦中卻是一片冷冰。


    到頭來還是覺得無聊了吧。重複著某種行為、享受日夕重複的樂趣,藍格爾並沒有在至今為止的人生中學會。隻能獲得刹那而被動的快意。


    你是不幸的。沒有感情的屍體。


    一次也試過否定這種評語。實際上也覺得自己感情淡薄。與其說感情,不如說缺乏熱情。空泛、隻靠外殼、隻靠姿態,演繹著角色。隻是在偶發的實體不明的衝動下,狂暴撒野而已。即便在如此的時刻,頭腦中到底還是一片冷冰。


    就沒有什麽可供取樂的事情嗎。


    總是如是想。遇到糾紛就一頭鑽進去,盡情攪個天翻地覆,之後拋諸腦後。而後又再尋找下一個糾紛。


    就沒有什麽可供取樂的事情嗎。


    總是如是想。


    遭遇了死亡瘟疫,卻始終不曾料到。


    ——————————————————


    或許是瘟疫的影響吧。明明剛剛入夜時分,園林街道卻一反常態地人影稀疏。當然並非空無一人,然而與往常相比卻顯得相當冷清。


    話雖如此,要找尋一個人,園林街道還是一如既往地太過廣闊了。一邊在街上到處奔跑,雪弗萊拚命地探尋著藍格爾的死氣——和普通的人類相異的獨特的死氣的殘渣。


    芙洛拉現在還在追尋藍格爾的行蹤,芙洛拉對役魔也下了搜索的命令。而且學院的講師中也有數名派出役魔正在尋找藍格爾。隻是,學生們的治療,卻還沒能完成。能分配到尋人上去的人數也是有限。


    即使一向平易近人的雪弗萊也不禁牢騷


    ——可惡。那個蠢蛋,到底去哪裏了!?


    聽院長的說法,藍格爾仍然處於意識朦朧的狀態。而且,還是在寄宿體內的死靈大肆搗亂過之後。雖說身體狀況一度小有好轉,卻不改變他仍身處危險狀態的事實。


    最糟糕的是,現在區內全域的龍脈都處於混亂狀態中。如果因為某種契機而導致藍格爾再次死靈化,結果如何沒人能預測。


    ——藍格爾……!


    一邊承受著擦身而過的路人投來的好奇目光,一邊已不知第幾次屏息咬牙,雪弗萊繼續尋找著損友的身影。


    不巧的是,對藍格爾可能會去的地方之類的一點頭緒都沒有。隻是埋頭逐一探尋。仔細一想自從實戰考試以來已經幾乎沒有好好地休息過,然而卻又幾乎沒感到疲勞。大概連感到疲勞的時間都沒有了吧。


    當然,不止藍格爾、米諾爾那邊也相當擔心。


    雖然在院長那邊放下豪言,關鍵時刻卻無法守候米諾爾身邊,到底還是有幾分不自在。尤其是,當聽到這次的瘟疫和第七子信徒有瓜葛時,總是會迴想起三月前的事件。那時米諾爾因為吵架同樣也離開了莉可的身邊、遭到身為第七子信徒的暮光裁決的綁架。


    雖然頭腦中也明白在一群專業的教會人員簇擁下才更為令人放心。然而,即便如此去還是無法勸服自己放下心來。


    “……可惡!”


    隻有焦躁無謂地升騰而起。就這樣沒頭沒腦地找下去沒問題麽。雪弗萊一麵奔走一麵不禁仰頭看天。


    正是此刻。從掠過身邊的酒屋入口中、幾名醉酒客唿啦啦地飛跑而出。


    雖然裏麵想要閃開,到底沒能閃開,肩頭被撞上了。奔行的雪弗萊踉蹌跌出幾步,總算穩住身體。然而,撞上的醉漢發出慘叫摔到路上。


    一同走出店來的同伴們,表情兇悍的。


    “抱歉!”


    慌忙道歉,對方卻扯起喉嚨就喊“慢著,小娘皮!”。


    這是年紀約莫二十多三十歲的男子三人。而且,無論是誇張的衣服還是橫蠻憚度,都表明這些家夥都不是好惹的。被撞飛後一摔在地上的男子,惱羞成怒之下滿臉通紅站起身來。


    一麵盯著雪弗萊一麵挨過身來,


    “啊、喂、混帳小子!眼睛朝哪裏長的!”


    “啊,真的不好意思。對不起。現在我有急事……”


    “吵死了!大爺有問你這小娘炮有事沒事了嗎!”


    笨拙地不斷道歉,對方卻隻作耳邊風。同伴的兩人,不但沒有意思要製止這名男子,反而乘勢包圍上來。看來對於隻是口頭道歉卻一點都沒表現出畏縮樣子的雪弗萊相當看不順眼。


    ——喂喂,放過我吧。


    畢竟剛剛才受到高階死靈瘟疫的襲擊,再加和輕而易舉就把拉瑪蘇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十二守護騎士”針鋒相對過後才沒多久。老實說,被街頭小混混喝幾句不可能會覺得害怕。雖然為了爭取時間才不惜低頭道歉,然而似乎看出來這一點,這幫男子才不肯放雪弗萊離開。


    明明不是糾纏這種事情的時候……。雪弗萊心中唿地萌生起一股焦躁的衝動。而似乎焦躁在臉上一閃而過,於是男子喝道“怎麽你這混蛋!”抓住了雪弗萊的胸口。


    雪弗萊反射性地:


    “……放手。”


    “你說什麽!?”


