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是在春季結束，過關的就等著銓選。落榜的幾條路：迴家，留在長安，四處遊曆……</p>
迴家，路途遙遠，來迴一趟精疲力竭。</p>
留在長安，長安居，大不易，能留在長安的，要麽有關係，要麽朋友多，還得有錢。</p>
第三條路就是四處遊曆，增長見聞的同時，也能獲取資曆……某年某月，我遊曆北疆，見識了北疆的壯美，也見識了北疆的貧苦，以及邊塞的艱難……這個資曆就很牛筆了。</p>
“老大，起來了。”</p>
“起了阿耶。”</p>
“收拾東西，仔細看看，別落下了東西。”</p>
“我要拉屎。”</p>
“快些，一群人都在等你。”</p>
“吃早飯了！”</p>
“把大車拉出來。”</p>
“客官慢走！”</p>
逆旅的清晨很嘈雜，也很煙火氣。</p>
錢適睜開眼睛，覺得身體在搖晃，彷佛還在路上。</p>
天氣有些冷，他不禁裹緊了被子。</p>
隔壁是同伴莊秦，是豪強子弟。</p>
另一邊是莊南生，是地主，也就是所謂的耕讀之家出身。</p>
和他們不同，錢適的父親是縣主簿，算是官宦出身。</p>
不過，在這些落榜士子的眼中，縣主簿的身份顯得有些卑微，少說你得是個縣令之子。</p>
起床！</p>
走出房門，錢適精神一振，喊道：“起床了！”</p>
“慌什麽？”</p>
隔壁，莊秦懶洋洋的。</p>
錢適下樓，此刻住宿的客人大多走了，剩下的多半是要接著住宿的。</p>
“客官可去後院洗漱！”夥計忙的腳不沾地，指指後院。</p>
錢適去了後院，那裏有水井，還有幾個水缸。</p>
洗漱後，他活動了一下身體。</p>
“錢適。”</p>
莊秦和毛南生出來了，懶洋洋的。</p>
“趕緊洗漱吧！”錢適蹙眉，“隨後去求見楊副使。”</p>
“求什麽求？”莊秦拿著一個碗，舀水漱口，“啊啊啊……”</p>
毛南生蹲下來，一邊刷牙，一邊含湖說道：“北疆那邊今日就會來人接待，吃喝不愁。混十天半月的，臨走時再拿些程儀，和北疆去長安趕考的人一起迴去，多自在。”</p>
“好歹是禮儀呢！”錢適有些不滿。</p>
“呸！”莊秦吐了一口水，迴頭道：“楊玄與長安已經鬧崩了，這一路你沒聽到？長安都在說楊玄乃是叛逆。咱們來了這裏，去求見叛逆……”</p>
“且住。”毛南生說道：“那楊玄詩詞了得，咱們既然來了，好歹得去見見。”</p>
錢適知曉，這不是什麽見見，而是想利益最大化。</p>
見到的官員越大，隨後的招待就越好，程儀就越豐厚。</p>
莊秦笑了笑，“昨夜喝多了，忘了。”</p>
眾人洗漱完畢，隨即吃了早飯。</p>
“走，去見見那位楊副使。”</p>
莊秦以首領自居，帶著三十餘士子往節度使府去。</p>
“節度使府在何處？”</p>
莊秦尋了個路人問話。</p>
路人指指右側，“這邊過去三十餘步，左轉出去，看到大道了往右，一路過去就能看到。”</p>
“多謝。”</p>
“客氣了！”</p>
莊秦拱手，迴來後說道：“一股子羊膻味，果然是不毛之地。娘的，下次絕對不來了。”</p>
毛南生笑道：“資曆一次就夠了，下次就算是有絕世美人在此，我也不來。”</p>
“哈哈哈哈！”</p>
一群人大笑起來，旁若無人。</p>
莊秦幹咳一聲，“低調些。”</p>
眾人笑了笑。</p>
莊秦衝著周圍好奇的百姓拱手，然後說道：“北疆如今與長安的關係很麻煩，咱們不好趟渾水。</p>
切記了，若是楊玄招攬咱們，客氣就好，誰答應了，誰留下，從此與咱們沒關係。”</p>
毛南生點頭，“北疆注定是要被清洗的，誰傻誰留下。咱們來，就是混個資曆，也算是增長見聞。”</p>
