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一口酒直接噴了出來。


    好在兩人相距甚遠,這一口酒隻是讓大殿之中原本就已經存在的淡淡酒香味變得更加的濃鬱了一些。


    蘇秦定定的看著鄒衍,卻發現對方微笑以對。


    有那麽一瞬間,蘇秦甚至懷疑自己剛剛產生了錯覺。


    要知道,對麵的這位鄒衍,可是當今燕王的王師啊!


    為了鄒衍的到來,燕王甚至還特地建了這麽一座堪比宮殿的巨大府邸給他居住。


    現在,鄒衍居然在蘇秦的麵前說,他和趙國之間有所勾結?


    就算是聽到郭隗、劇辛等人和趙國勾結,都不可能讓蘇秦如此震驚和意外。


    饒是蘇秦自負口舌天下無雙,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鄒衍不緊不慢的給自己斟了一爵酒:“蘇卿看起來很意外。”


    蘇秦深吸了一口氣,問道:“鄒卿這是為何?”


    鄒衍笑了笑,突然說起了另外一個問題:“蘇卿可認識魯仲連?”


    蘇秦臉色一肅,道:“魯子乃是稷下學宮祭酒,蘇秦焉能不識?隻不過……交際不多。”


    稷下學宮,乃是齊威王在位時所創立,經宣王,齊王地兩代而發揚光大的地方,吸引了華夏眾多諸子百家的學者在此齊聚,因此有“百家爭鳴”之說。


    稷下學宮之中誕生了許多著名的學者,其中最為著名的無疑要數剛剛過世不久的儒家學者孟軻,也就是後世所稱的“亞聖”孟子。


    孟軻之後,稷下學宮之中依舊熱鬧非常,其中又以鄒衍、公孫龍和魯仲連三人最為有名。


    鄒衍道:“老夫也不瞞蘇卿,當年老夫、公孫龍和魯仲連三人在稷下學宮之中,也是很有一些……切磋的。”


    蘇秦點頭,所謂的切磋,其實說白了就是學派之間的爭鬥。


    所謂的百家爭鳴,不就是大家要爭這個學術界、思想界的老大嘛。


    那麽,勝利者是誰呢?


    鄒衍頓了一頓,道:“當年孟子在稷下學宮出任大祭酒之時,老夫還隻不過是一個區區學子,每當孟子上台辯論時,諸子退避,稷下學宮數千士人竟無一人可敵,故儒家得以大興於齊,掌稷下學宮之牛耳。後來宣王時孟子離齊,其餘百家覺得這是一個反製儒家的好機會,所有才有老夫起陰陽家,有名家公孫龍自邯鄲入臨淄之舉。隻不過……嘿,儒家雖然少了孟子,但卻又出了個魯仲連!”


    說到這裏,鄒衍歎了一口氣,又舉爵一飲而盡。


    蘇秦點頭道:“此事,蘇某倒也有所耳聞。”


    鄒衍、公孫龍、魯仲連三大巨頭鼎立,最終的結果是鄒衍北上入燕,公孫龍黯然歸趙,勝利者是誰可以說是再明顯不過了。


    不過,鄒衍此刻為什麽會突然提起這件事情呢?


    鄒衍顯然看出了蘇秦心中的疑惑,道:“蘇卿,老夫剛剛得到的消息,魯仲連……嘿,已經死在莒城了。”


    “什麽?”蘇秦吃了一驚。


    在這個時代,諸侯可是對於士人可是極近拉攏的,魯仲連這種當代大儒士人領袖的死,絕對是一個極具轟動性的新聞。


    鄒衍歎了一口氣,道:“蘇卿在齊多年,對魯仲連的性格應當是知曉的,此人身為儒者領袖,對行法家之道的趙、秦等國素來反感。加上其又是齊人且極為愛國,因此在趙軍破莒之時率眾弟子於城中死戰不退,終被趙軍所殺。”


    蘇秦臉上也露出了惋惜的神情,道:“趙王其實是個愛才之人,若是魯仲連願降,想必就是另外一番結局了。”


    鄒衍嘿了一聲,道:“老夫聽說在攻破臨淄的時候魯仲連就在臨淄城中當了俘虜,後來是趙主父網開一麵將其放走,其離開臨淄之後又去了莒城,這一次倒是沒當俘虜,得償所願了。”


    蘇秦不想再扯淡下去,正色道:“魯仲連之死的確頗為可惜,但是不知道又和方才鄒卿所說的趙國之事有何關係呢?”


