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洗手間燈光熾亮,亮的發白。站在鏡子前,衛薇怔怔望著自己。


    她剛剛化了個妝。


    妝容有些豔,令鏡子裏的她愈發成熟而嫵媚,長發柔順的披在肩後,米色毛衣貼身勾勒著曲線,半身的黑色毛呢裙顯得腰間窄窄的,底下裸.露的雙腿筆直而長。她今天穿了雙羊皮踝靴,那腳踝纖瘦,若隱若現,不堪一握。


    直愣愣看著這樣的自己,忽的,衛薇低頭在化妝包裏翻出卸妝液。


    將剛畫好的妝通通卸掉,鞠了捧清水,她狠狠洗了把臉。


    再抬頭,鏡子裏的自己,滿臉是水。


    那些水珠掛在眉角眼梢,順著雙頰滴下來,有點像淚,卻襯得那張臉幹幹淨淨。


    衛薇眨了眨眼,心底泛起一絲鈍痛,絞得難受。


    她努力深吸了一口氣,卻仍是疼,還很澀。


    這種疼、這種澀伴隨著她,深深烙在衛薇的心底,謂之“失去”。


    從離開的那天,不,從離開陸崇文的那一刻起,衛薇就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麽。


    那個夜裏,她蹲在十字路口不停的哭,哭得不能自已,哭到恨不得昏厥。她多想迴去,多想立刻轉身迴去,飛奔到他的身邊、他的懷裏,再好好吻一吻他,再好好抱一抱他,最後再喚一聲“崇文叔”,可是,她是那樣的難堪,她是那樣的卑微,她甚至卑微到連愛他的資格都沒有……除了抱緊迴憶,她什麽都沒有。


    那個時候的衛薇一無所有。


    所以,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堂堂正正迴來。


    隻有衛薇自己知道,她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走到現在,才真正走到他的麵前。


    她那麽努力的讀書,那麽拚命的工作,她所做的一切,她所受的辛苦,不過都是為了更靠近他一點,甚至不惜換了專業,隻為了能在他的領域裏,能有一天被他看見。


    如今,終換來這樣一個機會,一個真正站在他麵前的機會。


    隻是,真的要去見他,衛薇才知道自己有多畏怯。


    她就像一個孩子,要將自己在的所有坦露在最親愛的父母麵前,她怕他罵她,又怕他對此不屑一顧,更怕他將她忘了。


    若他忘了她……


    衛薇腦子裏嗡嗡的響,她的眼底淌著些紅。


    再埋頭洗了把臉,認認真真擦幹淨,衛薇轉身走出去。


    迴到包間,劉廠長不在,旁邊人解釋說:“廠長剛下樓去接陸董了。”


    聽到這兩個字,衛薇抿著唇坐下來,其他的聲音她已經聽不見,她心跳的有些緊,連唿吸都藏著惴惴不安。


    衛薇低著頭,不自在的攏了攏耳邊的碎發。不過兩秒,她又將別在耳後的頭發撥下來,隨意順了一順,也不知究竟想要如何。


    她看上去莫名慌張,還有些手足無措。


    直到現在,衛薇才知道久別重逢這四個字,有多麽沉重,沉重到她好想哭,好想逃。


    可是,她又很想見他。


    衛薇攥著手,坐在那兒,低頭等著那一刻。


    *


    陸崇文到的有些晚。


    他下了車,對劉廠長有禮道歉:“對不起,先前有工作耽誤了。”


    他這幾年很少來上海這邊,每次過來,總有一堆工作等著他親自處理,陸崇文忙的脫不開身。


    劉廠長忙說:“陸董客氣了。”說著,又迎他進去。


    有服務生在前麵引路,再替他們開門。


    劉廠長率先進去,陸崇文略落後一步,助理則跟在他後麵。


    包廂裏已經坐了不少人,見他來都連忙起身。


    陸崇文是見慣應酬場合的,這會兒衝他們淡淡笑了笑,由前麵的劉廠長替他一一介紹。


    “這是我們廠負責技術的老張,這是我們廠負責……”


