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玄十七年九月初九,晴,碧空萬裏雲,天藍得如同寶石一般,秋風送爽,天氣宜人,恰逢重陽佳節,正是登高望遠之日,中都城中喜氣洋洋,一大早地,相攜出城者眾,然,卻大多不是去做登高之舉,而是聚集在西門外,興奮地議論著,等候著,不單數十萬的百姓們來了,在京的大部分朝臣們也來了,便是連太子以及在京的諸皇子們也都到齊了,都在期盼著英雄的凱旋。


    多少年了,中都百姓還真沒這麽揚眉吐氣過,要知道百餘年來,八藩時時起邊患,十數年前甚至聯軍六十萬殺到了中都城下,這等恥辱令中都百姓每一談起,便為之義憤填膺,如今,這等恥辱總算是洗刷一空,由不得京師百姓不為之心情振奮的——數月來,各地捷報頻傳,先是臨淄大捷,接著又是王師連下九江等要隘,而後攻破蘇州,盤踞江南百餘年的鎮海軍就此徹底覆滅,旋即,王師轉道川中,劍南、大理亦是兔子尾巴長不了了,如此多的捷報一道道地湧了來,令京師百姓目不暇接之餘,精神更是振奮到了極點,哪怕戰事如今已稍平,可百姓們的熱議卻從來沒有消停下去,有意思的是——百姓們熱議的焦點竟不是威名赫赫的項王爺,而是有著“京師第一大寇”之名頭的蕭畏。


    誠然,說起蕭畏的“劣跡”,滿京師的百姓們都能扯出一大堆來,盡管其中大半是以訛傳訛,可眾口鑠金之下,蕭畏的名聲實在是好不到哪去,比之過街老鼠的地位怕也就隻是高上那麽一點罷了,著實不怎麽討人喜歡,可正因為此,當蕭畏率微弱之師屢勝威武之敵的消息傳開之後,一樁“浪子迴頭金不換”的美事也就此成了京師百姓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之最愛,不知不覺間,蕭畏的身份已經由“過街老鼠”上升到了“民族英雄”的高度上,而今,這麽位“大英雄”就要歸來了,京師百姓們積攢了數月的熱情也就此爆發了出來,用不著官府去組織,滿京師裏能脫得開身的民眾全都自發地湧出了西門,雖沒有“萬人空巷”那麽誇張,可也差不了多少,所有人等都在翹首期盼著“英雄”的出現,也好送上自己最誠摯的喝彩。


    辰時已過,大道的盡頭依舊不見人影;巳時將盡,遠方還是一派平靜,眼瞅著天已近午,百姓們的熱議之聲漸漸消停了下去,精神頭似乎也有些子沉了下去,可還在堅持等候著,一派望眼欲穿之狀,隻是始終不見“英雄”的出場,這不免令眾人的心有些子糾結了起來,歡騰的場麵也漸漸沉寂了下來,可就在眾人心有失落之際,大道遠端的山彎處突然揚起了一股煙塵,瞬間便在人叢中引發了一股強烈的『騷』動,緊接著,一麵火紅的戰旗在煙塵中從山彎裏轉了出來。[


    “來啦,迴來啦!”


    “沒錯,那旗上的字是個‘蕭’字,是王爺迴來了!”


    “王師凱旋,盛事啊!”


    待得那麵火紅戰旗一轉出山彎,眼尖的百姓們立馬認出了那戰旗代表的正是蕭畏的凱旋大軍,登時便沸騰了起來,尖叫聲,歡唿聲,喝彩聲響成了一片,那等喜慶勁兒生生令站在百官之前的太子及諸皇子皆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


