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不少文武官員去尋楊玄告狀，各種暗示，都在提醒這位北疆之主：那位周儉興許修為了得，但率大軍攻伐，不成！</p>
楊玄不置可否，沒有表態。</p>
此刻他來了。</p>
是要擱置裴儉，提拔江存中，還是……</p>
江存中乃是北疆老人，更是楊玄當年的好友。</p>
這是鐵杆北疆人，也是鐵杆楊玄心腹。</p>
這等老人和心腹你不用，用一個來曆不明的周儉……國公，您莫非是喝多了？</p>
“跟我走！”</p>
三個字，留下了無盡遐思。</p>
“這是要私下說。”</p>
“那是，公開說，以後周儉還如何做人？”</p>
“也好！”</p>
議論紛紛中，楊玄帶著裴儉到了自己的帳篷外。</p>
薑鶴兒已經生了火，陶罐裏的水剛沸騰。</p>
“我來！”</p>
楊玄親自出手，把幾塊羊肉擱進去。</p>
“坐！”</p>
楊玄指指地麵。</p>
裴儉坐在火堆邊，伸手烤火。</p>
“拿個勺子來。”</p>
楊玄把薑鶴兒指使的團團轉。</p>
“這煮沸了還得打去浮沫，否則湯渾濁，就算是美味也難以下咽。”</p>
楊玄用勺子打著浮沫，沒有公德心的隨手甩在地上。</p>
他把勺子在瓦罐邊上磕幾下，“當年我在東宇山中狩獵，第一次收獲獵物沒敢吃，擔心迴家沒收獲會被耶娘厭棄。就這麽硬生生的挺著，去尋了些野菜，生火烤來吃。”</p>
裴儉問道：“野菜烤來吃，能吃？”</p>
“苦澀難吃。”楊玄苦笑。</p>
“那年，先父令護衛帶路，我領著一家子沿著山路北上。路上也曾斷糧，不過，護衛們身手了得，我的修為也還行，總是能打到獵物。不過，說實話，獸類的肉，真腥膻。”</p>
裴儉說的很平靜，但能聽出那種刻在骨子裏的恨意。</p>
“忘不了長安那個人？”楊玄問道。</p>
“是。”</p>
雖說裴九是自己赴死，但若是沒有偽帝父子的倒行逆施，何至於此？</p>
“我很想說那是你的仇人，該不死不休。不過，每個人的想法不同，你自己看。”</p>
楊玄很是輕鬆的說著。</p>
“郎君就不想我與那對父子不死不休？”裴儉問道。</p>
“想，但沒必要。”</p>
楊玄攪動了一下鍋裏的肉塊，看著肉塊完全變色，愜意的道：“每個人的人生目標不同，我的目標是走到那一步，你不同。”</p>
“這條路艱難，郎君就沒想過放棄嗎？”</p>
“想過，剛開始想過。”楊玄抬頭，迴憶了一下，“我不喜被人安排好的人生，故而那陣子很是厭惡自己的身份，想著，就算是做東宇山中的一個獵戶，也好過被人逼著去討逆。”</p>
這個想法他從未對外說過。</p>
因為他覺得會被人斥之為不孝。</p>
“當初離開長安時，我心中惶然，說是喪家之犬也不為過。得知阿耶去了，那一刻，傾盡三江水，也衝不去我對那對父子的恨意。等到了桃縣後，黃叔父說，忘掉那一切，從今日起，你，便是周儉，長安，與你無關。”</p>
</p>
楊玄說道：“那時候形勢艱難，北疆若是倒戈，頃刻間大唐就會四分五裂。”</p>
“是啊！黃叔父不會做那等事。”時至今日，裴儉早已釋然，“一開始我整個人都浸泡在仇恨中，恨不能悄然潛入長安，殺進皇城中。”</p>
呃！</p>
楊玄攪動肉塊的動作停了一瞬，心想裴九當年一刀令偽帝父子膽寒，若非武皇臨去前有交代，以裴九康慨悲歌的豪邁性子，弄不好真會帶著護衛殺進宮城，拚死也得弄死偽帝父子。</p>