“有數！”</p>
一行人到了節度使府外。</p>
莊秦上前，拱手，“還請稟告，長安士子莊秦等人，求見楊副使。”</p>
門子早就得了交代，“稍等。”</p>
莊秦微笑，“麻煩了。”</p>
他迴身看著同伴們，說道：“稍後，還請保持矜持。”</p>
他見多識廣，故而一番話說出來令人信服。</p>
錢適覺得這樣的遊曆有些無趣，他更想脫離了大隊，獨自在北疆好好走走。</p>
但這裏人生地不熟的，要想遊曆得有當地人陪同。</p>
看吧！</p>
看看那位楊副使什麽意思。</p>
錢適想到了父親對楊玄的評價：治世能臣，跋扈將軍。</p>
能力出眾，但太過跋扈。</p>
若非楊玄說過此生不負大唐，外麵無數人都會把他當做是叛賊，人人喊打。</p>
毛南生拍拍他的肩膀，“想什麽呢？覺著這裏比你阿耶的衙門如何？”</p>
“大！”錢適一個字就把毛南生的優越感滿足了。</p>
“嗬嗬！”毛南生說道：“上次咱們去過南疆，那邊更大。當地接待頗為厚道，包下了一家逆旅，每日都有酒肉，有官吏或是當地讀書人陪同，四處遊玩……</p>
哎！那等日子，太美了。”</p>
醉生夢死罷了！</p>
錢適神色澹澹的。</p>
“錢適你此生想作甚？”毛南生突然問道。</p>
錢適說道：“走一步看一步，實在不行，就去做個小吏。”</p>
父親說：科舉是曆練，要多走走，多看看。要謹言慎行，莫要把自己的心思四處說。</p>
他有些詫異，問，為何？</p>
父親歎息，你若是倒黴，說出去隻會讓人笑話。你若是得意，說出去隻會讓人嫉妒……</p>
這個世間，唯有父母和親人才會真心為你的成就高興，為你的倒黴悲傷。</p>
好吧！</p>
他雖然覺得父親說的太暮氣沉沉了些，但還是照做。</p>
果然，他把自己的誌向說的很頹廢，毛南生一臉唏噓的拍拍他的肩膀，說些什麽……男兒大丈夫，怎可如此暮氣沉沉之類的話。</p>
可轉瞬，毛南生就神采飛揚的去和別人說話。精神抖擻，彷佛剛吃了幾丸長安流行的迴春丹。</p>
原來，你的倒黴隻會讓別人高興！</p>
錢適對父親的話，一一驗證。</p>
門子出來了，“諸位，請跟我來。”</p>
“不該自稱小人嗎？”毛南生還沉浸在比錢適的人生目標更遠大的優越感中，神采飛揚的問道。</p>
門子不卑不亢的道：“對內，該自稱小人就自稱小人。對外，我代表的是北疆，自然不可低頭。”</p>
毛南生的神采飛揚一下就泄氣了，不甘心的道：“誰說的這話？”</p>
“楊副使。”</p>
門子看了毛南生一眼，大有你可敢再嗶嗶之意。</p>
毛南生幹咳一聲，看看左右的建築，“好大。”</p>
原來，許多看似氣勢洶洶，都是假的，遇到硬茬子，都會原形畢露。</p>
那位楊副使，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p>
治世能臣，跋扈將軍。</p>
多半陰狠吧！</p>
毛南生在小聲滴咕，“小心些，那人，多半陰狠。”</p>
門子一番話，讓這些士子都生出了同樣的感覺。</p>
直至大堂外，門子讓他們等候，自己進去通稟。</p>
錢適站在前麵，抬眸就能看到大堂裏的情況，也能聽到說話的聲音。</p>
但他微微垂眸，不去看。</p>
“……天氣冷了，令各地官員查訪慰問地方孤老的衣食住行，我的要求不高，別餓死人，行不行？”</p>
“副使放心。”</p>
“嗯！對了，告訴那些官員，我這裏撥下去的錢糧，有膽子的便試試貪墨，看看是他們的脖子硬，還是我的刀子硬。”</p>
“副使不怕他們嚇壞了？”</p>
“我也想好言好語，可財帛動人心呐！”</p>
腳步聲往外。</p>
