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薛公府。


    孟嚐君坐在上首主位之上,聽著趙國大行人蘇代的話,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嚴肅的表情。


    孟嚐君歎氣道:“蘇大夫,不是本侯不辦事,實在是你們大王提出來的這個要求……不太好辦哪。”


    蘇代坐在下首客座,聞言臉上笑容不變:“不知薛公怎麽一個為難法,不妨說出來讓蘇代為薛公參詳一二。”


    孟嚐君道:“趙國現在是三晉盟主不假,我大魏作為盟友理當援助韓國這也同樣不假,但老實說,若是使者找我來說服大王,那就真的找錯人了。如今的大王,已經不是當年的大王了。”


    孟嚐君這話說得有些沒頭沒腦的,蘇代乍一聽也有些雲裏霧裏。


    但蘇代畢竟是專業混這一行的,如今也是華夏比較有名的縱橫家,當下很快就迴過了神來:“薛公的意思莫非是魏王被奸人蒙蔽,對薛公起了忌憚之心?”


    孟嚐君摸了一下胡須,歎道:“正是如此。家國不幸,家國不幸啊!偏偏那些宵小還都是公族中人,和大王是至親關係,本侯也是無可奈何,無可奈何啊。還有,去年對楚國那一仗,原本大魏是打算拿下陳城,最後不也沒有拿下,隻好和楚國退兵議和嗎?大王似乎也將這算到了本侯的身上,你看看,本侯現在……確實是難啊。”


    蘇代完全懂了。


    這位孟嚐君,終於因為權勢過重,開始遭到魏王的忌憚和反噬了。


    對此,趙國方麵其實早有預見。畢竟孟嚐君這家夥的封地名義上是魏國領土實際上卻是他自己的私人王國,封地小的時候還沒什麽,幾場戰爭下來慢慢做大之後就不一樣了。


    根據趙國情報部門的消息,孟嚐君的封地之中現在已經可以拉起一支超過萬人的軍隊了。


    在現在這個國際形勢之下,六大戰國之中能夠隨隨便便拉起一支完全忠於自己軍隊的臣子,也就這孟嚐君獨一份了。


    魏王重用公族想要從孟嚐君手中奪權,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想到這裏,蘇代心中不由暗罵這孟嚐君心裏沒數。


    要不是我們大趙支持你,魏王說不定直接就翻臉把你給殺死在這大梁城中了,現在讓你為我們大趙辦點事,你倒是還擺起架子來了?


    難怪大王說這孟嚐君是個求名逐利無義之徒,如今看來,果然大王對此人的性格分析那叫一個入木三分哪。


    腹誹歸腹誹,但蘇代依舊在臉上擠出幾分笑容:“薛公言重了。薛公對魏國和天下的貢獻,那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區區些許宵小,怎麽可能影響到薛公的地位?就算是魏王那邊有一些惡語中傷,我們大趙也是一直站在薛公這一邊的。對了,有句題外話,不知道薛公對新增封地這件事情有沒有興趣?”


    “哦?”孟嚐君眼神一亮,頓時就來勁了:“蘇大夫,仔細說說?”


    蘇代眨了眨眼睛,露出一絲笑意:“在魏國的東邊,不是還有一個名為魯國的小國嘛!如今魯國隻有兩個鄰國,一個是我們大趙,另外一個就是魏國。想必,薛公應該很明白蘇某的意思了?”


    孟嚐君一拍大腿,大義凜然:“蘇大夫不必多說,我田文蒙趙王多次恩惠,若是知恩不報,那天下人將來怎麽看待我田文?明日等到蘇大夫覲見大王之時,我定然為你據理力爭,讓大王出兵十萬援救韓國!”


    新鄭,宮城。


    當的一聲響,一個青銅杯子被韓王直接砸到了地上,又轉了好幾個圈才磕磕絆絆的停了下來。


    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瑟瑟發抖的使者,韓王冷冷的說道:“這就是你所謂的援軍,從趙國北地郡南下的兩萬騎兵?你告訴寡人,這兩萬騎兵對寡人和大韓守住宜陽究竟有什麽用?”


