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斯文帶著人上了城頭。</p>
己方最後一波斥候正在往迴逃竄。</p>
“司馬，敵軍不少啊！”言政指指遠方出現的黑影，“少說萬餘。”</p>
甄斯文眯著眼，“一萬五！”</p>
言政想笑，忍住了。</p>
甄斯文如今依舊掛著陳州司馬的職務，陳州太平了許久，甄斯文也沒撈到幾次廝殺的機會，這觀察敵軍數目需要多次經驗……</p>
這是隨口而出，也不怕被麾下笑話。</p>
他幹咳一聲，想為甄斯文遮掩一下。</p>
專職瞭望的軍士喊道：“敵軍，一萬五！”</p>
言政：“……”</p>
甄斯文拍拍城頭，“總算是來了。”</p>
言政忍不住好奇心，“司馬竟能一眼就點清敵軍數目？”</p>
甄斯文點頭，“當初在太平時，公家養著一大群羊，每日我都要看著羊群出城去吃草。就這麽站在城頭上……”</p>
他指指遠方的敵軍，“就這麽看著，快速點一次，歸來時再點一次。剛開始錯謬頗多，漸漸的，能八九不離十。</p>
這人，不就是羊嗎？”</p>
言政：“……”</p>
甄斯文迴身，“城中的丁壯集結起來，搬運物資，必要時聽令增援。”</p>
“是。”</p>
“城中戒嚴，擅自出門者，拿下說話。”</p>
“是！”</p>
“告訴將士們，信使已經去了桃縣，援軍不遠了。”</p>
“是！”</p>
甄斯文迴身，遠方的敵軍並未減速。</p>
“準備床弩。”</p>
床弩被架好。</p>
巨大的弩槍看著就令人脊背發寒。</p>
噠噠噠！</p>
一萬五千北遼鐵騎在打馬疾馳，馬蹄聲恍若雷霆。</p>
“這是震懾！”言政冷笑，“我軍皆是百戰，怕了他嗎？沒得弄這些令人看不起。”</p>
“先聲奪人罷了。”</p>
甄斯文拍拍城頭，“按理，我軍攻占了南歸城後，內州敵軍就該反擊。可他們一直等啊等！等的我心焦，等的我還以為敵將是個軟蛋……今日，終於來了。”</p>
言政說道：“司馬，估摸著是有什麽考量吧！”</p>
“我知曉。”甄斯文說道：“北遼那邊如今內鬥的厲害，林雅等人趁著新帝立足未穩的機會在反撲。新帝一時間也顧不上這邊。</p>
內州守將多半是心中忐忑，擔心寧興的風暴席卷到了他們。艸！越說老子就越覺著熟悉，你呢？”</p>
言政點頭，“下官也是。”</p>
“可想起了是誰？”</p>
“下官……”言政揉揉眉心，“想不起來。”</p>
甄斯文指指他，“狡黠。”</p>
言政嘿嘿一笑。</p>
甄斯文說道：“朝中爭鬥，牽累邊疆，這特娘的不就是大唐嗎？</p>
副使他老人家說的好，隻要是人，就有私心。</p>
隻要有人聚在一起，就會有爭鬥。這不以哪國為界。</p>
欲望，才是爭鬥的起源。說的真好啊！</p>
去，搬運幾捆箭失上來。”</p>
言政撓撓頭，“司馬……”</p>
甄斯文看了他一眼。“副使說過，武將開始耍心眼，擔心得罪人時，就少了純粹。武人不純粹，你可知曉會如何？”</p>
言政沒想到自己的一切在甄斯文的眼中無所遁形，羞愧難當的下去搬運箭失。</p>
“言校尉，別啊！”</p>
幾個軍士被他搶了一捆箭失，趕緊奪迴來。</p>
“娘的，給我！”</p>
言政虎著臉，一把再度搶過來。</p>
他搬運著箭失上了城頭，幾度來迴。</p>
最後站在甄斯文身邊。</p>
敵軍已經逼近了城下。</p>
“止步！”</p>
有人大吼，敵軍勒住戰馬，頓時一陣嘶鳴聲。</p>
“你說說，敵軍這是什麽一個意思？”甄斯文指著敵軍問道。</p>
沉默的敵軍陣型中，緩緩裂開通道，敵將趙多拉策馬出來。</p>
言政說道：“這依舊是震懾。”</p>
“和最近什麽相像？北疆發生的。”甄斯文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道。</p>
言政猶豫了一下。</p>
可甄斯文都說過了，他這等文官般的狡黠，就像是牆頭草。牆頭草，誰都不要。</p>