    鄒衍似乎是喝得有點多了,臉上明顯的露出了兩坨紅潤,笑道:“自然是有關的,臨淄被攻破之後,稷下學宮也就此不複存在,諸子要麽當了趙國人的俘虜,要麽就逃亡他國。這對於華夏難道不是一大損失嗎?好在老夫剛剛得到消息,新的學宮很快就要建立了。”


    “新的學宮?”蘇秦的心中微微一動,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麽,抬頭看向了鄒衍:“鄒卿的意思莫非是……”


    鄒衍笑道:“這新的學宮嘛不用說自然是要在趙國都城邯鄲,而這學宮大祭酒的人選……”


    蘇秦道:“鄒卿德高望重,又是天下士人領袖,出任學宮大祭酒也是理所當然。但是鄒卿有沒有想過,趙國本身就有一個公孫龍在?”


    鄒衍笑道:“邀請老夫出任趙國新學宮大祭酒的信,正是趙國公子傅公孫龍親筆所寫。”


    這一下,蘇秦徹底的明白了。


    毫不誇張的說,作為當世的士人領袖,鄒衍這樣的人走到任何一個國家都一定會被當成上賓來對待,都絕對會被國君們供奉起來。


    那他為什麽還要背叛燕國呢?


    答案很簡單,就是為了自家學派的利益。


    諸子百家為什麽齊聚臨淄稷下學宮之中,主要就是為了宣揚自己的學說。


    但學說思想這種東西,如果沒有國君支持你的話,一切都是無用功。


    儒家孔子的周遊列國,孟子在齊魏之間的奔走,法家的商鞅入秦等等,這些都是士人們為了讓國君接受自己思想所做出來的努力。


    尤其是在商鞅入秦變法大放異彩,讓法家正式壓倒了墨家成為天下第一顯學之後,諸子們徹底的意識到了學說必須要得到君權的支持,這才有了稷下學宮的百家雲集,鑄造了華夏思想史上的一個盛景。


    鄒衍道:“老夫入燕也算是很久了,但燕國……畢竟還是太弱了。陰陽家之道雖重於燕國,可放眼天下卻隻不過是滄海一栗罷了。”


    蘇秦沉聲道:“可若是鄒卿到了邯鄲,出任了趙國新學宮的大祭酒,那麽以趙國如今之強,陰陽家之道必然能夠風靡天下,如法家、儒家這般成為當世顯學。”


    鄒衍一拍手掌,笑道:“知我者,蘇卿也。”


    蘇秦重重的哼了一聲,道:“難道鄒卿就不怕因此而承受汙名嗎?”


    鄒衍笑道:“孔子當年誅少正卯,為世人所唾罵,可如今儒家弟子無不視此舉為撥亂反正,可憐少正卯一條性命枉死。若是有朝一日老夫的徒子徒孫盡居趙國高位,天下皆以老夫為思想始祖,到那時老夫自燕赴趙便是棄暗投明光耀天下,正為一段佳話,又何來的汙名可言呢?”


    蘇秦冷冷的說道:“這可是叛國之罪!若是蘇秦將此事上報,那麽鄒卿覺得大王會如何想呢?”


    鄒衍聞言大笑:“蘇卿,此處隻有你我二人,又何必說這些虛偽之語呢?若是你當真對大燕如此忠心的話,此刻又怎麽會在這裏和老夫這般廢話連篇呢?蘇卿也是聰明人,若是再故弄玄虛下去,那就是白費老夫一番真心直言了。”


    蘇秦沉默了。


    鄒衍倒也不著急開口了,就笑吟吟的坐在那裏,一邊喝酒一邊等待著蘇秦的迴話。


    看得出來,蘇秦十分的糾結,臉上的猶豫神情極為明顯。


    良久之後,蘇秦才嘶聲道:“大王對我有知遇之恩,我……”


    鄒衍打斷了蘇秦的話:“雖然老夫和儒家不對付,但是孟子當年說的話老夫覺得還是有道理的。孟子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蘇卿得大王信任,孤身入齊九死一生,終於實現當年和大王之約定,成功使齊國衰落並之滅國,已然是對大王最好的迴報。可蘇卿迴到燕國之後得到的又是怎麽樣的對待呢?若不是趙王仗義執言的話,今日蘇卿能有資格參與這廷議嗎?而廷議之上大王的態度又是如何?”


    蘇秦越聽臉色越是難看。


    雖然他也很清楚鄒衍這是在故意挑撥自己和燕王之間的君臣關係,但有一個該死的關鍵在於——鄒衍說的是事實!