    韓王簡直被氣壞了。


    一開始的時候,韓王聽到了趙王答應發兵援助的時候還是相當高興的。


    畢竟趙國是天下第一強國嘛,隻要趙國出兵的話,將秦國人打退肯定沒問題。


    這樣的話,韓國背叛了秦國這件事情雖然有些不地道,但總的來說還是相當值的,以後跟趙國繼續混一段時間好像也不是不行。


    但是這兩萬騎兵的援軍……


    也太敷衍了吧?


    韓王連續做了好幾個深唿吸,才讓自己的怒氣沒有更加劇烈的爆發出來。


    “罷了罷了,反正還有魏國的十萬兵馬,守應該還是可以守得住的。傳令下去,從國境中加征兵馬,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把宜陽守住!”


    韓王說話之時咬牙切齒,顯然也是下了狠心。


    宜陽對於韓國來說實在是太過重要了,之前沒有機會拿迴來也就算了,既然現在都拿迴來了,即便明知道被趙國人耍了一道,韓王也絕對不可能再將宜陽拱手讓給秦國。


    等到所有臣子都離去之後,韓王臉上冷意依舊不減,重重的哼了一聲:“嘿,趙王……寡人,會記住的!”


    薊都,宮城。


    蘇秦來到了大殿之中,見到了燕王以及郭隗、鄒衍、秦開等其他燕國重臣。


    見人都已經全部到齊,燕王這才陰沉著臉,說道:“諸卿,寡人剛剛收到消息,趙王何命樂毅為主將,發兵十五萬北上伐我大燕!趙人窮兇極惡,諸卿以為大燕應該如何抵擋?”


    燕王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原本以為,去年的割地賠款多少能夠頂一段時間,然而僅僅才過了一個冬天,趙國人的兵馬就已經再度來襲了。


    而且,還是整整十五萬大軍。


    隻能說,趙國亡我之心不死啊!


    大殿之中的幾名燕國重臣聞言都是一驚,但很快一個個的臉色就變得平靜了下來。


    其實,自從去年的那場戰爭之後,趙國人總有一天會來秋後算賬就已經成為了燕國政壇之中的共識,雖然表麵上看起來一切平靜,但是在燕王都看不見的地下,早就已經有著某種暗潮在悄然流動了。


    相邦郭隗照例還是第一個說話的人:“大王,趙國勢大,已非大燕能夠獨自抗衡,臣以為必須要遣使前往中原聯絡諸侯,和諸侯一同共抗趙國!”


    郭隗話音落下,大殿之中反而陷入了一片寂靜。


    郭隗說的這些在大家看來,其實是最為正確的話,但同時也是一句廢話。


    現在燕國和中原諸國之間的陸地交通已經完全被趙國給隔絕了,想要聯絡到諸侯,走趙國境內肯定是不行的,那麽就隻有兩條路,一條是北上草原,一條是南下大海。


    走草原的話,就要從上穀郡的綱成出燕國長城,然後一路經過東胡和匈奴的領地,繞過趙國的河南郡,再從月氏人的領地轉向東南,最終抵達秦國隴西,這一路草原上的旅程足足有數千裏,而且全部都是異族,幾乎不可能活著抵達目的地。而且即便真的能夠活著抵達好了,那起碼也是兩三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若是走海陸,那就是直接從燕國出海,一路繞過趙國的齊地,繞過琅琊,走上上千裏的海路最終抵達楚國的東部海岸。船是肯定有的,但是這麽多裏的海路總不可能不靠岸補給吧?可要是靠岸的話全都是趙國人的碼頭,會不會遭到趙國人的盤查乃至扣押就是天知道的事情了。而且抵達楚國海岸之後還得走上一千多裏的路程才能夠抵達楚國身處內陸的薊都,時間同樣也是一個極大的問題。


    總而言之,這兩條路之中的哪一條風險都相當大,而且都不能夠保證能夠及時的將信息傳遞出去。


    足足過了好一會之後,燕王才緩緩說道:“也可,蘇卿,此事就由你來負責吧。”


    蘇秦並沒有說什麽,而是欠了欠身應了下來。


    燕王的意思大家其實也都明白,雖然說聯絡肯定是很難聯絡的了,但是總不可能什麽也不做,就直接在這裏等死吧?


    做是肯定要做,至於成不成功,那確實就隻能夠聽天由命了。


    頓了一頓,燕王沉聲道:“現在能夠動用的還有多少兵馬?”