“像……像是長安逼迫我北疆。”</p>
“看，明明知曉是什麽，卻遮遮掩掩。你覺著遮遮掩掩能確保自家不犯錯，可不犯錯的人，也無人敢重用他。</p>
知曉為何嗎？此等人不是太過謹慎，就是無能。”</p>
“是。”</p>
“副使不容易。”</p>
“是。”</p>
“所以，誰支持副使，老子便喜歡誰。”</p>
言政：“……”</p>
“誰對副使遮遮掩掩的，偷偷摸摸的，老子屎尿都給他打出來。”</p>
言政脊背一寒，“下官唯司馬之命是從！”</p>
甄斯文搖頭，“別什麽聽我的命，是聽副使之命。這效忠的對象弄錯了，會死人嘞！</p>
你說，是你死，還是我死？”</p>
言政覺得自己小覷了這位傳聞中悍勇無匹的文官，“是，下官莽撞了。”</p>
趙多拉在城下舉起手，“喊話。”</p>
“降不降？”</p>
“降不降？”</p>
“降不降？”</p>
三聲大吼，震動天地。</p>
然後，天地安靜了下來。</p>
甄斯文掏掏耳朵，衝著敵軍喊道：“讓你阿娘來陪睡，老子可能會考慮一下！”</p>
“哈哈哈哈！”</p>
城頭一陣大笑。</p>
趙多拉冷冷的道：“嘴皮子賤，擒獲之後，老夫親自割開他的嘴。神箭手。”</p>
數十箭手在集結。</p>
趙多拉說道，“準備衝擊，一衝就撤迴來，掩護神箭手突襲。”</p>
城頭，甄斯文說道：“準備弩弓，瞄著敵將。”</p>
十餘神箭手悄然蹲在城頭後麵，就等著敵將進入射程。</p>
“床弩也準備。”</p>
床弩在悄然移動。</p>
趙多拉看到甄斯文不動，就舉起手，“出擊！”</p>
數千騎兵轟然而動。趙多拉也跟著往前。</p>
“詳穩小心。”</p>
有人提醒他。</p>
“老子從軍多年，多少次在閻王爺那裏打過照麵，可不收，哈哈哈哈！”</p>
趙多拉狂笑。</p>
“放箭！”</p>
城頭箭如雨下。</p>
這一波箭雨收獲不小，可神箭手們也冒死衝到了城下。</p>
張弓搭箭。</p>
“小心，防箭！”</p>
“司馬，盾牌！”</p>
甄斯文搖頭，“能射殺老子的箭失還沒造出來。”</p>
休！</p>
一支箭失飛來。</p>
“好！”</p>
趙多拉見箭失飛去，甄斯文竟然不動，不禁狂喜，“那是個蠢貨嗎？”</p>
“司馬！”</p>
城頭一陣驚唿。</p>
老子要歸位了！</p>
甄斯文想閃避，可雙腿發軟，一時間竟然無法動彈。</p>
“司馬！”</p>
言政目眥欲裂，拚命想跑過來。</p>
雖然剛被甄斯文敲打了一番，但他知曉，這是好意。</p>
“司馬閃開！”</p>
可甄司馬卻一動不動，甚至，連表情都是如此。</p>
彷佛，是在輕蔑的看著敵軍。</p>
箭失從他的頭頂，擦著頭盔掠過。</p>
休休！</p>
兩支箭失飛來，竟然是封鎖住了甄斯文的左右兩側。</p>
若是方才甄斯文閃避，不管往哪邊，都逃不過一箭。</p>
這是最高明的狙殺箭術，需要幾個神箭手配合。第一箭隻是隨意，隨後的兩箭才是關鍵。</p>
三個神箭手目瞪口呆的看著甄斯文。</p>
“他竟然知曉我等的手段？”</p>
神人啊！</p>
城頭，守軍不禁狂喜。</p>
甄斯文這時才覺得雙腿有了力量。</p>
他看看一臉絕望的言政，蹙眉，“澹定。”</p>
然後，舉起手，猛地揮下，“弄死他！”</p>
崩崩崩！</p>
床弩猛的一動，弩槍飛掠下去。</p>
接著，數十支弩箭衝著趙多拉攢射。</p>
“詳穩！”</p>
趙多拉一手拉住馬韁，一手舉起盾牌。</p>
十餘軍士在他的身前高舉盾牌，組成了一道盾牆。</p>
弩槍最先趕到。</p>
呯！</p>
弩槍勢如破竹般的擊碎了盾牌，穿透了兩個敵軍。</p>
第二支弩槍再度襲來，接著是第三支弩槍。</p>
砰砰砰砰砰砰！</p>
前方密集的傳來聲響，那些高舉盾牌的軍士飛起，落下。</p>
就像是被烤肉串，躺在地上，沒死的在高聲慘嚎。</p>