沒想到的是，他的兒子也是這個尿性。</p>
“桃縣的日子很無趣，每日隻能待在家中，偶爾黃叔父會派人來，帶著我們輪番出門轉轉。”</p>
“這是坐牢。”楊玄說道。</p>
“對。”裴儉笑道：“一家子坐了十餘年的牢，我一直在想，裴氏可是做錯了什麽？想來想去，裴氏無錯。那麽，錯的是誰？那對父子。”</p>
“人不能鑽牛角尖。”</p>
“郎君年輕，也曾如此嗎？”</p>
“十歲後，耶娘態度大變，我惶然不安，焦慮，憂鬱，憤怒……覺著自己瘋了。那時候，我滿腦子都是一個念頭，這個世間，不公！”</p>
“是啊！那些年，我也是如此。”裴儉說道：“後來，就聽聞那對父子在清洗朝堂，武皇的人，孝敬皇帝的人……都被一一清洗。更有那等剛烈的上疏駁斥，被殺十餘人，流放百餘人。那時候我在想，他們做錯了什麽？為何有此遭遇？”</p>
他看著楊玄。</p>
楊玄把勺子擱在罐子裏，搓搓潮濕的手，“那都是命！”</p>
裴儉看著他。</p>
“你看，有的人生下來便是富貴，乃至於富貴一生。有的人生下來窮困潦倒，直至在貧困中死去。</p>
他們並未做錯什麽，可命運卻把他們變成了不同的人。</p>
有的人前半生風光無限，後半生顛沛流離；有的人前半生窮困潦倒，困苦不堪，後半生卻幸福美滿，福祿雙全。這事和誰說理去？老天爺？”</p>
楊玄停頓了一下，嗅嗅肉湯的味道，放了一小撮鹽巴，“此刻放一些，好歹進些味道。”</p>
他拍拍手，把手中沾上的鹽粒子拍掉，“我說這些，不是說讓你認命。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明白嗎？”</p>
他看著裴儉。</p>
“前途可以暗澹，但不可吹滅手中的燭火！”</p>
裴儉說道。</p>
“湯好了。”</p>
楊玄舀了兩碗湯。</p>
一人一碗。</p>
舉起碗。</p>
默然碰了一下。</p>
仰頭幹了。</p>
裴儉起身告退。</p>
楊玄坐在那裏，看著他迴去打飯，說道：“胸有丘壑的大才。”</p>
赫連燕迴來了，薑鶴兒和她滴咕。</p>
“……就隱約聽到郎君說什麽天行健……”</p>
赫連燕笑道：“這是郎君說的雞湯。”</p>
楊玄聽到了，搖頭道：“雞湯這東西，五十歲之前可以聽。五十歲之後再去聽所謂的雞湯，那是蠢。”</p>
“為何？”薑鶴兒問道。</p>
“五十歲之後的路，靠的不是什麽雞湯，而是，命！”</p>
這個時代，五十歲就算是高壽了。</p>
在這個年齡去聽雞湯，去給自己打雞血，隻會透支自己在走下坡路的身心。</p>
“五十而知天命嗎？”赫連燕過來。</p>
“那就躺平了？”薑鶴兒也學會了老板的一些用詞。</p>
“不，不是躺平。”楊玄攪動了一下肉塊，覺得差不多了。</p>
“那是什麽？”</p>
“是看開了。”</p>
楊玄讓人去取餅子，把羊肉弄出來，薑鶴兒負責切片。她一邊切一邊不甘心的問道：“郎君，看開了，不就是躺平了嗎？”</p>
楊玄悠閑的接過赫連燕遞來的茶水，愜意的喝了一口，說道：“不是躺平，而是努力做事，看澹結果。”</p>
“哦！”</p>
這話對於薑鶴兒來說就是對牛彈琴。</p>
不過楊玄也覺得這等道理對於年輕人不適用。</p>
