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開了嗎?”她問。


    “怕是還要等上一陣子,不過聽說後花園的已經打了花苞,說來綠竹軒院裏也有一株呢,隻是有些瘦了,先前也不見葉子,還以為是株死的,沒想到還結了幾個花骨朵,稀稀落落的,也不知道能否開得好。”


    舒兒扶著洛青嵐起來,到銅鏡前為她梳頭,道:“夫人這嗜睡的毛病,倒也不是全無好處,睡著不消吃不消喝,還免了受寒受凍,隻是這醒來的,有些不是時候了。”


    “不是時候?”


    她從銅鏡中看她,模模糊糊的,是她打自己嘴巴的小動作,舒兒是個大意的丫頭,定是覺得自己又說漏了嘴。


    “夫人,這天冷得很,前些日子阿三大人送了貂皮帽子來,我去拿來給你。”


    “不用。”頂著那或許還掛了靈魂的死物,她受不了。


    “那舒兒去打了熱水來給夫人淨臉。”這迴也不待她迴答,舒兒就放下梳子出去了。


    她搖頭失笑,算日子,他是要成親了。


    也不知,能否趕上梅花綻放之日。


    “小姐,你醒了?我還當是舒兒那丫頭騙我呢,不想竟是真的,太好了,外頭正下著雪呢,綠竹軒裏清淨,竹葉青青的,襯得那雪妙極了,一點也不比幽迷雪域的白雪紅梅差。”


    洛青嵐眸色一暗,“這世間,哪還有比幽迷雪域更美的地方?”


    失去的,總是最讓人心牽的。


    洛青嵐道:“冰兒,若我不曾出穀,還曼舞在那白雪紅梅間,那該多好。”


    “小姐,是冰兒胡言,淨惹你想這些不高興的事了。”


    洛青嵐但笑不語,隻是眼中沒了執著和期盼的她,好像忽然失去了那股子倔強的驕傲,似乎,變得不那麽鋒芒了,美得柔和如風,淡得讓人心疼。


    “小姐可要出去看看?”冰兒試探性的問。


    “不了,等梅花開了再出去吧,我怕冷。”


    自那天起,她總喜歡問問梅花是否開好了。


    無論是舒兒還是冰兒,都會認真地迴答,宮中巨變,她不問,她們也沒說,定北侯如何,她竟也沒問,她們更沒說。


    她們不知道她為何想看梅花,隻是她時時坐在綠竹軒那幅紅梅圖前,用絹布一遍一遍的臨摹著,空氣很幹燥,那些字跡卻還是浸透了,有些是黑黑紅紅的一片,她也畫得認真。


    也就是在那之後又過了兩個月,很晴朗的一個清晨,舒兒飛快的跑到她麵前,好大聲的說:“夫人,花開了!”


    冰兒正給洛青嵐磨墨,嗔怪的看了她一眼,道:“冒冒失失的,慢些說,哪兒的花開了,可是我們院裏?”


    洛青嵐被禁足了,兩個丫頭都知道,花園裏的梅花早開了零星的幾朵,但她們沒敢告訴她,就怕她失望。


    她的身子似乎不如之前的好了,雖然每日廚房裏的補湯都會送來,變著法兒的給她補身子,她也卻是喝下了,有時胃口極好,會喝得一滴不剩,可是除了那鼓鼓的大肚子,就是不見她豐滿。


    初迴府時還圓潤些,如今竟是無端的消瘦了,看著叫人又急又憐。


    舒兒跑得急了些,被唾沫給嗆了,邊咳嗽便點頭,冰兒給她拍拍背,她勉強說道:“就是我們院裏,也就開了一枝,在頂上,紅豔豔的,比院裏那些都要好看許多呢。”


    “竟然,是紅梅嗎?”