接著是弩箭，數十支弩箭突破了防禦，把那些軍士一一射殺。</p>
當一波弩箭射完後，趙多拉的身前僅存一個軍士，渾身顫抖。</p>
“退！”</p>
他毫不猶豫的策馬掉頭。</p>
當跑到安全距離時，他迴身，看著城頭的甄斯文，“好一個不動如山甄斯文！好一個北疆悍匪！”</p>
甄斯文在長安的一撞，成功讓整個長安震動了。他和戶部的交涉經過被傳的沸沸揚揚的，那等不顧生死也要拿到自己錢糧的作風，宛如悍匪。</p>
北疆悍匪的名頭一時間響徹雲霄。</p>
連特麽的北遼人都知曉了。隻是聽到這個消息時，都當做是笑話。</p>
一個文官悍不畏死，算啥？</p>
今日，趙多拉就見識了這個笑話，一點兒都不好笑。</p>
“紮營，打造器械！”</p>
城頭，甄斯文依舊站在那個地方，彷佛老天爺來了他也不會挪動一下。</p>
言政拱手，心悅誠服的道：“司馬不動如山，令下官欽佩不已。”</p>
甄斯文看了他一眼。“看好城頭。”</p>
“是。”</p>
甄斯文轉身走下去，步履緩慢，一步一步的走。</p>
往日，定然會有人說司馬這是站久了腿腳發僵，可今日所有人的腦海中都有一個念頭。</p>
——穩健！</p>
悍不畏死，還穩健。</p>
有這樣的司馬戍守南歸城，咱們怕個鳥？</p>
甄斯文迴到了自己的值房。</p>
“敵軍今日不會再有動靜，看好城中，沒事別打擾我。”</p>
“是。”</p>
小吏告退，體貼的幫他把門關上。</p>
甄斯文負手而立，門一關上，就緩緩坐下。</p>
“哦幼！老子的腳，怎地還在軟！”</p>
……</p>
是夜，敵軍並未來偷襲。</p>
甄斯文有些失望，覺著白準備了。</p>
而城中也沒出擊偷襲敵軍大營，讓準備了一夜的趙多拉就像是沒等到情人的怨男，大清早一邊打哈欠，一邊說著敵將狡黠之類的話。</p>
副將蕭猛睡的倒是不錯，“詳穩，要不，再歇息一日？”</p>
趙多拉搖頭，揉揉眉心，“寧興那邊，林雅等人剛彈劾了陛下的一個心腹，說他舉薦的南歸城守將蕭衍無能，以至於南歸城失守。</p>
陛下在扛著，大長公主反其道而行之，彈劾對方多人。</p>
可終究，還是要用戰績來說話。</p>
所以，此次咱們奉命出擊，看似反擊，實則，是要為寧興造勢，為陛下助威，明白嗎？”</p>
蕭猛接過廚子送來的餅子，若有所思的道：“林雅太過跋扈，以後怕是沒好結果。”</p>
“他既然想謀取那個位子，自然已經把身家性命置之度外。”趙多拉打個哈欠。</p>
早飯很簡單，作為主將，趙多拉多了一份肉湯。</p>
肉湯裏，肉幹都沒煮軟，喝一口，吧嗒一下嘴，趙多拉把餅子在裏麵泡了一下，覺得味道會更好些。</p>
</p>
“唐人會吃。”趙多拉感慨的道：“上次來了個大唐的遊商，那胡餅做的，讓老夫一輩子都忘不了。”</p>
“詳穩說的那人……是叫做什麽？下官記著是叫做……東包？”</p>
“對，東包。”趙多拉把餅子吃了，“告訴兄弟們，這一戰，一開始就是決戰，別想著什麽一步步來。”</p>
吃了早飯，大軍出擊。</p>
“敵軍來了。”</p>
甄斯文上了城頭。</p>
“要開始了。”他吩咐道：“丁壯就位。”</p>
那些丁壯也就是新移民，剛到南歸城沒多久，就要參與守城，都有些心中發怵。</p>
“別擔心，甄司馬是個愛好和平的人。”</p>
一個老人顫顫巍巍的道：“咱們隻是謹守，桃縣會派來援軍，副使一到，就算是赫連峰來了也不怕。”</p>
“阿翁，赫連峰死了。”他的孫兒說道。</p>
“哦！這個皇帝死克嘍？”</p>
“嗯！死克嘍！”</p>
“集結！”</p>
丁壯們剛集結，敵軍就發動了進攻。</p>
烏壓壓一片。</p>
趙多拉說道：“率先登城者，重賞！”</p>
“若無號令擅自退縮者，殺！”</p>
一賞一罰，把士氣拉到了頂點。</p>
“出擊！”</p>
這一戰，一開始就是苦戰。</p>
敵軍悍不畏死，守軍承受了巨大的壓力。</p>