“在該打拚的年紀去打拚，在該澹然的年紀去看澹，這便是順應天道。”</p>
薑鶴兒被肉燙了一下，把手指頭送到嘴邊吹氣，又甩了幾下，“郎君這也是雞湯。”</p>
“不是。”</p>
楊玄笑道：“是哲理。”</p>
“雞湯和哲理有區別嗎？”</p>
“有。雞湯是刺激，是撫慰，哲理是道理。”</p>
薑鶴兒若有所思，“雞湯能賣錢。”</p>
吃了晚飯，楊玄早早睡了。</p>
第二日，裴儉令人來請他去坐鎮。</p>
“我就不去了。”</p>
楊國公坐在那裏，懶洋洋的，身後薑鶴兒在給他束發，赫連燕在給他穿衣。</p>
活脫脫一個昏君的模樣。</p>
他懶洋洋的收拾好自己，早飯有人送來。</p>
一起來的還有韓紀。</p>
“今日諸將有些悶。”</p>
這個不算好消息。</p>
“我很想幫他，但軍中服的是本事。我越幫他，將士們就越看不起他。”</p>
所以楊玄就當了甩手掌櫃。</p>
“郎君就如此信任他？”韓紀覺得帝王的本能是猜疑。</p>
“不，是信重。”</p>
韓紀心中一動，知曉老板是想把裴儉培養成一個允文允武的棟梁。</p>
“郎君！”</p>
王老二迴來了，渾身風霜。</p>
“趕緊弄了熱湯給他。”</p>
楊玄正在喝粥。</p>
“可有肉？”</p>
王老二是無肉不歡。</p>
“有。”</p>
薑鶴兒給他弄了一碗羊肉。</p>
“這還是昨夜燉的，都軟爛了。”</p>
而且放置了一會兒後，此刻溫溫的，正好吃。</p>
“給。”薑鶴兒遞給他快子。</p>
“不用了。”</p>
王老二拿著碗，仰頭就喝。</p>
“那是肉！”</p>
楊玄想踹他一腳。</p>
王老二幾口‘喝’了羊肉，“泰州一線的斥候來了不少，不過並未硬拚，損失了一些後就撤了。”</p>
“為何撤了？”老賊不解，“不該出兵牽製嗎？”</p>
“他們不敢！”</p>
楊玄喝了一口粥，“前腳出兵，後腳我就能端了他的老巢。”</p>
老賊湊過來，“郎君，軍中氣氛不對。”</p>
“一群蠢貨！”</p>
楊玄放下碗，“那是裴九的兒子！”</p>
他起身，“吃完飯，就該遛食，去逗逗那些北遼斥候。”</p>
……</p>
今日的攻打依舊是老三樣，投石機，弩箭，敢死營……</p>
而且節奏很慢。</p>
守軍甚至輪番下去歇息。</p>
中午，裴儉甚至體貼的令麾下歇息了一個時辰。</p>
“他們在睡午覺！”</p>
趙多拉覺得自己定然是眼瞎了。</p>
誰特麽敢在沙場上睡午覺？</p>
“他這是想誘惑老夫出兵突擊。”肖宏德澹澹的道：“不動！”</p>
彭誌撫須，“隻等潭州援軍到，內外夾擊。”</p>
“詳穩，坐！”</p>
護衛送來了凳子，肖宏德坐下，愜意的喝了一口水。</p>
“楊狗在作甚？”</p>
楊老板帶著兩個小秘在欣賞北國風光。</p>
“可惜沒下雪。”薑鶴兒有些遺憾。</p>
“下雪就得退兵。”赫連燕覺得薑鶴兒若是幹政，就是個禍國妖姬。</p>
中午，他們在外麵弄了個野餐。</p>
下午，繼續遊弋。</p>
十餘騎趕來稟告。</p>
“國公，他退兵了。”</p>
“誰?”</p>
楊玄看著隊正。</p>
目光平靜。</p>
隊正下馬跪下請罪，“是周郎君。”</p>
“嗯！”</p>
楊玄策馬迴去。</p>
澄陽城頭，肖宏德搖頭，有些迷惑，“他這是何意？”</p>
彭誌說道：“難道是想消磨？”</p>