    陸崇文有禮貌的一一握手,然後轉到主位旁。


    那邊有位女士低頭坐在那兒,走在前麵的劉廠長邊走邊介紹:“陸董,這是我們從國外請的專家,衛薇衛小姐。”


    陸崇文微笑的唇角慢慢抿直,抿成一條直直的線。


    到了這時,衛薇的心亦繃緊到了極致,她終於敢轉過身來,正視著他。


    先前,從門被推開的那一刹那,她就牢牢定住了,她根本不敢抬頭。


    她聽著男人不慌不忙的腳步聲,聽著他輕輕的和那些人說“你好”,然後慢慢的靠近她,她的心越纏越緊,越纏越難受。


    為了這一刻,她曆盡千辛萬苦,她等了太久太久。


    而現在,終於要見麵了,也終於要解脫了。


    衛薇心撲通撲通狠狠跳了一跳,手不由自主的、悄悄背在身後攥起來。


    她起身,正視著陸崇文,正視著他的眼睛。


    麵前的男人好像還是那樣,他站在那兒,便是慵懶而閑適,隻是隨著歲月的積澱,舉手投足間,多了份從內而外散發出來的儒雅,像是一味沉釀的酒。男人的那雙眼在歲月裏愈發深邃且幽暗,就是一個吸引人的漩渦,隻看一眼,就會讓人甘願沉淪進去。


    某種異樣的情.潮在心間悄悄流淌,衛薇開始緊張,開始不安,她的心忐忑而飄忽,卻找不到停泊的岸。


    她努力望著他,陸崇文亦直視著她。


    隻是,他麵容平靜而雋永,沒什麽驚訝或者意外的表情,從他的眼裏,衛薇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自己。


    這個念頭一起,衛薇心跳得越發慌。


    下一瞬,陸崇文伸手,淡淡的說:“衛小姐,你好。”


    衛薇腦海裏是暈的,她機械的握住他的手,唇角囁嚅著說:“陸董,你好。”


    很快,這個人便鬆開手。


    衛薇的手裏一瞬就空了,隻能輕輕垂在身側。


    陸崇文脫下大衣,遞給服務生,然後落座。


    兩個人的位置恰好相鄰。


    在他的身旁,衛薇不用深嗅,便能聞到男人身上清冽的煙草味。


    在國外的這幾年,衛薇從來沒有遇到過一模一樣的味道,也許是煙味,也許就是他獨有的氣息。這個男人留在她身上的烙印,太深太深,以至於衛薇隻能不停尋找,不停的想方設法迴來,迴來見他。


    衛薇垂下眼。


    視線裏恰好看到他的手,修長而骨節分明,和過去一樣。


    這雙手曾牽過她,曾給她最深愉悅,還為她彈過鋼琴,帶她跳過舞。迴憶鋪天蓋地的,衛薇怔怔的,隻能沉默的坐著,聽他和旁人說話。


    以前她隻陪他應酬過兩次,還都是朋友的聚會。那個時候,她也坐在他的身邊,聽他和旁人說話。


    他說話的聲音總是漫不經心的,還帶著笑意。


    衛薇甚至能想象他說話的模樣,就像記憶裏曾勾勒過無數次的那樣。


    衛薇還在悄悄發呆,忽然,服務生問她:“小姐,你要喝什麽酒?”


    這樣的應酬場合都是要喝酒的。


    衛薇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小女孩,她現在不討厭喝酒,甚至偶爾會沉迷酒精的迷醉,隻是在陸崇文的麵前,她不自覺的還是覺得自己像個孩子,當年陸崇文從來不許她喝酒的,現在她自然有些難以啟齒。


    訕訕眨了眨眼,衛薇正要開口,旁邊跟人說話的陸崇文自然而然偏過頭來,對服務生交代說:“給她一杯果汁。”


    不過一句話,所有過往仿佛穿越了長長的時間隧道,好像又迴到了過去,迴到了那一幕,沾滿了灰塵,嗆的人鼻酸。


    衛薇愣住了,陸崇文也是微微一怔。


    不過很快,他又轉過臉去。


    臉色淡淡的,好像什麽都沒發生。


    服務生問:“小姐,你喝什麽果汁?”