    迴答這個問題的人是秦開:“迴大王,若是舉國之力而征兵,十萬人應當不是問題。”


    燕國是諸侯之中人口最少的一個國家,這兩年又屢屢吃到敗仗、被戰火波及,所以事到如今能夠調動的兵力也是極為稀少了。


    燕王一咬牙,沉聲道:“管不了那麽多了,這一次寡人不管你們用什麽手段,反正一定要湊夠至少十五萬的軍隊!最多十日,寡人要看到這支軍隊南下,去抵擋住趙國人的攻擊!郭相、鄒卿,你們兩個德高望重,就負責征兵之事!”


    郭隗和鄒衍聞言,臉色都是微微一變。


    按照燕國的兵役製度和法律,確實現在征兵十萬就是上限了。想要超出這個數字去征兵,而且一超就是直接超了百分之五十,那麽一些“特殊手段”絕對是勢在必行了。


    要知道燕國開春比較晚,現在趙國人都已經春耕結束北上了,可燕國才剛剛開始春耕。


    如果現在就按照燕王的吩咐將所有丁口都抽調一空的話,那麽燕國的農田就肯定沒有足夠的勞動力來進行春耕,今年的歉收在這一刻已經成為定局。


    所謂民以食為天,燕王這麽做就等於是在斷絕這些燕國最底層平民的活路,是要看著他們在下一個冬天活活餓死啊!


    而且,去年由於東胡人和朝鮮人的如今,薊都這一帶就已經爆發過大麵積的饑荒,也凍死餓死了不少人了,要是今年再來一次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這是不折不扣的暴政,是會讓燕王失去民心的!


    但,無論是郭隗還是鄒衍,兩人明明知道這一點,卻又都沒有表示反對,反而是同時答應下來。


    因為他們也很清楚,現在的燕國是真的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了,什麽最底層庶民們的死活,在保住燕國七百多年政權的前提下根本就無關緊要。


    在布置完征兵之事後,燕王又將目光投向了秦開,沉聲道:“秦開將軍,這一次就全看你了!”


    不管再怎麽去求援也好,征兵激活燕國最大戰爭潛力也罷,歸根結底都還是要在戰場上見分曉。


    擋住了,一切好說。擋不住嘛,那就沒啥好說的了。


    秦開也是臉色十分嚴肅,用力的點頭:“請大王放心,隻要臣一息尚存,絕對不會讓趙國人踏過易水北岸!”


    會議散去,蘇秦和鄒衍並肩走下台階,同時上了鄒衍的馬車。


    車輪滾動聲中,車廂微微顫動,帶著特定的韻律朝著宮城之外而去。


    鄒衍率先挑起了話頭:“這一次,燕國恐怕是真的要完了。”


    蘇秦想要說些什麽,但話到嘴邊突然又發現自己好像確實沒什麽可說的,隻能沉默的點了點頭。


    車廂之中一陣沉默。


    片刻之後,鄒衍道:“你弟蘇厲已經迴來了?”


    蘇秦輕出了一口氣,道:“是的……他受了不少苦。”


    在蘇秦等人的計劃之中,蘇厲是幫助朝鮮人拿下遼東郡治襄平的內應角色,在朝鮮人東進的過程中,蘇厲同樣也是作為朝鮮人的向導。


    鄒衍歎了一口氣,道:“受苦也是難免的,老夫的幾個弟子不也……唉,隻能說,以後好好照顧他們的妻小了。”


    蘇秦無言,半晌之後突然開口道:“鄒卿,你說我們這樣做,將來會不會被別人指著脊梁骨痛罵我們是燕奸呢?”


    鄒衍楞了一下,隨後灑然而笑:“老夫這些年在薊都之中得大王允許,也曾遍讀史書,略有所得。商湯滅夏,諸方國叛夏附商,有人罵他們是夏奸嗎?武王伐商,八百諸侯景從,有人罵他們是商奸嗎?大奸還是大忠,無非是由勝者所定罷了。若是燕國得勝,那麽你我自然是罪無可赦,可若是趙國得勝,那你我便如那趙王所言一般是棄暗投明的大功臣了。”


    蘇秦緩緩點頭,道:“接下來還需要做什麽?”


    鄒衍胸有成竹的摸了摸胡須,道:“你我之事已經完成,接下來,就讓我等看著燕國走向覆亡,送這姬氏最後一支諸侯國入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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