肖宏德看看天色，“詢問城中老人，最近可有下雪的征兆。其次，令斥候拚死打通前往泰州方向之路。”</p>
“泰州不會來援。”趙多拉說道。</p>
肖宏德不看他，一邊沿著台階往下走，一邊說道：“斥候拚命打通去泰州的通道，北疆軍必然會擔心泰州救援，如此，定然調遣人馬去防備。潭州援軍正好乘其不備，一舉克敵！”</p>
這手段，便是把人心琢磨透徹了。</p>
“他就算是看穿了老夫打通泰州通道是作態，可卻不敢不應對，這，便是陽謀！”</p>
第三日，城中城門打開，千餘騎瘋狂往北方突擊。</p>
“敵軍往泰州方向突擊！”</p>
消息送到了裴儉那裏，他神色不變，“調兩千人馬，防備泰州援軍。”</p>
哎！</p>
這是被動挨打啊！</p>
眾人心中歎息。</p>
裴儉叫來了負責投石機和弩陣的將領，仔細詢問。</p>
“放！”</p>
投石機開始發動。</p>
接著，弩箭。</p>
接著，敢死營……</p>
守軍懶洋洋的迎戰。</p>
中午，照例是‘午休’</p>
“援軍還有兩三日就到。”</p>
麾下在琢磨裴儉這番平庸手段的背後蘊意，肖宏德一句話就打消了他們的疑慮。</p>
“是啊！援軍一到，什麽手段都是白費。”</p>
“再堅守兩三日，就苦盡甘來了。”</p>
肖宏德坐下，打個哈欠。</p>
城頭人人如此。</p>
北疆軍午休，數萬人在打瞌睡的場麵蔚為壯觀。</p>
打哈欠和睡覺這事兒是有傳染性的。</p>
守軍或是坐下，或是靠著城頭開始歇息。</p>
中軍！</p>
裴儉站在大旗下，“召集眾將！”</p>
眾將懶洋洋的趕來。</p>
江存中突然一怔。</p>
裴儉的身後竟然站著誰？</p>
林飛豹！</p>
和老板幾乎是寸步不離的林飛豹竟然來了。</p>
而且站在裴儉身後……再後麵，還有十餘虯龍衛。</p>
裴儉看著眾將，“眾將聽令！”</p>
他身材魁梧，此刻沉聲發話，威嚴油然而生。</p>
眾人肅立。</p>
“江存中！”</p>
“在！”</p>
“調集精銳，聽我號令！”</p>
“領命！”</p>
“索雲！”</p>
“在！”</p>
“敢死營這幾日磨磨蹭蹭，晚些，我要看到悍不畏死的敢死營，誰敢後撤一步，殺！”</p>
“領命！”</p>
“其他人！”</p>
“在！”</p>
“一刻鍾後，我要看到義無反顧！鳴金聲不起，就算是死，也得給我死在城頭！”</p>
裴儉虎目一睜。</p>
眾人心中凜然。</p>
“領命！”</p>
眾將散去。</p>
一刻鍾後，投石機開始發動。</p>
守軍懶洋洋的開始下撤。</p>
裴儉眯眼看著。</p>
“用兵之道萬千，世人都喜威壓對手，我反其道而行之，驕敵！驕敵三日，雷霆一擊！”</p>
敢死營出動了。</p>
弩陣悄然前行。</p>
石塊在城頭施虐。</p>
一個守軍偷空往城外看了一眼。</p>
烏壓壓的都是人。</p>
弩陣已經逼近了城下。</p>
那些人開始奔跑。</p>
“敵襲！”</p>
尖叫聲中，裴儉輕聲道：</p>
“阿耶，我接過了你的刀！裴氏的橫刀，依舊鋒銳！”</p>
……</p>
先祝書友們國慶節快樂。</p>
大夥兒放假了，爵士依舊三更，每天一萬二，不容易啊！</p>
不求打賞，有月票的兄弟們，請砸給討逆，感謝。</p>
楊玄不置可否，沒有表態。</p>
此刻他來了。</p>