“司馬，被突破了。”</p>
甄斯文看著右側被突破的城頭，“閃開！”</p>
他拎著橫刀，率領預備隊衝殺過去。</p>
沒有刀法。</p>
就是劈砍。</p>
比誰更快！</p>
一次次堵住缺口，一次次看著敵軍撤離，一次次看著敵軍再度衝殺……</p>
沒完沒了。</p>
“北遼人，悍勇！”</p>
言政挨了一刀，由衷的道：“若非內部混亂，真乃大敵也！”</p>
夕陽下，甄斯文站在城頭上。</p>
“老子，更悍勇！”</p>
第二日，敵軍猛烈攻打。</p>
第三日……</p>
第六日，守軍少了三成，剩下的，大多帶傷。</p>
“司馬！該上丁壯了。”</p>
言政走路一瘸一拐的。</p>
甄斯文搖頭，“丁壯是在城破時用的，此刻上來，隻會提振敵軍士氣。”</p>
看到城頭上了丁壯，趙多拉必然知曉守軍已然是強弩之末。</p>
所以，暫時不能！</p>
“敵軍上來了。”</p>
趙多拉此次抵近指揮，喊道：“守軍死傷慘重，今日，務必破城！”</p>
他拔出長刀，“老夫就在此地，一步不退！”</p>
頓時，北遼軍士氣大振。</p>
“殺啊！”</p>
趙多拉指著城頭上的甄斯文，“哪個勇士去斬殺了此人，此戰首功便是他的了！”</p>
“小人去！”</p>
一個身材高大的悍卒虎吼一聲，衝上去喊道：“閃開！”</p>
那些準備攀登的軍士閃開，悍卒一手舉盾，一手抓住梯子，嘴裏咬著長刀，吱呀一聲，就猛的踩上了梯子。</p>
他身材魁梧，可卻異常靈活，沒幾下，就逼近了城頭。</p>
他揮舞盾牌蕩開一槍，腳下用力，竟然就躍上了城頭。</p>
“甄斯文何在？”</p>
悍卒揮刀斬殺一人，目光轉動。</p>
“閃開！”</p>
甄斯文喊道。</p>
這一刻，他忘記了懼怕，雙手緊握橫刀，衝過去就是一刀。</p>
鐺！</p>
悍卒擋住了一刀，隨即怒吼一聲，全身力氣都傾注於右臂上，高舉長刀，奮力劈砍……</p>
按理，甄斯文的攻擊被格擋，身形都不穩了，應該穩一下，閃避或是格擋，讓自己重新找迴身體的平衡。</p>
一萬個人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都會這麽做。</p>
但！</p>
甄斯文不會！</p>
他的力氣不如悍卒，攻擊被對方擋住後，多餘的力量反擊，讓他的身體歪歪斜斜的，眼看著就要摔倒。</p>
“司馬！”</p>
周圍的人都看出了甄斯文的危機。</p>
但鞭長莫及！</p>
穩一下！</p>
可甄斯文此刻滿腦子都是恐懼。</p>
人在最恐懼的時候，反而會忘記了恐懼。</p>
把恐懼變成勇氣。</p>
最原始的勇氣，也就是人類先祖在和野獸搏殺時的本能反應。</p>
他歪歪斜斜的，壓根就不考慮接下來的事兒。</p>
熱血湧上來。</p>
不顧上方高舉的長刀，歪歪斜斜的揮出一刀。</p>
橫刀從悍卒的小腹掠過。</p>
與此同時，頭頂上方的長刀落下。</p>
悍卒的小腹剖開，內腑不斷湧出。</p>
那一刀，也因此偏了一些。</p>
從甄斯文的眼前掠過。</p>
斬斷了飄蕩在他眼前的幾縷長發。</p>
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注視下，悍卒重重倒下。</p>
甄斯文一刀剁掉他的腦袋，抓住頭發提起來，高舉人頭衝到了城頭邊緣。</p>
嘶吼道：“誰敢和耶耶一戰？誰？！</p>
”</p>
那些北遼勇士看著滿臉是血，須發賁張的甄斯文，竟然怯了！</p>
甄斯文大笑一聲，然後身體後仰，高舉人頭，奮力搖動。</p>
怒吼：</p>
“我北疆軍……”</p>
無數張臉漲紅著，在嘶吼。</p>
“威武！”</p>
……</p>
求票！</p>
己方最後一波斥候正在往迴逃竄。</p>
“司馬，敵軍不少啊！”言政指指遠方出現的黑影，“少說萬餘。”</p>
甄斯文眯著眼，“一萬五！”</p>
言政想笑，忍住了。</p>