有人從右側進去，“副使，斥候來報，建水城那邊的遊騎昨夜突襲了咱們一個屯田點。”</p>
“如何？”</p>
“咱們這邊死了二十餘人，不過對方也沒討好，那些屯田的將士早有準備，一波箭雨，留下了三十餘，剩下的狼狽而逃。”</p>
“告訴江存中，報複！”</p>
“是！”</p>
腳步聲到了前方，止住。</p>
楊玄看著這些士子，微笑道：“能參加科舉的，都是大才。諸位來到北疆，是想走走，看看，這，我歡迎。”</p>
這個開場白不錯，很是溫和。</p>
“北疆如何，外界想來頗多猜測，但讀書人不可坐井觀天，特別是那等抱著士子不出門，便知天下事的想法，大謬。”</p>
</p>
這話有些教訓之意，錢適抬頭看了一眼。</p>
年輕，英武，眉間自有威嚴……這不像是個陰狠的人啊！</p>
“讀書再多，沒有閱曆來左證，那讀的便是死書。讀萬卷書，還得要行萬裏路。”楊玄知曉這些人心高氣傲，“既然來了……那就去各處看看。譚進。”</p>
一個官員從大堂中出來，“副使。”</p>
楊玄指指這些士子，“你帶著這些士子在各處走走，看看。無需遮掩。”</p>
這話，自信過頭了吧！</p>
莊秦抬頭，似笑非笑。</p>
他是個老油子，見多識廣。不管是在哪遊曆，當地官吏都會遮遮掩掩的，許多地方不許去，許多地方不許過問。</p>
“敢問副使，我等各處都可去？”莊秦問道。</p>
楊玄點頭，“除去機密之外，你等皆可去。”</p>
“多謝副使。”</p>
莊秦有些興奮，錢適知曉他興奮什麽，不外乎便是能去挑毛病……迴到長安後，北疆的毛病就是他的談資，也是他的資本。</p>
反對楊玄的人越多，這份資本就越值錢。</p>
士子們走了，韓紀出來，“便是這些人？”</p>
楊玄點頭，“有老油子，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有茫然的。既然來了，便讓他們看看我北疆的實情。”</p>
“為何不讓包冬去？”韓紀問道。</p>
“包冬正在鄉下。”</p>
……</p>
桃縣城外的某個村子裏。</p>
曬的黑漆漆的包冬坐在村頭的樹下，周圍一圈村民。</p>
他拿著一個粗瓷大碗，喝了一口水，說道：“我這些年一直在北疆行商。”，他拍拍背簍，就在先前，他在村子裏販賣了一些貨物，總計價值三錢，掙到的錢還不夠今日的花銷。</p>
他放下大碗，粗俗的用袖子抹了一下嘴角，“前幾年，商人行走各處會被刁難，難做。”</p>
一個老人蹲在斜對麵，笑道：“那是要給好處。”</p>
包冬伸出大拇指，“您睿智。確實如此，必須得給好處。”</p>
老人得意的道：“過路剝皮嘛！老夫當年見識過。”</p>
包冬點頭，“可您如今再去看看，沒了。”</p>
“沒了？”老人有些詫異。</p>
許多村民一輩子連縣城都沒去過，見識也就是頭頂上的那片天空。</p>
包冬說道：“沒了，如今誰敢伸手要好處，你給他。迴過頭你去城中舉報，最多兩日，那人就完了。</p>
丟官去職不說，還得倒查三年。一旦查出索賄數目上了十錢，就會入刑。知曉入刑吧？”</p>
“就是坐牢！”一個年輕人興奮的道。</p>
“對，就是坐牢。”</p>
老人訝然，“那是官老爺哎！”</p>
包冬笑了笑，“官老爺又如何？有人說了，是百姓在奉養著官吏，說起來，百姓才是官吏的耶耶。</p>
可這天下卻顛倒了，官吏成了百姓的耶耶。</p>
這般下去，遲早會出事。</p>
故而那人說，吃了百姓的猶不知足，恨不能敲骨吸髓，此等官吏還留著作甚？一經發現，嚴懲不貸。”</p>
老人腳下磨蹭，靠近了包冬幾步，“舉報？那年也有人舉報小吏，後來不知為何小吏知曉了，帶著人抄了他家。一家子不知所蹤，有人說是逃亡了，做了乞丐。”</p>