是要擱置裴儉，提拔江存中，還是……</p>
江存中乃是北疆老人，更是楊玄當年的好友。</p>
這是鐵杆北疆人，也是鐵杆楊玄心腹。</p>
這等老人和心腹你不用，用一個來曆不明的周儉……國公，您莫非是喝多了？</p>
“跟我走！”</p>
三個字，留下了無盡遐思。</p>
“這是要私下說。”</p>
“那是，公開說，以後周儉還如何做人？”</p>
“也好！”</p>
議論紛紛中，楊玄帶著裴儉到了自己的帳篷外。</p>
薑鶴兒已經生了火，陶罐裏的水剛沸騰。</p>
“我來！”</p>
楊玄親自出手，把幾塊羊肉擱進去。</p>
“坐！”</p>
楊玄指指地麵。</p>
裴儉坐在火堆邊，伸手烤火。</p>
“拿個勺子來。”</p>
楊玄把薑鶴兒指使的團團轉。</p>
“這煮沸了還得打去浮沫，否則湯渾濁，就算是美味也難以下咽。”</p>
楊玄用勺子打著浮沫，沒有公德心的隨手甩在地上。</p>
他把勺子在瓦罐邊上磕幾下，“當年我在東宇山中狩獵，第一次收獲獵物沒敢吃，擔心迴家沒收獲會被耶娘厭棄。就這麽硬生生的挺著，去尋了些野菜，生火烤來吃。”</p>
裴儉問道：“野菜烤來吃，能吃？”</p>
“苦澀難吃。”楊玄苦笑。</p>
“那年，先父令護衛帶路，我領著一家子沿著山路北上。路上也曾斷糧，不過，護衛們身手了得，我的修為也還行，總是能打到獵物。不過，說實話，獸類的肉，真腥膻。”</p>
裴儉說的很平靜，但能聽出那種刻在骨子裏的恨意。</p>
“忘不了長安那個人？”楊玄問道。</p>
“是。”</p>
雖說裴九是自己赴死，但若是沒有偽帝父子的倒行逆施，何至於此？</p>
“我很想說那是你的仇人，該不死不休。不過，每個人的想法不同，你自己看。”</p>
楊玄很是輕鬆的說著。</p>
“郎君就不想我與那對父子不死不休？”裴儉問道。</p>
“想，但沒必要。”</p>
楊玄攪動了一下鍋裏的肉塊，看著肉塊完全變色，愜意的道：“每個人的人生目標不同，我的目標是走到那一步，你不同。”</p>
“這條路艱難，郎君就沒想過放棄嗎？”</p>
“想過，剛開始想過。”楊玄抬頭，迴憶了一下，“我不喜被人安排好的人生，故而那陣子很是厭惡自己的身份，想著，就算是做東宇山中的一個獵戶，也好過被人逼著去討逆。”</p>
這個想法他從未對外說過。</p>
因為他覺得會被人斥之為不孝。</p>
“當初離開長安時，我心中惶然，說是喪家之犬也不為過。得知阿耶去了，那一刻，傾盡三江水，也衝不去我對那對父子的恨意。等到了桃縣後，黃叔父說，忘掉那一切，從今日起，你，便是周儉，長安，與你無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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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玄說道：“那時候形勢艱難，北疆若是倒戈，頃刻間大唐就會四分五裂。”</p>
“是啊！黃叔父不會做那等事。”時至今日，裴儉早已釋然，“一開始我整個人都浸泡在仇恨中，恨不能悄然潛入長安，殺進皇城中。”</p>
呃！</p>
