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此並不感到意外。斯特裏克蘭就是那種超然物外的人,就算在境遇最悲慘的時候也是如此,但這究竟是由於靈魂的沉靜,還是性格的矛盾,那就很難分清了。


    “中國人的廁所”是當時那些準備到南太平洋闖蕩的白人給布特裏路一家破落小客棧所起的名字,其老板是個獨眼的中國人,給六個生丁[162]你就可以睡在床鋪上,三個生丁可以睡地板。他們在這裏結交了許多同樣走投無路的人,每當他們身無分文,而夜裏又特別冷,他們就會找白天偶然賺到些許錢的人借點寄宿的費用。他們並不小氣,這些流浪漢,隻要身上有錢,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跟其他人分享。他們來自全世界各個國家,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相親相愛,因為他們覺得大家都是自由民,同屬於想象中的天堂之國。


    “但我覺得斯特裏克蘭發起脾氣來可不是好惹的,”尼科爾斯船長迴憶說,“有一天我們在廣場碰到了硬漢比爾,他向查爾斯討迴他給的證件。”


    “有種你就過來拿。”查爾斯說。


    “他是個強壯的家夥,硬漢比爾,但他被查爾斯的氣勢給鎮住了,不敢上前動手,所以開始不停地咒罵。他用各種難聽的話罵查爾斯,硬漢比爾罵人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查爾斯也不迴嘴,任他罵了片刻,然後向前走了幾步,他隻說了一句:‘滾你媽的,你這頭臭豬。’他這句話倒沒什麽,但他的架勢很嚇人。硬漢比爾立刻閉嘴,你能看出來他心裏很害怕,他趕緊轉身就走,好像剛剛想起有個約會似的。”


    按照尼科爾斯船長的敘述,斯特裏克蘭罵的不是我寫下的那句話,但是因為我想把這本書寫得老少鹹宜,所以我覺得最好還是用大家都能接受的說法來代替他的原話比較好,盡管這樣犧牲了真相。


    喏,硬漢比爾可不是那種受了普通水手的羞辱之後甘願忍氣吞聲的人。他的權勢是建立在威望之上的,前後有兩個住在他的旅舍的水手告訴他們,他發誓要把斯特裏克蘭幹掉。


    有天晚上,尼科爾斯船長和斯特裏克蘭到酒吧雲集的布特裏路[163]去喝酒。布特裏路是條狹窄的街道,兩旁都是單層的房子,每座房子隻有一個房間,它們就像擁擠市集的攤位或者馬戲團的獸籠。每家每戶門口都有個女人。有些懶洋洋地靠著門框,自顧自地哼著小曲,或者用嘶啞的嗓音招唿路過的人,有些則無精打采地讀書看報。她們是法國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日本人和黑人,有些很胖,有些很瘦。雖然她們臉上的脂粉抹得很厚,眉毛畫得很粗,嘴唇也塗得很紅,但你還是能看到歲月的痕跡和放蕩的傷疤。有些穿著黑色的內衣和肉色的長襪,有些留著染成黃色的卷發,穿著短裙,打扮成小女孩的樣子。房門是敞開的,你可以看見裏麵鋪了紅磚,擺著很大的木床,鬆木桌上擺著敞口水壺和臉盆。在這條街上來往的是九流三教的人——在遊輪上當船員的印度阿三,從瑞典三桅船上岸的金發北歐人,在軍艦上當兵的日本人,英國的水手,西班牙佬,來自法國戰艦的英俊水兵,還有在美國的貨船上幹活的黑人。白天這裏隻是個肮髒汙穢的地方,但入夜之後,那些破房子透射出來的昏暗燈光讓這條沒有路燈的街道變得影影綽綽,別具一種邪惡的美麗。荒淫的氣息充斥於空氣裏,讓人感到窒息和害怕;然而這種讓你過目難忘和感到不安的景象裏卻有某種神秘的東西。這裏有某種不知為何物的原始力量,讓你既感到惡心不已,然而又被深深地吸引著。文明世界所有的斯文體麵在這裏已經消失殆盡,你感覺到人們不得不直麵陰暗的現實。四處彌漫著既緊張又悲哀的氣氛。[164]