包冬搖頭，“那人派了人在各處遊走，但凡發現泄露消息，包庇罪官的，一律同罪處置。</p>
想想，隻是為了個情麵去包庇同僚，可轉過頭，同僚什麽罪，你就是什麽罪，誰願意？”</p>
老人一拍大腿，“這法子好，絕了！”</p>
他又磨蹭了幾步，“如此，咱們就敢出門了。”</p>
包冬心中歎息，看著一張張憧憬的臉，“隻管去！”</p>
“還有賦稅呢！”老人覺得自己有些貪心不足。</p>
包冬說道：“一個樣，但凡發現誰敢亂收賦稅，誰敢巧立名目收取錢糧，隻管去舉報。</p>
別怕，舉報前告訴街坊親戚，但凡被打擊報複，讓他們去桃縣。</p>
到時候啊！從上到下，全數把他們拉下馬來！該流放的流放，該殺頭的殺頭。</p>
來幾次，少說能管五十年！”</p>
老人興奮難耐，不禁又磨蹭了一下，卻發現和包冬麵對麵了。他訕訕的一笑，然後問道：“你說的那人是誰？”</p>
包冬說道：“桃縣楊副使！”</p>
老人看著他，“老夫，信了。”</p>
他起身，“老大。”</p>
“阿耶！”一個壯漢過來。</p>
“上次你說要去城裏做事，擔心被欺負。如今不怕了，明日你就去。”</p>
“好！”壯漢一臉喜色。</p>
“老二！”</p>
“阿耶！”一個男子過來。</p>
老人說道：“去村裏的馬先生家中請一張紙來，給一錢，請馬先生寫幾個字。”</p>
老二問道：“啥字？”</p>
“楊副使之位。”</p>
老人迴身看著村民們，“這等好官，要護著他。</p>
咱們聲音微弱，可人多。</p>
家家戶戶每日都為楊副使祈禱，一人，百人，千人……</p>
終歸能讓神靈聽見。</p>
長安嫌棄他。</p>
咱們，不嫌棄！”</p>
迴家，路途遙遠，來迴一趟精疲力竭。</p>
留在長安，長安居，大不易，能留在長安的，要麽有關係，要麽朋友多，還得有錢。</p>
第三條路就是四處遊曆，增長見聞的同時，也能獲取資曆……某年某月，我遊曆北疆，見識了北疆的壯美，也見識了北疆的貧苦，以及邊塞的艱難……這個資曆就很牛筆了。</p>
“老大，起來了。”</p>
“起了阿耶。”</p>
“收拾東西，仔細看看，別落下了東西。”</p>
“我要拉屎。”</p>
“快些，一群人都在等你。”</p>
“吃早飯了！”</p>
“把大車拉出來。”</p>
“客官慢走！”</p>
逆旅的清晨很嘈雜，也很煙火氣。</p>
錢適睜開眼睛，覺得身體在搖晃，彷佛還在路上。</p>
天氣有些冷，他不禁裹緊了被子。</p>
隔壁是同伴莊秦，是豪強子弟。</p>
另一邊是莊南生，是地主，也就是所謂的耕讀之家出身。</p>
和他們不同，錢適的父親是縣主簿，算是官宦出身。</p>
不過，在這些落榜士子的眼中，縣主簿的身份顯得有些卑微，少說你得是個縣令之子。</p>
起床！</p>
走出房門，錢適精神一振，喊道：“起床了！”</p>
“慌什麽？”</p>
隔壁，莊秦懶洋洋的。</p>
錢適下樓，此刻住宿的客人大多走了，剩下的多半是要接著住宿的。</p>
“客官可去後院洗漱！”夥計忙的腳不沾地，指指後院。</p>
錢適去了後院，那裏有水井，還有幾個水缸。</p>
洗漱後，他活動了一下身體。</p>
“錢適。”</p>
莊秦和毛南生出來了，懶洋洋的。</p>
“趕緊洗漱吧！”錢適蹙眉，“隨後去求見楊副使。”</p>
“求什麽求？”莊秦拿著一個碗，舀水漱口，“啊啊啊……”</p>
毛南生蹲下來，一邊刷牙，一邊含湖說道：“北疆那邊今日就會來人接待，吃喝不愁。混十天半月的，臨走時再拿些程儀，和北疆去長安趕考的人一起迴去，多自在。”</p>
“好歹是禮儀呢！”錢適有些不滿。</p>