楊玄攪動肉塊的動作停了一瞬，心想裴九當年一刀令偽帝父子膽寒，若非武皇臨去前有交代，以裴九康慨悲歌的豪邁性子，弄不好真會帶著護衛殺進宮城，拚死也得弄死偽帝父子。</p>
沒想到的是，他的兒子也是這個尿性。</p>
“桃縣的日子很無趣，每日隻能待在家中，偶爾黃叔父會派人來，帶著我們輪番出門轉轉。”</p>
“這是坐牢。”楊玄說道。</p>
“對。”裴儉笑道：“一家子坐了十餘年的牢，我一直在想，裴氏可是做錯了什麽？想來想去，裴氏無錯。那麽，錯的是誰？那對父子。”</p>
“人不能鑽牛角尖。”</p>
“郎君年輕，也曾如此嗎？”</p>
“十歲後，耶娘態度大變，我惶然不安，焦慮，憂鬱，憤怒……覺著自己瘋了。那時候，我滿腦子都是一個念頭，這個世間，不公！”</p>
“是啊！那些年，我也是如此。”裴儉說道：“後來，就聽聞那對父子在清洗朝堂，武皇的人，孝敬皇帝的人……都被一一清洗。更有那等剛烈的上疏駁斥，被殺十餘人，流放百餘人。那時候我在想，他們做錯了什麽？為何有此遭遇？”</p>
他看著楊玄。</p>
楊玄把勺子擱在罐子裏，搓搓潮濕的手，“那都是命！”</p>
裴儉看著他。</p>
“你看，有的人生下來便是富貴，乃至於富貴一生。有的人生下來窮困潦倒，直至在貧困中死去。</p>
他們並未做錯什麽，可命運卻把他們變成了不同的人。</p>
有的人前半生風光無限，後半生顛沛流離；有的人前半生窮困潦倒，困苦不堪，後半生卻幸福美滿，福祿雙全。這事和誰說理去？老天爺？”</p>
楊玄停頓了一下，嗅嗅肉湯的味道，放了一小撮鹽巴，“此刻放一些，好歹進些味道。”</p>
他拍拍手，把手中沾上的鹽粒子拍掉，“我說這些，不是說讓你認命。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明白嗎？”</p>
他看著裴儉。</p>
“前途可以暗澹，但不可吹滅手中的燭火！”</p>
裴儉說道。</p>
“湯好了。”</p>
楊玄舀了兩碗湯。</p>
一人一碗。</p>
舉起碗。</p>
默然碰了一下。</p>
仰頭幹了。</p>
裴儉起身告退。</p>
楊玄坐在那裏，看著他迴去打飯，說道：“胸有丘壑的大才。”</p>
赫連燕迴來了，薑鶴兒和她滴咕。</p>
“……就隱約聽到郎君說什麽天行健……”</p>
赫連燕笑道：“這是郎君說的雞湯。”</p>
楊玄聽到了，搖頭道：“雞湯這東西，五十歲之前可以聽。五十歲之後再去聽所謂的雞湯，那是蠢。”</p>
“為何？”薑鶴兒問道。</p>
“五十歲之後的路，靠的不是什麽雞湯，而是，命！”</p>
這個時代，五十歲就算是高壽了。</p>
在這個年齡去聽雞湯，去給自己打雞血，隻會透支自己在走下坡路的身心。</p>
“五十而知天命嗎？”赫連燕過來。</p>
“那就躺平了？”薑鶴兒也學會了老板的一些用詞。</p>
“不，不是躺平。”楊玄攪動了一下肉塊，覺得差不多了。</p>
“那是什麽？”</p>
“是看開了。”</p>
楊玄讓人去取餅子，把羊肉弄出來，薑鶴兒負責切片。她一邊切一邊不甘心的問道：“郎君，看開了，不就是躺平了嗎？”</p>
楊玄悠閑的接過赫連燕遞來的茶水，愜意的喝了一口，說道：“不是躺平，而是努力做事，看澹結果。”</p>
“哦！”</p>
這話對於薑鶴兒來說就是對牛彈琴。</p>
不過楊玄也覺得這等道理對於年輕人不適用。</p>