    鄒衍繼續說道:“不僅如此,在蘇卿潛伏臨淄的時候,趙國人暗中也幫了蘇卿不少的忙吧?大王對蘇卿有恩,蘇卿報答,老夫欽佩。那麽這趙王對蘇卿之恩呢?難道蘇卿就能夠完全無視,無動於衷了嗎?”


    蘇秦臉上的糾結越發的明顯,良久之後咬牙道:“鄒卿,還請給蘇秦一些時間,讓蘇秦好好的思考一二!”


    鄒衍微笑道:“這也是應有之義,若是哪天蘇卿想通了,盡管來尋老夫便是。”


    蘇秦點了點頭,起身告辭。


    鄒衍將蘇秦送出大門,轉身迴到大堂。


    一個身影出現在鄒衍身邊,低聲道:“鄒師,這蘇秦如此猶豫,足見對燕國之心不死。若是他去向大王告狀,豈不是麻煩?”


    說話間,隱約有殺氣透露。


    鄒衍瞪了這名心腹弟子一眼,道:“你也是跟隨老夫多年之人了,做事怎能如此魯莽?擅殺同僚,不合陰陽天道,此事休要再提!”


    心腹弟子唯唯諾諾,不敢多言。


    鄒衍教訓了弟子幾句,看起來也有些疲憊,微微揉了揉太陽穴,道:“他遲早會答應的……就算他不答應又如何?如今大王根本就不信任他,縱然他去大王麵前告狀,這空口無憑的他怎麽跟老夫這個王師對峙?好了,扶老夫去歇息吧。”


    蘇秦的馬車在薊都之中的道路上慢慢行駛著,粼粼的車輪滾動聲傳入蘇秦耳中,讓他不覺有些煩躁,掀開車窗的簾子往外看去,正好看到一輪不太明顯的彎月懸掛天際,投下銀色的淡淡月光。


    已是月上中天之時。


    一陣春風調皮的從打開的窗子竄入車廂之中,迎麵拂在蘇秦臉上,夜風的絲絲寒意頓時讓蘇秦的酒意去了幾分。


    半晌,蘇秦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嘿……趙王啊,趙王!”


    同一時間,蘇秦念念不忘的趙王正在喝酒。


    這個世界上有資格以主人的身份來招待趙何喝酒的人隻有五個,魏王無疑就是其中一個。


    魏王對趙何是相當熱情的,讓魏王很驚喜的是,趙何的態度同樣相當親近。


    雖然都是大王,但是男人的話題無非就那幾樣,國家大事,女人,還有兒子。


    聊著聊著,兩位大王居然交流起了育兒經。


    當然,這兩貨其實都是平日裏不帶娃的爸爸,所以你說一句我說一句基本上都屬於純扯淡,但是你誇我兒子一句我誇你兒子一句,結果說著說著是越發的興高采烈了。


    於是,在趙何的要求下,魏王讓人將自己的小兒子魏無忌給抱了出來。


    魏無忌雖然今年不過三歲有餘,但是整個人的五官端正一雙眼睛極為有神,偏生皮膚又十分白皙,看上去粉妝玉琢的堪比小女孩,完全就是一個古裝萌娃,而且還不怕生,說一句就答一句,讓趙何是真的心生喜愛,好生逗弄了一番。


    一番交流過後,趙何笑著捏了捏魏無忌的小臉,道:“公子無忌,難得你和寡人如此投緣,寡人作為叔父,今日若是沒有什麽表現,倒顯得寡人失禮了。”


    說著,趙何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玉佩,對著魏無忌笑道:“寡人曾經得了一塊玉璧,名字呢叫做和氏璧。這塊和氏璧寡人命工匠做了玉璽,還剩下一些材料製成了幾塊玉佩。今日寡人就將這塊玉佩送給你,希望你將來長大成人,能夠為這天下盡上你的一番才能,也不辜負寡人今日對你的期望,如何?”


    小魏無忌先是一愣,看了自己的父王一眼,然後在魏王的示意下接過了這枚玉佩,奶聲奶氣的說道:“無忌多謝大王。”


    趙何哈哈大笑,輕輕的拍了拍魏無忌的肩膀,站了起來。


    “今日多謝魏王招待,不過眼下畢竟是大戰之時,寡人也就不在此久留了。明日寡人就率軍前往沙海,還望魏王能夠和寡人精誠合作,破秦韓於此地,讓天下知曉趙魏同盟之威!”


    魏王慌忙起身,臉上同樣露出笑容:“趙王所言極是,寡人也正有此意。”


    兩人相視,同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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