“呸！”莊秦吐了一口水，迴頭道：“楊玄與長安已經鬧崩了，這一路你沒聽到？長安都在說楊玄乃是叛逆。咱們來了這裏，去求見叛逆……”</p>
“且住。”毛南生說道：“那楊玄詩詞了得，咱們既然來了，好歹得去見見。”</p>
錢適知曉，這不是什麽見見，而是想利益最大化。</p>
見到的官員越大，隨後的招待就越好，程儀就越豐厚。</p>
莊秦笑了笑，“昨夜喝多了，忘了。”</p>
眾人洗漱完畢，隨即吃了早飯。</p>
“走，去見見那位楊副使。”</p>
莊秦以首領自居，帶著三十餘士子往節度使府去。</p>
“節度使府在何處？”</p>
莊秦尋了個路人問話。</p>
路人指指右側，“這邊過去三十餘步，左轉出去，看到大道了往右，一路過去就能看到。”</p>
“多謝。”</p>
“客氣了！”</p>
莊秦拱手，迴來後說道：“一股子羊膻味，果然是不毛之地。娘的，下次絕對不來了。”</p>
毛南生笑道：“資曆一次就夠了，下次就算是有絕世美人在此，我也不來。”</p>
“哈哈哈哈！”</p>
一群人大笑起來，旁若無人。</p>
莊秦幹咳一聲，“低調些。”</p>
眾人笑了笑。</p>
莊秦衝著周圍好奇的百姓拱手，然後說道：“北疆如今與長安的關係很麻煩，咱們不好趟渾水。</p>
切記了，若是楊玄招攬咱們，客氣就好，誰答應了，誰留下，從此與咱們沒關係。”</p>
毛南生點頭，“北疆注定是要被清洗的，誰傻誰留下。咱們來，就是混個資曆，也算是增長見聞。”</p>
“有數！”</p>
一行人到了節度使府外。</p>
莊秦上前，拱手，“還請稟告，長安士子莊秦等人，求見楊副使。”</p>
門子早就得了交代，“稍等。”</p>
莊秦微笑，“麻煩了。”</p>
他迴身看著同伴們，說道：“稍後，還請保持矜持。”</p>
他見多識廣，故而一番話說出來令人信服。</p>
錢適覺得這樣的遊曆有些無趣，他更想脫離了大隊，獨自在北疆好好走走。</p>
但這裏人生地不熟的，要想遊曆得有當地人陪同。</p>
看吧！</p>
看看那位楊副使什麽意思。</p>
錢適想到了父親對楊玄的評價：治世能臣，跋扈將軍。</p>
能力出眾，但太過跋扈。</p>
若非楊玄說過此生不負大唐，外麵無數人都會把他當做是叛賊，人人喊打。</p>
毛南生拍拍他的肩膀，“想什麽呢？覺著這裏比你阿耶的衙門如何？”</p>
“大！”錢適一個字就把毛南生的優越感滿足了。</p>
“嗬嗬！”毛南生說道：“上次咱們去過南疆，那邊更大。當地接待頗為厚道，包下了一家逆旅，每日都有酒肉，有官吏或是當地讀書人陪同，四處遊玩……</p>
哎！那等日子，太美了。”</p>
醉生夢死罷了！</p>
錢適神色澹澹的。</p>
“錢適你此生想作甚？”毛南生突然問道。</p>
錢適說道：“走一步看一步，實在不行，就去做個小吏。”</p>
父親說：科舉是曆練，要多走走，多看看。要謹言慎行，莫要把自己的心思四處說。</p>
他有些詫異，問，為何？</p>
父親歎息，你若是倒黴，說出去隻會讓人笑話。你若是得意，說出去隻會讓人嫉妒……</p>
這個世間，唯有父母和親人才會真心為你的成就高興，為你的倒黴悲傷。</p>
好吧！</p>
他雖然覺得父親說的太暮氣沉沉了些，但還是照做。</p>
果然，他把自己的誌向說的很頹廢，毛南生一臉唏噓的拍拍他的肩膀，說些什麽……男兒大丈夫，怎可如此暮氣沉沉之類的話。</p>
可轉瞬，毛南生就神采飛揚的去和別人說話。精神抖擻，彷佛剛吃了幾丸長安流行的迴春丹。</p>
原來，你的倒黴隻會讓別人高興！</p>
錢適對父親的話，一一驗證。</p>
門子出來了，“諸位，請跟我來。”</p>