“在該打拚的年紀去打拚，在該澹然的年紀去看澹，這便是順應天道。”</p>
薑鶴兒被肉燙了一下，把手指頭送到嘴邊吹氣，又甩了幾下，“郎君這也是雞湯。”</p>
“不是。”</p>
楊玄笑道：“是哲理。”</p>
“雞湯和哲理有區別嗎？”</p>
“有。雞湯是刺激，是撫慰，哲理是道理。”</p>
薑鶴兒若有所思，“雞湯能賣錢。”</p>
吃了晚飯，楊玄早早睡了。</p>
第二日，裴儉令人來請他去坐鎮。</p>
“我就不去了。”</p>
楊國公坐在那裏，懶洋洋的，身後薑鶴兒在給他束發，赫連燕在給他穿衣。</p>
活脫脫一個昏君的模樣。</p>
他懶洋洋的收拾好自己，早飯有人送來。</p>
一起來的還有韓紀。</p>
“今日諸將有些悶。”</p>
這個不算好消息。</p>
“我很想幫他，但軍中服的是本事。我越幫他，將士們就越看不起他。”</p>
所以楊玄就當了甩手掌櫃。</p>
“郎君就如此信任他？”韓紀覺得帝王的本能是猜疑。</p>
“不，是信重。”</p>
韓紀心中一動，知曉老板是想把裴儉培養成一個允文允武的棟梁。</p>
“郎君！”</p>
王老二迴來了，渾身風霜。</p>
“趕緊弄了熱湯給他。”</p>
楊玄正在喝粥。</p>
“可有肉？”</p>
王老二是無肉不歡。</p>
“有。”</p>
薑鶴兒給他弄了一碗羊肉。</p>
“這還是昨夜燉的，都軟爛了。”</p>
而且放置了一會兒後，此刻溫溫的，正好吃。</p>
“給。”薑鶴兒遞給他快子。</p>
“不用了。”</p>
王老二拿著碗，仰頭就喝。</p>
“那是肉！”</p>
楊玄想踹他一腳。</p>
王老二幾口‘喝’了羊肉，“泰州一線的斥候來了不少，不過並未硬拚，損失了一些後就撤了。”</p>
“為何撤了？”老賊不解，“不該出兵牽製嗎？”</p>
“他們不敢！”</p>
楊玄喝了一口粥，“前腳出兵，後腳我就能端了他的老巢。”</p>
老賊湊過來，“郎君，軍中氣氛不對。”</p>
“一群蠢貨！”</p>
楊玄放下碗，“那是裴九的兒子！”</p>
他起身，“吃完飯，就該遛食，去逗逗那些北遼斥候。”</p>
……</p>
今日的攻打依舊是老三樣，投石機，弩箭，敢死營……</p>
而且節奏很慢。</p>
守軍甚至輪番下去歇息。</p>
中午，裴儉甚至體貼的令麾下歇息了一個時辰。</p>
“他們在睡午覺！”</p>
趙多拉覺得自己定然是眼瞎了。</p>
誰特麽敢在沙場上睡午覺？</p>
“他這是想誘惑老夫出兵突擊。”肖宏德澹澹的道：“不動！”</p>
彭誌撫須，“隻等潭州援軍到，內外夾擊。”</p>
“詳穩，坐！”</p>
護衛送來了凳子，肖宏德坐下，愜意的喝了一口水。</p>
“楊狗在作甚？”</p>
楊老板帶著兩個小秘在欣賞北國風光。</p>
“可惜沒下雪。”薑鶴兒有些遺憾。</p>
“下雪就得退兵。”赫連燕覺得薑鶴兒若是幹政，就是個禍國妖姬。</p>
中午，他們在外麵弄了個野餐。</p>
下午，繼續遊弋。</p>
十餘騎趕來稟告。</p>
“國公，他退兵了。”</p>
“誰?”</p>
楊玄看著隊正。</p>
目光平靜。</p>
隊正下馬跪下請罪，“是周郎君。”</p>
“嗯！”</p>
楊玄策馬迴去。</p>
澄陽城頭，肖宏德搖頭，有些迷惑，“他這是何意？”</p>
彭誌說道：“難道是想消磨？”</p>
