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烽道:“你說這世上沒有如果,但人這一生總難圓滿,哪怕朕身為皇帝,富有四海,也總有求而不得,錯失遺憾。”


    “……”


    “一旦有了遺憾,人就會想如果。”


    鶴衣低著頭,臉色漸漸的發白。


    祝烽道:“所以,如果——”


    “……”


    “如果,有這麽一對父子,他們之間有一段塵封往事,但這段往事並不幸福,也不快樂,相反,這段往事隻有血腥和殺戮,這段滅絕人倫的殺戮往事把這個兒子逼得發了瘋,而他的父親為了保住自己的這個兒子,叫人給他用了藥,讓他徹底的失去了這段記憶,忘記了讓他痛苦的往事。”


    “……”


    “如果,有這麽一個人,他因緣際會的來到了這個父親的身邊,知曉了這一切。原本,這位父親是想要讓他去到自己的兒子身邊,監視他,也控製他,避免讓他迴想起過去的一切,讓這個兒子一生都混沌無知的度過,可這個人——他卻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麽心理,幫助這個兒子奪取了權力,成為了至高無上的王者。”


    “……”


    “如果,這個人表麵忠誠,卻在背地裏不斷的欺騙,隱瞞。”


    祝烽伸出手,扶著一邊凹凸不平的牆麵慢慢的站起身來,他的身體還沒有恢複元氣,起身之後甚至還搖晃了兩下,高大的身軀給人一種玉山將崩的錯覺,鶴衣下意識的抬起頭來,伸手想要扶他。


    而祝烽一步便逼近他的麵前,一雙發紅的眼睛直直的盯著他的眼睛。


    也像是一把利劍,直直的刺進了鶴衣的心裏。


    他一字一字的道:“你,會如何對待這個人?”


    “……”


    整個屋子裏一片寂靜。


    一滴冷汗,從鶴衣的額頭上沿著他消瘦的輪廓慢慢的滑落下來,最後啪嗒一聲滴落在地。


    他沉沉的吐了口氣,然後說道:“這,就要看皇上要什麽了。”


    祝烽道:“哦?”


    鶴衣道:“那個人來到那個兒子的身邊,的確是帶著任務去的,他的確是奉命去監視他,控製他,讓他混沌無知的度過他的下半生。可這個人——也是人,並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工具。”


    “……”


    “他看出了這個兒子雄才大略,有經天緯地之才,能締造百年不遇的盛世,所以,他才會背離自己的初衷,輔佐他登上帝位。”


    “……”


    “這個人,的確有隱瞞。”


    “……”


    “正是因為有了這些隱瞞,有了當初應承的任務,他才會被人抓住把柄,被人要挾,做了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


    “……”


    “但,對他想要效忠的那個人,他沒有欺騙,更沒有傷害。”


    “……”


    “他想要做的,不過是逢此機緣,略盡綿力。”


    “……”


    “若別人容不下他,那他——他走到這一步,也絕無怨言。”


    “……”


    祝烽沉默的看了他許久,然後說道:“沒有遺憾嗎?”


    鶴衣道:“皇上剛剛不是說了嗎,人之一生哪怕富有四海,也總有求而不得,錯失遺憾。不過——”


    說到這裏,鶴衣抬起頭來看著祝烽,目光微微閃爍,用一種微妙的口吻說道:“這一切,不都是,如果麽?”


    聽見他這麽說,祝烽的目光也閃爍了一下。


    然後,輕笑道:“你說得對,如果。”


    說完,他又轉過身去,而這一次,像是有些撐不住似得,後背微微的佝僂起來,還捂著胸口咳嗽了兩聲,鶴衣急忙上前扶著他走到床邊坐下,祝烽喘了半天才總算平複下來,又抬頭看了他一眼,道:“不過有一點,朕還是不明白。”


    鶴衣道:“皇上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祝烽道:“這件事照理來說,應該不會讓任何人知曉,哪怕是要去執行任務,不過做事就罷了,為何會將把前因後果都告訴你?”


    鶴衣沉默了一下,才說道:“並非是高皇帝告訴微臣的。”


    “嗯?”


    祝烽的眉頭皺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說,還有人知道這件事。”


    “是。”


    “誰?”


    “微臣的師傅。”


    “……”


    祝烽的氣息又沉了一下,臉頰漲得通紅幾乎又要咳出來了,他拿手用力的按著胸口才勉強控製住自己,發出了一陣悶悶的咳嗽聲,道:“張真人?”


    “是。”


    “他又是如何知道的?誰告訴了他?”


    “也並沒有人告訴他,而是當年——”鶴衣說到這裏,壓低了聲音,道:“博望侯重返中原時,提前告訴了張真人。”


    “……”


    一聽這話,祝烽也變了臉色。


    但隨即,他也明白了過來。


    博望侯並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他當然知道自己重返中原對整個朝局會有多大的影響,必定有人不希望他再度出現,所以,他將自己重返中原的計劃告訴張真人,是希望借他的力量來保護自己。


    隻是沒有想到,他們剛到玉門關就撞上高皇帝。


    而高皇帝到玉門關原本並不是衝著他,卻偏偏因緣際會。


    祝烽沉默了一會兒,才苦笑著,輕聲道:“難怪……”


    難怪,司伯言和司仲聞著兩兄弟能活下來。


    南煙也能活下來。


    並不是高皇帝宅心仁厚,而是因為張真人的出現。


    祝烽雖然從小到大沒有見過這個人,可多少明白,他在高皇帝的心裏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好像一個滿身汙穢的人心裏僅存的一點清靜之地。


    是因為他在,高皇帝才放過了這些人。


    而後來的事,也就不必再問了。


    祝烽坐著,雖然胸口一陣一陣的翻騰,但臉上卻露出了越來越疲倦的神情,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倦怠的擺了擺手:“罷了,你下去吧。”


    鶴衣道:“皇上——”


    祝烽也不看他,隻半闔上雙目,淡淡說道:“朕剛剛都說了,這一切,不過是‘如果’。”


    “……”


    “‘如果’的事情已經說完了,接下來,你就去做你該做的事了。”


    “……”


    鶴衣也有些愕然。


    他也沒有想到,祝烽會這麽輕易就饒恕他,他甚至在來的路上已經做好了被皇帝滅口的準備——


    應該說,從奉命前往北平的燕王府,卻又改變初衷,開始輔佐他登上帝位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做好了有一天皇帝恢複記憶,而自己被滅口的準備。


    卻沒想到。


    他輕聲道:“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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