“不該自稱小人嗎？”毛南生還沉浸在比錢適的人生目標更遠大的優越感中，神采飛揚的問道。</p>
門子不卑不亢的道：“對內，該自稱小人就自稱小人。對外，我代表的是北疆，自然不可低頭。”</p>
毛南生的神采飛揚一下就泄氣了，不甘心的道：“誰說的這話？”</p>
“楊副使。”</p>
門子看了毛南生一眼，大有你可敢再嗶嗶之意。</p>
毛南生幹咳一聲，看看左右的建築，“好大。”</p>
原來，許多看似氣勢洶洶，都是假的，遇到硬茬子，都會原形畢露。</p>
那位楊副使，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p>
治世能臣，跋扈將軍。</p>
多半陰狠吧！</p>
毛南生在小聲滴咕，“小心些，那人，多半陰狠。”</p>
門子一番話，讓這些士子都生出了同樣的感覺。</p>
直至大堂外，門子讓他們等候，自己進去通稟。</p>
錢適站在前麵，抬眸就能看到大堂裏的情況，也能聽到說話的聲音。</p>
但他微微垂眸，不去看。</p>
“……天氣冷了，令各地官員查訪慰問地方孤老的衣食住行，我的要求不高，別餓死人，行不行？”</p>
“副使放心。”</p>
“嗯！對了，告訴那些官員，我這裏撥下去的錢糧，有膽子的便試試貪墨，看看是他們的脖子硬，還是我的刀子硬。”</p>
“副使不怕他們嚇壞了？”</p>
“我也想好言好語，可財帛動人心呐！”</p>
腳步聲往外。</p>
有人從右側進去，“副使，斥候來報，建水城那邊的遊騎昨夜突襲了咱們一個屯田點。”</p>
“如何？”</p>
“咱們這邊死了二十餘人，不過對方也沒討好，那些屯田的將士早有準備，一波箭雨，留下了三十餘，剩下的狼狽而逃。”</p>
“告訴江存中，報複！”</p>
“是！”</p>
腳步聲到了前方，止住。</p>
楊玄看著這些士子，微笑道：“能參加科舉的，都是大才。諸位來到北疆，是想走走，看看，這，我歡迎。”</p>
這個開場白不錯，很是溫和。</p>
“北疆如何，外界想來頗多猜測，但讀書人不可坐井觀天，特別是那等抱著士子不出門，便知天下事的想法，大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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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有些教訓之意，錢適抬頭看了一眼。</p>
年輕，英武，眉間自有威嚴……這不像是個陰狠的人啊！</p>
“讀書再多，沒有閱曆來左證，那讀的便是死書。讀萬卷書，還得要行萬裏路。”楊玄知曉這些人心高氣傲，“既然來了……那就去各處看看。譚進。”</p>
一個官員從大堂中出來，“副使。”</p>
楊玄指指這些士子，“你帶著這些士子在各處走走，看看。無需遮掩。”</p>
這話，自信過頭了吧！</p>
莊秦抬頭，似笑非笑。</p>
他是個老油子，見多識廣。不管是在哪遊曆，當地官吏都會遮遮掩掩的，許多地方不許去，許多地方不許過問。</p>
“敢問副使，我等各處都可去？”莊秦問道。</p>
楊玄點頭，“除去機密之外，你等皆可去。”</p>
“多謝副使。”</p>
莊秦有些興奮，錢適知曉他興奮什麽，不外乎便是能去挑毛病……迴到長安後，北疆的毛病就是他的談資，也是他的資本。</p>
反對楊玄的人越多，這份資本就越值錢。</p>
士子們走了，韓紀出來，“便是這些人？”</p>
楊玄點頭，“有老油子，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有茫然的。既然來了，便讓他們看看我北疆的實情。”</p>