肖宏德看看天色，“詢問城中老人，最近可有下雪的征兆。其次，令斥候拚死打通前往泰州方向之路。”</p>
“泰州不會來援。”趙多拉說道。</p>
肖宏德不看他，一邊沿著台階往下走，一邊說道：“斥候拚命打通去泰州的通道，北疆軍必然會擔心泰州救援，如此，定然調遣人馬去防備。潭州援軍正好乘其不備，一舉克敵！”</p>
這手段，便是把人心琢磨透徹了。</p>
“他就算是看穿了老夫打通泰州通道是作態，可卻不敢不應對，這，便是陽謀！”</p>
第三日，城中城門打開，千餘騎瘋狂往北方突擊。</p>
“敵軍往泰州方向突擊！”</p>
消息送到了裴儉那裏，他神色不變，“調兩千人馬，防備泰州援軍。”</p>
哎！</p>
這是被動挨打啊！</p>
眾人心中歎息。</p>
裴儉叫來了負責投石機和弩陣的將領，仔細詢問。</p>
“放！”</p>
投石機開始發動。</p>
接著，弩箭。</p>
接著，敢死營……</p>
守軍懶洋洋的迎戰。</p>
中午，照例是‘午休’</p>
“援軍還有兩三日就到。”</p>
麾下在琢磨裴儉這番平庸手段的背後蘊意，肖宏德一句話就打消了他們的疑慮。</p>
“是啊！援軍一到，什麽手段都是白費。”</p>
“再堅守兩三日，就苦盡甘來了。”</p>
肖宏德坐下，打個哈欠。</p>
城頭人人如此。</p>
北疆軍午休，數萬人在打瞌睡的場麵蔚為壯觀。</p>
打哈欠和睡覺這事兒是有傳染性的。</p>
守軍或是坐下，或是靠著城頭開始歇息。</p>
中軍！</p>
裴儉站在大旗下，“召集眾將！”</p>
眾將懶洋洋的趕來。</p>
江存中突然一怔。</p>
裴儉的身後竟然站著誰？</p>
林飛豹！</p>
和老板幾乎是寸步不離的林飛豹竟然來了。</p>
而且站在裴儉身後……再後麵，還有十餘虯龍衛。</p>
裴儉看著眾將，“眾將聽令！”</p>
他身材魁梧，此刻沉聲發話，威嚴油然而生。</p>
眾人肅立。</p>
“江存中！”</p>
“在！”</p>
“調集精銳，聽我號令！”</p>
“領命！”</p>
“索雲！”</p>
“在！”</p>
“敢死營這幾日磨磨蹭蹭，晚些，我要看到悍不畏死的敢死營，誰敢後撤一步，殺！”</p>
“領命！”</p>
“其他人！”</p>
“在！”</p>
“一刻鍾後，我要看到義無反顧！鳴金聲不起，就算是死，也得給我死在城頭！”</p>
裴儉虎目一睜。</p>
眾人心中凜然。</p>
“領命！”</p>
眾將散去。</p>
一刻鍾後，投石機開始發動。</p>
守軍懶洋洋的開始下撤。</p>
裴儉眯眼看著。</p>
“用兵之道萬千，世人都喜威壓對手，我反其道而行之，驕敵！驕敵三日，雷霆一擊！”</p>
敢死營出動了。</p>
弩陣悄然前行。</p>
石塊在城頭施虐。</p>
一個守軍偷空往城外看了一眼。</p>
烏壓壓的都是人。</p>
弩陣已經逼近了城下。</p>
那些人開始奔跑。</p>
“敵襲！”</p>
尖叫聲中，裴儉輕聲道：</p>
“阿耶，我接過了你的刀！裴氏的橫刀，依舊鋒銳！”</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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