甄斯文如今依舊掛著陳州司馬的職務，陳州太平了許久，甄斯文也沒撈到幾次廝殺的機會，這觀察敵軍數目需要多次經驗……</p>
這是隨口而出，也不怕被麾下笑話。</p>
他幹咳一聲，想為甄斯文遮掩一下。</p>
專職瞭望的軍士喊道：“敵軍，一萬五！”</p>
言政：“……”</p>
甄斯文拍拍城頭，“總算是來了。”</p>
言政忍不住好奇心，“司馬竟能一眼就點清敵軍數目？”</p>
甄斯文點頭，“當初在太平時，公家養著一大群羊，每日我都要看著羊群出城去吃草。就這麽站在城頭上……”</p>
他指指遠方的敵軍，“就這麽看著，快速點一次，歸來時再點一次。剛開始錯謬頗多，漸漸的，能八九不離十。</p>
這人，不就是羊嗎？”</p>
言政：“……”</p>
甄斯文迴身，“城中的丁壯集結起來，搬運物資，必要時聽令增援。”</p>
“是。”</p>
“城中戒嚴，擅自出門者，拿下說話。”</p>
“是！”</p>
“告訴將士們，信使已經去了桃縣，援軍不遠了。”</p>
“是！”</p>
甄斯文迴身，遠方的敵軍並未減速。</p>
“準備床弩。”</p>
床弩被架好。</p>
巨大的弩槍看著就令人脊背發寒。</p>
噠噠噠！</p>
一萬五千北遼鐵騎在打馬疾馳，馬蹄聲恍若雷霆。</p>
“這是震懾！”言政冷笑，“我軍皆是百戰，怕了他嗎？沒得弄這些令人看不起。”</p>
“先聲奪人罷了。”</p>
甄斯文拍拍城頭，“按理，我軍攻占了南歸城後，內州敵軍就該反擊。可他們一直等啊等！等的我心焦，等的我還以為敵將是個軟蛋……今日，終於來了。”</p>
言政說道：“司馬，估摸著是有什麽考量吧！”</p>
“我知曉。”甄斯文說道：“北遼那邊如今內鬥的厲害，林雅等人趁著新帝立足未穩的機會在反撲。新帝一時間也顧不上這邊。</p>
內州守將多半是心中忐忑，擔心寧興的風暴席卷到了他們。艸！越說老子就越覺著熟悉，你呢？”</p>
言政點頭，“下官也是。”</p>
“可想起了是誰？”</p>
“下官……”言政揉揉眉心，“想不起來。”</p>
甄斯文指指他，“狡黠。”</p>
言政嘿嘿一笑。</p>
甄斯文說道：“朝中爭鬥，牽累邊疆，這特娘的不就是大唐嗎？</p>
副使他老人家說的好，隻要是人，就有私心。</p>
隻要有人聚在一起，就會有爭鬥。這不以哪國為界。</p>
欲望，才是爭鬥的起源。說的真好啊！</p>
去，搬運幾捆箭失上來。”</p>
言政撓撓頭，“司馬……”</p>
甄斯文看了他一眼。“副使說過，武將開始耍心眼，擔心得罪人時，就少了純粹。武人不純粹，你可知曉會如何？”</p>
言政沒想到自己的一切在甄斯文的眼中無所遁形，羞愧難當的下去搬運箭失。</p>
“言校尉，別啊！”</p>
幾個軍士被他搶了一捆箭失，趕緊奪迴來。</p>
“娘的，給我！”</p>
言政虎著臉，一把再度搶過來。</p>
他搬運著箭失上了城頭，幾度來迴。</p>
最後站在甄斯文身邊。</p>
敵軍已經逼近了城下。</p>
“止步！”</p>
有人大吼，敵軍勒住戰馬，頓時一陣嘶鳴聲。</p>
“你說說，敵軍這是什麽一個意思？”甄斯文指著敵軍問道。</p>
沉默的敵軍陣型中，緩緩裂開通道，敵將趙多拉策馬出來。</p>
言政說道：“這依舊是震懾。”</p>
“和最近什麽相像？北疆發生的。”甄斯文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道。</p>
言政猶豫了一下。</p>
可甄斯文都說過了，他這等文官般的狡黠，就像是牆頭草。牆頭草，誰都不要。</p>
“像……像是長安逼迫我北疆。”</p>
“看，明明知曉是什麽，卻遮遮掩掩。你覺著遮遮掩掩能確保自家不犯錯，可不犯錯的人，也無人敢重用他。</p>
知曉為何嗎？此等人不是太過謹慎，就是無能。”</p>
“是。”</p>
“副使不容易。”</p>
“是。”</p>