“為何不讓包冬去？”韓紀問道。</p>
“包冬正在鄉下。”</p>
……</p>
桃縣城外的某個村子裏。</p>
曬的黑漆漆的包冬坐在村頭的樹下，周圍一圈村民。</p>
他拿著一個粗瓷大碗，喝了一口水，說道：“我這些年一直在北疆行商。”，他拍拍背簍，就在先前，他在村子裏販賣了一些貨物，總計價值三錢，掙到的錢還不夠今日的花銷。</p>
他放下大碗，粗俗的用袖子抹了一下嘴角，“前幾年，商人行走各處會被刁難，難做。”</p>
一個老人蹲在斜對麵，笑道：“那是要給好處。”</p>
包冬伸出大拇指，“您睿智。確實如此，必須得給好處。”</p>
老人得意的道：“過路剝皮嘛！老夫當年見識過。”</p>
包冬點頭，“可您如今再去看看，沒了。”</p>
“沒了？”老人有些詫異。</p>
許多村民一輩子連縣城都沒去過，見識也就是頭頂上的那片天空。</p>
包冬說道：“沒了，如今誰敢伸手要好處，你給他。迴過頭你去城中舉報，最多兩日，那人就完了。</p>
丟官去職不說，還得倒查三年。一旦查出索賄數目上了十錢，就會入刑。知曉入刑吧？”</p>
“就是坐牢！”一個年輕人興奮的道。</p>
“對，就是坐牢。”</p>
老人訝然，“那是官老爺哎！”</p>
包冬笑了笑，“官老爺又如何？有人說了，是百姓在奉養著官吏，說起來，百姓才是官吏的耶耶。</p>
可這天下卻顛倒了，官吏成了百姓的耶耶。</p>
這般下去，遲早會出事。</p>
故而那人說，吃了百姓的猶不知足，恨不能敲骨吸髓，此等官吏還留著作甚？一經發現，嚴懲不貸。”</p>
老人腳下磨蹭，靠近了包冬幾步，“舉報？那年也有人舉報小吏，後來不知為何小吏知曉了，帶著人抄了他家。一家子不知所蹤，有人說是逃亡了，做了乞丐。”</p>
包冬搖頭，“那人派了人在各處遊走，但凡發現泄露消息，包庇罪官的，一律同罪處置。</p>
想想，隻是為了個情麵去包庇同僚，可轉過頭，同僚什麽罪，你就是什麽罪，誰願意？”</p>
老人一拍大腿，“這法子好，絕了！”</p>
他又磨蹭了幾步，“如此，咱們就敢出門了。”</p>
包冬心中歎息，看著一張張憧憬的臉，“隻管去！”</p>
“還有賦稅呢！”老人覺得自己有些貪心不足。</p>
包冬說道：“一個樣，但凡發現誰敢亂收賦稅，誰敢巧立名目收取錢糧，隻管去舉報。</p>
別怕，舉報前告訴街坊親戚，但凡被打擊報複，讓他們去桃縣。</p>
到時候啊！從上到下，全數把他們拉下馬來！該流放的流放，該殺頭的殺頭。</p>
來幾次，少說能管五十年！”</p>
老人興奮難耐，不禁又磨蹭了一下，卻發現和包冬麵對麵了。他訕訕的一笑，然後問道：“你說的那人是誰？”</p>
包冬說道：“桃縣楊副使！”</p>
老人看著他，“老夫，信了。”</p>
他起身，“老大。”</p>
“阿耶！”一個壯漢過來。</p>
“上次你說要去城裏做事，擔心被欺負。如今不怕了，明日你就去。”</p>
“好！”壯漢一臉喜色。</p>
“老二！”</p>
“阿耶！”一個男子過來。</p>
老人說道：“去村裏的馬先生家中請一張紙來，給一錢，請馬先生寫幾個字。”</p>
老二問道：“啥字？”</p>
“楊副使之位。”</p>
老人迴身看著村民們，“這等好官，要護著他。</p>
咱們聲音微弱，可人多。</p>
家家戶戶每日都為楊副使祈禱，一人，百人，千人……</p>
終歸能讓神靈聽見。</p>
長安嫌棄他。</p>
咱們，不嫌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