    “哼。”太子蕭如海對百姓的反應極為不滿,情不自禁地冷哼了一聲,口中低聲地叨咕著,雖說人能聽得清他在說些甚子,可顯然不會是啥讚美之辭。


    “哈。”二皇子蕭如濤撇了下嘴,發出一聲似乎爽朗的笑聲,可那笑聲的含義著實令人生疑。


    “哧。”四皇子蕭如義冷笑了一聲,臉上滿是不屑之意,隻是不清楚他這股不屑之意究竟是衝著誰去的。


    “嘿嘿。”五皇子蕭如鷹同樣笑了起來,隻是這笑聲怎麽聽,怎麽像是幹癟癟的傻笑,內裏的酸味兒足足可以飄出數十裏外。


    “嗬嗬。”六皇子蕭如浩也笑了,隻是笑聲曖昧得很,聽不出這究竟是在嘲笑諸位兄長的舉動,還是自嘲一番,總之,同樣是意味難明至極。


    不管是百姓的歡唿也好,諸皇子們曖昧的表現也罷,對於大道遠端馳騁而來的大軍來說,一點影響都沒有,但見煙塵滾滾中,金戈鐵馬如『潮』水般洶湧而來,如雷的馬蹄聲中,一支大軍已如旋風般衝到了近前,旋即,一陣號角聲驟然響起,數萬大軍整齊劃一地停了下來,隊形保持得極為完整,可謂是動如脫兔,靜若處子,其軍容之嚴整著實令人歎為觀止,數的京師百姓先是一陣沉默,緊接著爆發出如雷般的喝彩聲,將最熱烈的歡唿毫保留地渲染了出來,以迎接心目中之英雄的凱旋。


    激動麽?確實有點,蕭畏實是沒想到會有如此隆重的歡迎儀式在等著自己,一見到如此盛大的場麵,饒是蕭畏活了兩世人,算是見慣了大場麵的人物,可還是被這等場景給震了一下,心不由地有些子飄飄然起來,很想高唿一聲,以發泄一下心中的激『蕩』之情,隻不過想歸想,做自然是不能這麽去做的,沒見太子蕭如海等人的臉『色』已經是難看到了極點了麽,這要是有所閃失,沒準今日風光了,明日可就黴運當頭了。


    “臣弟見過太子哥哥,勞您前來迎候,臣弟實是不敢當。”一片歡唿聲中,蕭畏翻身下了馬背,徒步走到了站立在群臣之首的太子麵前,一躬到底地謙遜道。


    “九弟快快請起,爾此番大勝歸來,哥哥心中暢快比,好,好啊,九弟不愧是項王叔之後,能有爾父子鼎立為之,我大胤憂也!且受哥哥一禮。”太子蕭如海雖有些子不爽蕭畏的得民心,可說起場麵話來,卻是順溜比,對著蕭畏便是一通子猛拍,將蕭畏抬到了與項王同等的地位上。


    “太子哥哥過譽了,小弟惶恐,豈敢受哥哥之禮,此番能勝賊寇,實乃聖上宏恩,將士用命之故,臣弟不過是執行者罷了,實不敢自居其功。”蕭畏可沒敢受了太子的禮,忙不迭地退後一步,恭敬地行了個禮,愈發謙遜地迴答道。


    “當得,當得,九弟此番立功甚偉,不單哥哥該向九弟致禮,天下臣民也感念九弟的功德量,來,來,讓哥哥好生瞅瞅,嗬嗬,黑了,可也結實多了,好,很好,九弟真乃吾家千裏駒也!”一見蕭畏如此謙遜,蕭如海自是滿意得很,笑嗬嗬地拍了拍蕭畏的肩頭,大肆誇獎了一番之後,也沒給諸皇子與蕭畏套近乎的機會,接口便道:“九弟,父皇已在宮中恭候多時,就等著九弟凱旋了,九弟先進諫去,迴頭哥哥在東宮設宴,為九弟慶功!”


    嗯?這麽急,不會罷!蕭畏一聽弘玄帝竟如此急地等著要見自己,心不由地便有些子揪了起來,一股子不妙的感覺湧上了心來——早在蕭畏尚在齊州之時,弘玄帝便下了詔書,內裏除了大肆誇獎了蕭畏一番之外,還提了一件事,那便是要調馬,要將蕭畏所繳獲的近萬匹戰馬全部抽走,說是支援攻打鎮海之用,被蕭畏毫不客氣地以戰馬乃馬政事宜,當以繁殖之用為借口,生生頂了迴去,就是不肯給馬,正是因著此事,蕭畏這一路才故意慢吞吞地行軍,本該八月中旬便到京的行程硬是拖到了九月,本想著待自家老爹迴京再做商議,卻沒想到自家老爹的大軍居然轉道川中,天曉得何時才能結束川中之戰,奈之下,也就隻好硬著頭皮磨蹭迴京了,此時一聽弘玄帝等著要見自個兒,又豈能不令蕭畏心裏頭起疙瘩的,然則事已至此,卻也由不得蕭畏不去,萬般不情願之餘,跟太子及諸皇子匆匆地寒暄了一番之後,將軍務交割給了副手賀寶華,自個兒率一眾親衛進了城,一路向皇宮趕了去。