“所以，誰支持副使，老子便喜歡誰。”</p>
言政：“……”</p>
“誰對副使遮遮掩掩的，偷偷摸摸的，老子屎尿都給他打出來。”</p>
言政脊背一寒，“下官唯司馬之命是從！”</p>
甄斯文搖頭，“別什麽聽我的命，是聽副使之命。這效忠的對象弄錯了，會死人嘞！</p>
你說，是你死，還是我死？”</p>
言政覺得自己小覷了這位傳聞中悍勇無匹的文官，“是，下官莽撞了。”</p>
趙多拉在城下舉起手，“喊話。”</p>
“降不降？”</p>
“降不降？”</p>
“降不降？”</p>
三聲大吼，震動天地。</p>
然後，天地安靜了下來。</p>
甄斯文掏掏耳朵，衝著敵軍喊道：“讓你阿娘來陪睡，老子可能會考慮一下！”</p>
“哈哈哈哈！”</p>
城頭一陣大笑。</p>
趙多拉冷冷的道：“嘴皮子賤，擒獲之後，老夫親自割開他的嘴。神箭手。”</p>
數十箭手在集結。</p>
趙多拉說道，“準備衝擊，一衝就撤迴來，掩護神箭手突襲。”</p>
城頭，甄斯文說道：“準備弩弓，瞄著敵將。”</p>
十餘神箭手悄然蹲在城頭後麵，就等著敵將進入射程。</p>
“床弩也準備。”</p>
床弩在悄然移動。</p>
趙多拉看到甄斯文不動，就舉起手，“出擊！”</p>
數千騎兵轟然而動。趙多拉也跟著往前。</p>
“詳穩小心。”</p>
有人提醒他。</p>
“老子從軍多年，多少次在閻王爺那裏打過照麵，可不收，哈哈哈哈！”</p>
趙多拉狂笑。</p>
“放箭！”</p>
城頭箭如雨下。</p>
這一波箭雨收獲不小，可神箭手們也冒死衝到了城下。</p>
張弓搭箭。</p>
“小心，防箭！”</p>
“司馬，盾牌！”</p>
甄斯文搖頭，“能射殺老子的箭失還沒造出來。”</p>
休！</p>
一支箭失飛來。</p>
“好！”</p>
趙多拉見箭失飛去，甄斯文竟然不動，不禁狂喜，“那是個蠢貨嗎？”</p>
“司馬！”</p>
城頭一陣驚唿。</p>
老子要歸位了！</p>
甄斯文想閃避，可雙腿發軟，一時間竟然無法動彈。</p>
“司馬！”</p>
言政目眥欲裂，拚命想跑過來。</p>
雖然剛被甄斯文敲打了一番，但他知曉，這是好意。</p>
“司馬閃開！”</p>
可甄司馬卻一動不動，甚至，連表情都是如此。</p>
彷佛，是在輕蔑的看著敵軍。</p>
箭失從他的頭頂，擦著頭盔掠過。</p>
休休！</p>
兩支箭失飛來，竟然是封鎖住了甄斯文的左右兩側。</p>
若是方才甄斯文閃避，不管往哪邊，都逃不過一箭。</p>
這是最高明的狙殺箭術，需要幾個神箭手配合。第一箭隻是隨意，隨後的兩箭才是關鍵。</p>
三個神箭手目瞪口呆的看著甄斯文。</p>
“他竟然知曉我等的手段？”</p>
神人啊！</p>
城頭，守軍不禁狂喜。</p>
甄斯文這時才覺得雙腿有了力量。</p>
他看看一臉絕望的言政，蹙眉，“澹定。”</p>
然後，舉起手，猛地揮下，“弄死他！”</p>
崩崩崩！</p>
床弩猛的一動，弩槍飛掠下去。</p>
接著，數十支弩箭衝著趙多拉攢射。</p>
“詳穩！”</p>
趙多拉一手拉住馬韁，一手舉起盾牌。</p>
十餘軍士在他的身前高舉盾牌，組成了一道盾牆。</p>
弩槍最先趕到。</p>
呯！</p>
弩槍勢如破竹般的擊碎了盾牌，穿透了兩個敵軍。</p>
第二支弩槍再度襲來，接著是第三支弩槍。</p>
砰砰砰砰砰砰！</p>
前方密集的傳來聲響，那些高舉盾牌的軍士飛起，落下。</p>
就像是被烤肉串，躺在地上，沒死的在高聲慘嚎。</p>
接著是弩箭，數十支弩箭突破了防禦，把那些軍士一一射殺。</p>
當一波弩箭射完後，趙多拉的身前僅存一個軍士，渾身顫抖。</p>
“退！”</p>
他毫不猶豫的策馬掉頭。</p>
當跑到安全距離時，他迴身，看著城頭的甄斯文，“好一個不動如山甄斯文！好一個北疆悍匪！”</p>