    冰兒也有些驚訝,府上有幾株梅花,卻都是粉白的,落了雪就看不見了似的,不怎麽好看。


    “是啊,我也覺著怪,聽說京都紅梅可不多,我瞅著院裏那株還是兩層花瓣子,約莫過些日子,再多開幾朵,定是好看得很。”


    “小姐,這花都開了,你為何不高興?”冰兒問她。


    “是啊,夫人不是日日盼著嗎?今日開了一支,明兒怕就該開得好了,再等上幾日,就能如小姐畫中的景致了,雖然那花朵兒少,卻是別有一番韻味呢。”


    洛青嵐埋頭作畫,又是一點朱砂落下,豔麗的有些觸目驚心。


    聞言她便放下筆,淡笑道:“走吧,我們去看看。”


    “還是明兒再出去吧,今日雖沒下雨雪,但卻起風了,小姐有了身子,可不能出去吹那冷風,”冰兒道,“舒兒做事向來急躁,隻怕是想要小姐高興,半開的花枝也拿來哄人呢。”


    舒兒雖有些不服,但還是附和道:“夫人就別出去吧,是真的冷呢,那花兒等上兩日會更好看些的。”


    “不等了。”洛青嵐道。


    “小姐……”


    “再等下去,便沒機會看了,說來巧得很,這裏是我入世的地方,竟也是我將離的地方,倒也有緣,那花兒也開得巧,扶我出去看看吧。”


    舒兒沒太聽懂洛青嵐的意思,冰兒卻清楚,她扶著她,問:“小姐,你可是知道了什麽?”


    “冰兒哪是藏得住事的?”洛青嵐勾唇,明明是在笑,卻讓人覺察不到有什麽喜色。


    舒兒滿頭霧水,“我可是有說錯了什麽?”


    冰兒剛欲言,洛青嵐就笑道:“你且不要怪她,是那日她與你說時我聽來的。”


    是啊,端端就讓她聽了那話,可不是巧得很?


    明日,是北辰燁與紅紈成親的日子,延期的喜事,到底還是來了。


    她是不是應該慶幸,自己不是一覺睡過頭去?


    “小姐,你還好吧?”冰兒小聲問她。


    “好,怎麽不好?明日我便要解了禁,出了這乏味的院子,我高興呢。”


    舒兒冰兒對視一眼,皆在心中暗自歎息,小姐那般模樣,哪裏有半點欣喜的樣子?


    院子裏就那麽一株梅樹,花就開了頂上一支,果然如冰兒所言,那花兒還沒完全綻放,含羞帶怯的,卻是一枝獨秀。


    “你們說,這花兒是否是知我要走,方才提早開給我看?”


    這麽說,她又想起北辰燁來了,他曾說來年開春,桃花山上的花朵便是為她綻放,開得比今年往年都要美……


    “小姐,你當真要走?”


    “是啊,夫人肚子裏還有小世子呢,侯爺他……”被冰兒碰了一下,舒兒趕忙改了口,道,“且說這天寒地凍的,你這麽大個肚子,要去哪裏呢?”


    洛青嵐低頭,溫柔地撫摸大大的肚子,笑道:“走到哪兒就算哪兒吧。”


    她真傻,當初還想著要帶著寶寶跳崖,現在想來,真真不是個好娘親呢。


    離開侯府,她想忘了他,帶著孩子也要看盡人間芳菲色……


    “舒兒,你平日最是討巧,就叫了人去滿宸閣問問他吧,就說,我尋著梅花了,他可願共賞。”


    舒兒愣了愣,點頭去了。


    “冰兒,你去把小手爐拿了給我,今兒怕是要等些時候了。”她也不顧著,就著太妃椅上的冰雪坐下,火狐裘映得那雪都微紅了,卻不曾讓她的麵容看來紅潤。


    冰兒看著心疼,非要拉了她起來,用袖子拂去了雪,讓她靜站一會兒待涼意散去,方才坐下。


    拿了手爐出來時,冰兒見洛青嵐抬頭望著雪,目光專注,滿是柔情,就像極了當日在愚人穀外的雪山裏,她說起定北侯來的模樣。


    她到底,還是忘不了他。


    她也無需忘了他,否則可憐的,就是定北侯大人了。


    “小姐,還是迴屋去吧,定北侯大人今日怕是……”冰兒說不下去,不忍心。


    “他不會來,”她自嘲地說,“我知道,他明日要娶新娘子,今日當是忙得不可開交了,何來的心思見我。”