    “陛下有旨:宣滎陽王蕭畏兩儀殿覲見。”


    蕭畏趕到了承天門外,方才一遞上了牌子,不多時便見司禮宦官高大成領著幾名小宦官從宮中趕了來,宣讀了弘玄帝的口諭。


    “臣,蕭畏,領旨謝恩!”蕭畏盡自滿心的疑慮,可該有的禮節卻是不敢少,磕頭謝了恩之後,將腰間懸掛的寶劍解下,隨手交到寧南的手中,整了整身上的戰袍,這才由高大成陪同著行進了宮門。[


    “王爺此番立功甚偉,陛下當有重賞,老奴先為之賀了。”高大成跟蕭畏算是老熟人了,此時見蕭畏歸來,自是很客氣地恭維了一聲。


    重賞?怕不是重傷罷!蕭畏自家事情自家清楚,當初做出拒絕弘玄帝調馬的旨意之際,蕭畏便知曉迴京之後一準沒啥好果子吃,可思慮再三之下,蕭畏還是拒絕了弘玄帝的要求,理由麽,馬政所需隻是一個方麵,畢竟如今靠從燕西販馬所得,要想真正地複興馬政還得多年的努力,可有了這近萬的良馬就不同了,完全可以大大地縮短馬政複興所需要的時間,當然了,這隻是明麵上的原因,實際上,蕭畏真正擔心的是弘玄帝將這些馬匹全都劃歸神騎營,以組建新軍之用——馬政複興之後,神騎營的規模自然是會水漲船高,可那畢竟需要時間,而蕭畏同樣需要時間,在沒有一定根基的情況下,蕭畏潛意識裏就不願弘玄帝手中最有戰鬥力的部隊壯大,故此,思慮再三之後,蕭畏還是悍然拒絕了弘玄帝調馬的旨意。


    “高公公過譽了,小王實不敢當,嗬嗬,此戰能勝,皆陛下指揮有方所致,小王不敢貪功。”蕭畏一邊口中謙虛著,一邊將幾張疊在一起的百兩銀票子悄悄地塞進了高大成的大袖子中。


    “王爺過謙了,此等奇功便是老王爺當年也不曾做到,如今啊,別說京師百姓日日念叨著王爺,便是宮裏也都傳遍了王爺的英名,咱家說的可都是實話,嗬嗬,陛下每日裏也沒少念著王爺呢。”高大成雖收慣了銀子,可一見蕭畏那疊銀票子的厚度,還是不免為之心動不已,這邊似說笑一般地提點了一句。


    厄,該死!蕭畏多精明的個人,立馬便領悟出高大成話裏潛藏的意思,那便是說蕭畏的風頭出得太大了些,雖不至於到功高震主的地步,卻令一眾皇子不安了,至於弘玄帝麽,想來也有些子起了擔心,這對於蕭畏來說,可不是啥好事,他可不想像自家老爹那般被榮養了起來,尤其是在目前這等根基未穩之際,蕭畏更不可能去玩甚子修身養『性』的勾當,雖說對此際遇早已有了對策,可心裏頭還是不免起了些微瀾,當然了,這些都是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兒,蕭畏自是不會跟高大成去明說,這邊嗬嗬一笑,隨口胡混了幾句,算是將此事揭了過去,一路語地趕到了兩儀殿前,又等了好一陣子之後,這才得到了覲見的口諭。


    “臣,蕭畏,叩見陛下。”


    蕭畏一走進大殿,入眼便見弘玄帝正端坐在龍椅上,滿臉子似笑非笑狀地看著自己,忙不迭地搶上前去,跪倒在地,大禮參拜了起來。


    “免了,平身罷。”