甄斯文在長安的一撞，成功讓整個長安震動了。他和戶部的交涉經過被傳的沸沸揚揚的，那等不顧生死也要拿到自己錢糧的作風，宛如悍匪。</p>
北疆悍匪的名頭一時間響徹雲霄。</p>
連特麽的北遼人都知曉了。隻是聽到這個消息時，都當做是笑話。</p>
一個文官悍不畏死，算啥？</p>
今日，趙多拉就見識了這個笑話，一點兒都不好笑。</p>
“紮營，打造器械！”</p>
城頭，甄斯文依舊站在那個地方，彷佛老天爺來了他也不會挪動一下。</p>
言政拱手，心悅誠服的道：“司馬不動如山，令下官欽佩不已。”</p>
甄斯文看了他一眼。“看好城頭。”</p>
“是。”</p>
甄斯文轉身走下去，步履緩慢，一步一步的走。</p>
往日，定然會有人說司馬這是站久了腿腳發僵，可今日所有人的腦海中都有一個念頭。</p>
——穩健！</p>
悍不畏死，還穩健。</p>
有這樣的司馬戍守南歸城，咱們怕個鳥？</p>
甄斯文迴到了自己的值房。</p>
“敵軍今日不會再有動靜，看好城中，沒事別打擾我。”</p>
“是。”</p>
小吏告退，體貼的幫他把門關上。</p>
甄斯文負手而立，門一關上，就緩緩坐下。</p>
“哦幼！老子的腳，怎地還在軟！”</p>
……</p>
是夜，敵軍並未來偷襲。</p>
甄斯文有些失望，覺著白準備了。</p>
而城中也沒出擊偷襲敵軍大營，讓準備了一夜的趙多拉就像是沒等到情人的怨男，大清早一邊打哈欠，一邊說著敵將狡黠之類的話。</p>
副將蕭猛睡的倒是不錯，“詳穩，要不，再歇息一日？”</p>
趙多拉搖頭，揉揉眉心，“寧興那邊，林雅等人剛彈劾了陛下的一個心腹，說他舉薦的南歸城守將蕭衍無能，以至於南歸城失守。</p>
陛下在扛著，大長公主反其道而行之，彈劾對方多人。</p>
可終究，還是要用戰績來說話。</p>
所以，此次咱們奉命出擊，看似反擊，實則，是要為寧興造勢，為陛下助威，明白嗎？”</p>
蕭猛接過廚子送來的餅子，若有所思的道：“林雅太過跋扈，以後怕是沒好結果。”</p>
“他既然想謀取那個位子，自然已經把身家性命置之度外。”趙多拉打個哈欠。</p>
早飯很簡單，作為主將，趙多拉多了一份肉湯。</p>
肉湯裏，肉幹都沒煮軟，喝一口，吧嗒一下嘴，趙多拉把餅子在裏麵泡了一下，覺得味道會更好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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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會吃。”趙多拉感慨的道：“上次來了個大唐的遊商，那胡餅做的，讓老夫一輩子都忘不了。”</p>
“詳穩說的那人……是叫做什麽？下官記著是叫做……東包？”</p>
“對，東包。”趙多拉把餅子吃了，“告訴兄弟們，這一戰，一開始就是決戰，別想著什麽一步步來。”</p>
吃了早飯，大軍出擊。</p>
“敵軍來了。”</p>
甄斯文上了城頭。</p>
“要開始了。”他吩咐道：“丁壯就位。”</p>
那些丁壯也就是新移民，剛到南歸城沒多久，就要參與守城，都有些心中發怵。</p>
“別擔心，甄司馬是個愛好和平的人。”</p>
一個老人顫顫巍巍的道：“咱們隻是謹守，桃縣會派來援軍，副使一到，就算是赫連峰來了也不怕。”</p>
“阿翁，赫連峰死了。”他的孫兒說道。</p>
“哦！這個皇帝死克嘍？”</p>
“嗯！死克嘍！”</p>
“集結！”</p>
丁壯們剛集結，敵軍就發動了進攻。</p>
烏壓壓一片。</p>
趙多拉說道：“率先登城者，重賞！”</p>
“若無號令擅自退縮者，殺！”</p>
一賞一罰，把士氣拉到了頂點。</p>
“出擊！”</p>
這一戰，一開始就是苦戰。</p>
敵軍悍不畏死，守軍承受了巨大的壓力。</p>
“司馬，被突破了。”</p>