    斯特裏克蘭和尼科爾斯坐在某家酒吧裏,裏麵有台自動鋼琴演奏著喧鬧的舞曲。酒吧裏人滿為患,這邊有六七個喝得醉醺醺、大聲說話的水手,那邊是一群士兵;而在房間的正中央,是擠在一起跳舞的男男女女。幾個臉龐黧黑的大胡子水手用粗硬的大手把他們的舞伴緊緊地擁在懷裏。那些女人隻穿著內衣褲。時不時有兩個水手站起來相互摟著跳舞。喧嘩聲震耳欲聾。人們放聲高歌,吵吵嚷嚷,開懷大笑,後來有個男的深深地吻著坐在他懷裏的女孩,幾個英國水手連聲怪叫,讓酒吧裏變得更加嘈雜。空氣裏滿是被那些男人沉重的皮靴踢起的灰塵,還有灰色的煙霧。裏麵感覺非常熱。吧台後麵有個女人坐著給她的孩子喂奶。服務員是個身材矮小的年輕人,扁平的臉上長滿了雀斑,他用托盤端著許多杯啤酒,來迴不停地忙碌著。


    不久之後,硬漢比爾在兩個高大黑人的陪伴下走了進來,誰都看得出來他已經喝得爛醉。他是來找麻煩的。腳步虛浮的他猛地撞上一張坐著三個士兵的桌子,把一杯啤酒打翻了。雙方激烈地爭吵起來,這時酒吧的老板挺身而出,命令硬漢比爾滾蛋。他是個剽悍的大個子,向來不允許顧客在他的酒吧鬧事,硬漢比爾遲疑著。他可不敢惹那個老板,因為那人有警察撐腰,所以他咒罵幾句,轉身就要走。突然間他看見了斯特裏克蘭。他走到斯特裏克蘭麵前。他沒有說話。他咳出滿口濃痰,吐在斯特裏克蘭臉上。斯特裏克蘭抄起酒杯向他砸過去。跳舞的人突然停了下來。酒吧霎時寂靜無聲,但是看到硬漢比爾兇猛地向斯特裏克蘭撲過去,每個人心裏的打架欲望都被激起了,隨即展開了混戰。許多桌子被掀翻,玻璃杯在地上摔得粉碎。酒吧裏亂成一團。那些女人驚恐地衝出門外或者躲到吧台後麵。路人從街上探頭進來看。你能聽見咒罵聲、打鬥聲和喊叫聲;房間中央有十幾個人正在使盡渾身力氣地相互扭打。頃刻間許多警察衝了進來,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地奪門而出。等到酒吧多少清靜下來之後,硬漢比爾正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腦袋上有道很大的傷口。尼科爾斯船長拖著手臂不停流血、渾身衣服被撕爛的斯特裏克蘭衝進大街。他自己的鼻子被人打了一拳,鼻血流得滿臉都是。


    “我覺得你最好趕在硬漢比爾出院之前離開馬賽。”他對斯特裏克蘭說,那時他們已經迴到“中國人的廁所”,正在清理傷口。


    “這比鬥雞好玩多啦。”斯特裏克蘭說。


    我仿佛看見他那種譏誚的笑容。


    尼科爾斯船長很著急。他知道硬漢比爾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斯特裏克蘭已經兩次羞辱了那個黑白混血兒,那人在頭腦清醒的時候是不好對付的。他會臥薪嚐膽。他不會立刻動手,但等到某天晚上,斯特裏克蘭的後背將會挨上一刀,兩三天後就會有一具無名流浪漢的屍體從港口汙穢的海水中被打撈上來。尼科爾斯翌日早晨去了硬漢比爾家打聽消息。他仍然住在醫院裏,但他那個已經去過醫院的妻子說,他狠狠地發誓出院後一定要殺了斯特裏克蘭。


    一個星期過去了。


    “就像我經常說的,”尼科爾斯船長迴憶說,“你要打人就得下辣手。這樣你才有時間可以考慮接下來怎麽辦。”


    然後斯特裏克蘭交了好運。有艘開往澳大利亞的輪船派人到水手之家招聘司爐,原來那個司爐因為神經錯亂,在經過直布羅陀海峽[165]時投海自盡了。


    “你趕快到碼頭去,”船長對斯特裏克蘭說,“趕快去把合同給簽了。別忘了帶上你的證件。”


    斯特裏克蘭馬上就出發了,後來船長再也沒有見到他。那艘船隻在馬賽港停泊六個小時,那天傍晚,尼科爾斯船長望著從輪船煙囪嫋嫋升起的煙霧,目送它在冬天的海麵上朝著東方破浪而去。


    我盡量把這段故事寫得清楚,因為我覺得這些聽來的軼事,和我親眼所見的斯特裏克蘭從事股票交易時在阿什利花園[166]所過的生活,形成了鮮明而有趣的對比。但我很清楚尼科爾斯船長是個信口開河的吹牛大王,他跟我說的這些話也可能一句都不是真的。就算得知他其實和斯特裏克蘭素昧平生,而他對馬賽的了解都是從雜誌上看來的,我也不會感到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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