    弘玄帝饒有興致地打量了蕭畏一番之後,這才虛虛一抬手,不緊不慢地開了金口,語調甚是平淡,聽不出內裏的情緒究竟如何。


    “臣謝主隆恩!”蕭畏恭敬地磕了個頭,這才站了起來,垂手而立,一副恭聽訓示之狀。


    “小畏此番大勝得歸,朕本該親自出迎,怎奈偶然風寒,不宜出行,便由太子代勞,小畏不會怪朕罷?”眼瞅著蕭畏那副乖寶寶的樣子,弘玄帝嘴角一勾,不由地『露』出了絲玩味的微笑,可話語依舊是那種不鹹不淡的口氣。


    “微臣不敢,微臣此番不過僥幸而已,全賴陛下英明,三軍將士用命,微臣不敢居功,微臣惶恐。”蕭畏躬了下身子,將身段放得極低。


    “哦?哈哈哈……”弘玄帝被蕭畏那副誠惶誠恐的樣子逗得哈哈大笑了起來,這一笑之下,似乎沒個完了,滿大殿都是弘玄帝那爽快的笑聲在迴響個不停,就那等肺活量,哪有半點感了風寒的“病態”。


    “小畏也有不敢的時候?哈,朕倒是奇怪得緊了些。”弘玄帝爆笑了一番之後,突地麵『色』一板,冷冰冰地說道。


    靠,還真就來了,這老爺子也就一小肚雞腸的主兒!蕭畏一聽弘玄帝此言,便知曉弘玄帝這是要跟自己秋後算賬了,心裏頭不由地暗罵了一聲,可嘴巴卻緊緊地閉了起來,隻是一味地躬著身子,卻不去看弘玄帝的臉『色』。


    蕭畏的反應顯然出乎弘玄帝的意料之外,這一見蕭畏擺出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弘玄帝不由地被氣樂了起來,斜了蕭畏一眼,冷冷地哼了一聲,倒是沒再追究蕭畏抗旨不遵的事情,而是沉『吟』著開口道:“小畏此番立了大功,朕自不會冷落了功臣,爾既善軍略,可願入兵部公幹否?”


    啥?入兵部?靠,這麽明顯的陷阱您老爺子也好意思擺出來,真當咱弱智啊,切!蕭畏鬼精鬼靈得很,自是一聽便知弘玄帝此言乃是試探之辭——兵部乃是六部中最要害的部分,雖說排名在吏部之下,可實際權力卻並比吏部來得差,尤其是這等戰事大起之際,兵部的職權就更重了幾分,別人立功去兵部任職倒也說得過去,可他蕭畏一來是天家子弟,二來還有項王這麽個老爹,他要是去了兵部,那這天下將來是誰的可就不好說了,弘玄帝這麽點小心思蕭畏哪能看不出來,自是不會真傻到天真爛漫之地步,這便緊趕著躬身應答道:“陛下宏恩,臣感激在心,然臣卻不敢從命,臣自領命變革馬政伊始,兢兢而為,如今馬政尚未妥當,一旦換了主事之人,恐諸般構想皆有落空之虞,臣百般不願見一番心血皆付諸流水,臣懇請陛下準微臣依舊打理馬政事宜,短則三年,長則五年,必可複興馬政,以報陛下之宏恩。”


    “唔,小畏能有此宏願,朕心甚慰矣,然此番小畏立功甚偉,朕若不賞,豈不寒了天下臣民之心,來人,宣!”弘玄帝細細地打量了蕭畏良久,見法從蕭畏的臉『色』中看出甚言不由衷的跡象,這才點了點頭,一鼓手掌,道了聲“宣”字。


    “聖天子有詔曰:三寇犯邊,有賴滎陽王蕭畏不懼艱難,領軍出征,大敗來犯之賊寇,實有大功於國,著晉燕王之位,封千戶,準開府建衙,並賞王府一座,欽此!”弘玄帝開了金口,自有一名小宦官從旁站了出來,拖腔拖調地將旨意宣了出來。


    啥?燕王?還開府建衙?不會罷?蕭畏一聽如此賞賜,登時便有些子傻了眼,心裏頭百味交雜之下,愣愣地跪在地上,竟忘了要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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