甄斯文看著右側被突破的城頭，“閃開！”</p>
他拎著橫刀，率領預備隊衝殺過去。</p>
沒有刀法。</p>
就是劈砍。</p>
比誰更快！</p>
一次次堵住缺口，一次次看著敵軍撤離，一次次看著敵軍再度衝殺……</p>
沒完沒了。</p>
“北遼人，悍勇！”</p>
言政挨了一刀，由衷的道：“若非內部混亂，真乃大敵也！”</p>
夕陽下，甄斯文站在城頭上。</p>
“老子，更悍勇！”</p>
第二日，敵軍猛烈攻打。</p>
第三日……</p>
第六日，守軍少了三成，剩下的，大多帶傷。</p>
“司馬！該上丁壯了。”</p>
言政走路一瘸一拐的。</p>
甄斯文搖頭，“丁壯是在城破時用的，此刻上來，隻會提振敵軍士氣。”</p>
看到城頭上了丁壯，趙多拉必然知曉守軍已然是強弩之末。</p>
所以，暫時不能！</p>
“敵軍上來了。”</p>
趙多拉此次抵近指揮，喊道：“守軍死傷慘重，今日，務必破城！”</p>
他拔出長刀，“老夫就在此地，一步不退！”</p>
頓時，北遼軍士氣大振。</p>
“殺啊！”</p>
趙多拉指著城頭上的甄斯文，“哪個勇士去斬殺了此人，此戰首功便是他的了！”</p>
“小人去！”</p>
一個身材高大的悍卒虎吼一聲，衝上去喊道：“閃開！”</p>
那些準備攀登的軍士閃開，悍卒一手舉盾，一手抓住梯子，嘴裏咬著長刀，吱呀一聲，就猛的踩上了梯子。</p>
他身材魁梧，可卻異常靈活，沒幾下，就逼近了城頭。</p>
他揮舞盾牌蕩開一槍，腳下用力，竟然就躍上了城頭。</p>
“甄斯文何在？”</p>
悍卒揮刀斬殺一人，目光轉動。</p>
“閃開！”</p>
甄斯文喊道。</p>
這一刻，他忘記了懼怕，雙手緊握橫刀，衝過去就是一刀。</p>
鐺！</p>
悍卒擋住了一刀，隨即怒吼一聲，全身力氣都傾注於右臂上，高舉長刀，奮力劈砍……</p>
按理，甄斯文的攻擊被格擋，身形都不穩了，應該穩一下，閃避或是格擋，讓自己重新找迴身體的平衡。</p>
一萬個人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都會這麽做。</p>
但！</p>
甄斯文不會！</p>
他的力氣不如悍卒，攻擊被對方擋住後，多餘的力量反擊，讓他的身體歪歪斜斜的，眼看著就要摔倒。</p>
“司馬！”</p>
周圍的人都看出了甄斯文的危機。</p>
但鞭長莫及！</p>
穩一下！</p>
可甄斯文此刻滿腦子都是恐懼。</p>
人在最恐懼的時候，反而會忘記了恐懼。</p>
把恐懼變成勇氣。</p>
最原始的勇氣，也就是人類先祖在和野獸搏殺時的本能反應。</p>
他歪歪斜斜的，壓根就不考慮接下來的事兒。</p>
熱血湧上來。</p>
不顧上方高舉的長刀，歪歪斜斜的揮出一刀。</p>
橫刀從悍卒的小腹掠過。</p>
與此同時，頭頂上方的長刀落下。</p>
悍卒的小腹剖開，內腑不斷湧出。</p>
那一刀，也因此偏了一些。</p>
從甄斯文的眼前掠過。</p>
斬斷了飄蕩在他眼前的幾縷長發。</p>
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注視下，悍卒重重倒下。</p>
甄斯文一刀剁掉他的腦袋，抓住頭發提起來，高舉人頭衝到了城頭邊緣。</p>
嘶吼道：“誰敢和耶耶一戰？誰？！</p>
”</p>
那些北遼勇士看著滿臉是血，須發賁張的甄斯文，竟然怯了！</p>
甄斯文大笑一聲，然後身體後仰，高舉人頭，奮力搖動。</p>
怒吼：</p>
“我北疆軍……”</p>
無數張臉漲紅著，在嘶吼。</p>
“威武！”</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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