    “我說放手,大叔……”


    說著雪弗萊硬是揮開男子的手腕,眼中閃現兇光反盯迴去。


    三名男子立刻眼角吊起,捏起拳頭。三對一。如果是外貌協會的米諾爾還好說,雪弗被打幾拳也爽。


    然而,雪弗萊的忍耐已經到了盡頭。


    並不僅僅衝著三名男子而去的憤怒,同時也是對拉瑪蘇、對第七子信徒、還有對米諾爾的艱辛宿命、對藍格爾所背負的命運的,憤怒。各種感情同時漲起到即將爆發的臨界線上。對於自己和身邊眾人所遭遇的一係列沒天理的境況,已經無法忍耐了。


    然而,


    “打架啊,可不好啊。”


    一個粗曠的聲音插了進來。


    雪弗萊和三名男子都刷啦一下轉向聲音的主人。接著不約而同地睜大了眼睛。


    大塊頭。說不定會有兩米高的巨漢。而且還是一身筋骨隆隆的身材。


    雖然根本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出現,然而一旦察覺便給人得呆然的存在感。簡直就像一轉頭就發現眼前站著一頭野生的熊、正在俯視著自己——正是這樣的衝擊力。


    隻是,雖然不知道三名男子感受如何,春虎對於這名巨漢並沒有感到威壓感。反而還感到一絲洗練的精明。


    如雕刻一般深邃的五官還有如針般細長的雙眸,完全沒有嚴肅感。短短的金發,在夜晚的街燈映照下宛如王冠般閃耀。


    一身戎裝,袒胸露月複。雖看去不像黑道中人,然而與三名也絕不像同道中人。


    “打架可不好。”


    巨漢又重複了一次。


    “尤其是,無聊的爭吵,打的看的都是掃興。這次就到這裏為止怎樣?不願意的話就讓我幫幫忙好了。至少這樣就不會無聊了。”


    說著對雪弗萊等人微微一笑。


    雪弗萊還是沒有感到威壓。然而,卻又有著某種讓人絕無法無視的東西。


    三名醉漢,早就臉色大變。三人迅速地打個眼色,喊了聲“走了”就作猢猻散。真是無聊。巨漢沉默地看著三人消失在夜晚的園林街道。


    “……看來雖然醉了,頭腦還在轉著呢。菩薩保佑撿迴一條小命那是再好不過了。”


    巨漢悠悠地喃喃道。雪弗萊呆呆地看著巨漢。迴過神來,行將爆發的焦躁已經消失的一幹二淨。


    接著,雪弗萊慌慌張張地低下頭來。


    “不好意思。幫了大忙了。”


    “……找人麽?”


    “誒?”


    “剛才一直在這一帶走來走去吧?是在找誰麽?”


    男子淡淡地問驚異的雪弗萊。


    接著,不等雪弗萊答話,便似乎已經看出了答案來,


    “不知道你在找誰……要是跟你穿同樣製服的少年,不久前才看見過一個。身體狀況看著很奇怪,所以還記得。”


    “真——真的!?”


    雪弗萊急忙詢問地點,男子幹脆地告訴了他。聽到那個地點,雪弗萊差點發出聲來。就是今天進行實戰試驗的考場附近。


    於是雪弗萊一麵說一麵立馬就要飛奔而去:


    “謝、謝謝了!真的,謝謝你!”


    “不謝。早點過去吧。”


    “是!”


    雪弗萊深深低下頭來,道過謝後立刻飛跑離開。隻是一麵走一麵在頭腦中某個角落冒出了一絲異樣感。


    立刻就察覺了這違和感的真正原因了。


    低下頭、道過謝飛跑離開之前,看到了。在視野的一角映照出的物事。男子的戎裝的左衣袖。


    似乎當中並沒有手臂似的,在風中悠悠晃動……。


    雪弗萊當即轉過身來。然而,巨漢早已消失不見。


    不過,現在還是應以尋找藍格爾為優先。雪弗萊吧疑問和違和感踢出腦海,全力跑向舉行過實戰考試的地點。即使可能不過是那個男子的謊言、藍格爾可能並不在那裏,這些事情不知為何完全沒有想到。


    奔跑、奔跑、奔跑——


    忘我地奔跑。


    終於,到達考場的雪弗萊、當見到那個身影的時候,


    “藍格爾!”


    高聲地喊了出來。


    舉行過實戰考試的寫字樓前的小廣場。


    周圍拉滿了趕來的眾驅魔官拉起的“禁止入內”的膠帶。隻是,卻見不到維持現場的人員。大概是因為現在沒有能分配到這裏的人手吧。恢複沉靜的瘟疫遺跡和破壞的痕跡還如此鮮活,無法讓人將之和神聖學院的舊校區聯係起來。


    而當雪弗萊唿聲剛落,跨過膠帶圍牆孤身呆立的少年,立刻應聲迴過頭來。


    藍格爾。


    然而,不是平素的藍格爾。


    “……是你啊。”


    低沉的喃喃聲,比起往常的任何時候都要冷漠,有著堅硬的觸感。


    雪弗萊的全身一下緊張起來。腦中過去的記憶複甦。麵對這個藍格爾,這還是第一次。


    雪弗萊緊張——卻緩緩地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從聽說藍格爾逃出塾舍時起,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不,正確來說是更早以前。從與藍格爾相識相知、成為損友的時候開始,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有何貴幹。”


    藍格爾說道。


    “還能有什麽。”


    雪弗萊答道。


    雪弗萊拚命地整理著全力奔跑後的唿吸。


    接著,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對損友說道。


    “好,該迴去了,藍格爾。一起迴去吧。”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亞莎之淚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紺碧莎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紺碧莎翁並收藏亞莎之淚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