    衛薇腦子裏還是暈的,她呆呆的說:“西瓜汁有麽?”


    “有的,請稍等。”服務生迴道。


    可衛薇隻是看著陸崇文的側影。


    劉廠長還是在跟他說話,他倚在那兒,眉眼懶懶的,看不出任何異樣。


    衛薇垂下眼。


    她的心飄飄忽忽,根本不知道在想什麽,下一秒,劉廠長便突然將話題引過來:“衛小姐,能不能麻煩你給陸董介紹下貴公司的生產線?”


    衛薇連忙抬起頭,而陸崇文亦望過來,麵容淡淡的。


    對著他的眼,衛薇還是不大自在,片刻,她壓下這樣的情緒,努力而淡定的介紹起來,她不想在他麵前丟臉。


    而陸崇文始終是安靜的聽著,並沒有太多的言語。


    也許這就是他平時工作的模樣。


    衛薇覺得有點陌生,還很緊張,像是在交功課的學生。


    最後,陸崇文笑了笑,客氣的說:“謝謝你,衛小姐。”


    “應該的。”衛薇機械答道。


    說完之後,她好像就沒什麽可和他說的了。


    她安靜的坐在那兒,就聽陸崇文對劉廠長說:“我去外麵抽支煙。”


    “啊,不用這麽麻煩的……”劉廠長說。


    陸崇文笑:“有女士在。”


    他紳士的起身離開。


    旁邊位置突然空出來,衛薇坐了一會兒,心裏還是緊的難受。她再坐不住,也起身離開。


    包廂外麵是長長的走廊,她左右看了看,沒有看到陸崇文。


    衛薇去外麵的露台。


    露台有些暗,隻有幾盞地燈孤零零的照著。


    暈暗的燈下,陸崇文果然立在欄杆邊抽煙,腳邊的身影斜斜,外麵很冷,那些煙彎彎繞繞,像迷蒙散不開的霧。


    衛薇遠遠看著,忽然心跳的厲害。


    那樣的冷意裏,陸崇文偏過頭來。


    他沒有說話,隻是安靜的注視著衛薇。


    在他的視線裏,衛薇還是手足無措,她有些不敢上前。


    攥了攥手,她終於喊他:“崇文叔。”


    陸崇文還是那樣看著她,那些煙往上,嗆的他不由眨了眨眼。暗沉的夜幕裏,男人的眼眸裏有一道最深最疼的猩紅。


    “薇薇,你迴來了。”陸崇文這樣說。


    隻這一句話,衛薇眼睛驀地發脹,她問:“崇文叔,你還好麽?”


    “還行。”陸崇文點頭。


    抽了一口煙,他又問:“薇薇,你呢?不是學法律麽,怎麽換專業了?”


    這樣客套的寒暄真讓人難受。


    可衛薇隻能笑,她說:“我想學就學了。”


    “挺好的。”陸崇文還是點頭。


    掐滅了煙,他走到衛薇麵前,陸崇文說:“快進去吧,外麵冷。”似乎還是關心,卻又透著距離。


    衛薇不動,隻是看著他。


    她今天穿著踝靴,七八公分的鞋跟,如今稍稍一抬頭,就能望進男人的眼裏。


    “崇文叔。”她喊他。


    “嗯。”


    衛薇攥了攥手,終於問:“崇文叔,我有嬸嬸了麽?有小侄子了麽?”她明明想問其他的,卻還是拐了個彎。


    陸崇文笑了,眸色淡淡的,他說:“小丫頭還問這麽多呢?”


    這樣熟悉的親昵令衛薇有一瞬的怔楞,很快,她還是固執的看著他,問:“有麽?”


    斂起笑意,陸崇文垂眸說:“沒有。”


    衛薇頓了一頓,認真的說:“崇文叔,那你還要我還債麽?”


    陸崇文沉默下來,隻是看著她。


    下一瞬,衛薇稍稍踮起腳,在他的唇邊落了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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