    “小姐,你不要這麽想,或許,定北侯大人他,有什麽苦衷呢?”冰兒眼角的餘光瞥見院牆下一抹黑影,忍不住對她說。


    洛青嵐隻是笑,輕搖頭,又慢點頭,末了才淡淡的說:“或許吧。”


    “小姐,那你且看著,冰兒去看看今日大廚房裏都有些什麽。”


    冰兒出院門時,目光又不自覺的往院牆腳下飄,暗歎情愛磨人,雙雙銷魂為哪般啊。


    她隻盼淩大哥能早些迴來,他捎信來說從穀主那兒得了什麽靈藥,定能除了小姐纏身巫蠱。


    院裏那位不速之客,便是洛青嵐眼眼相盼的北辰燁。


    如今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夜天祁被生擒,夜闌做了夜國史上頭一個女帝,與駙馬席連共同把持朝政。


    張軒做了皇帝,司寇彥曦也僥幸活著,與北辰琬雙宿雙飛,是否幸福美滿未可知,臨行時隻一句保重,再無其他。


    救了司寇彥曦的,是沉鸞閣閣主沉迷,北辰燁本意不在要他性命,便讓他自己選擇,江山,還是美人。


    他選了北辰琬。


    當日斷崖上,北辰燁哪是無心絕情,不過是料定了司寇彥曦不會傷她,崖下又有沉迷帶人候著,那些侍衛,也是有令在先,至於那個對她出手的,卻不是死於司寇彥曦的長劍,而是先中了他的暗器……


    當然,這些他不會告訴她,因為紅紈還看著呢,她要他的嵐兒難過,他卻不得不陪著她傷害她,為了她能活著。


    他來此,不過是想看著她,僅僅是看著。


    即便心會痛,他也想告訴自己那顆鮮血淋漓的心,他從不曾負她。


    他也陪她過了那個中秋宴,就在今日所站的位置,他與她同時舉起了手,她放飛了天燈,他卻放飛了思念。


    她盼天燈飛得更高更遠,卻怕自己抓不到;而他願她忘了自己忘了傷,卻怕自己舍不下。


    他是去追那隻天燈,方才讓司寇彥曦帶走了她,那時他有多著急,隻差沒殺了紅紈,可是,他不敢。


    是的,他不敢,因為紅紈說,她死了,她就活不成。


    她永遠不會知道,他陪她度過多少個日夜,她睡夢中的容顏,眉頭是舒是蹙,唇角是笑是愁,都讓他心牽。


    她永遠不會知道,他聽旁人對她噓寒問暖,她對他那些期待,失落還有信任,執著以及倔強,都讓他心痛。


    她永遠不會知道,他對她麵無表情冷漠如冰,她的哪怕一絲怨,半點苦澀酸楚,些微難過心傷,都讓他心疼。


    越是想越是傷,為何,他可以給張軒一個江山,可以讓司寇彥曦得償所願,能報得父親及師父大仇,可以讓夜國丞相一無所有,可以毀了夜天祁的人生,可以……卻惟獨,不可以讓自己也功成身退,不可以兌現他許下的誓言。


    過於激動的情緒,終於是暴露了他拙劣的隱藏,洛青嵐突然就站在他麵前,笑問:“北辰燁,你來陪我看梅花?”


    是啊,嵐兒,本侯想陪你看一世的梅花。


    當時他是那麽想的,說出來的卻是另一番話。


    “本侯隻是來看看,你是否又輕生傷了我兒,也順道告訴你,明日是本侯大婚之日,你若願意,可前去觀禮。”


    她就笑了,背後是那樹零星的紅梅花骨朵兒,不知何時下起的雪,飄落在她的身上頭上,那一頭的青絲,就那麽柔順的披散著,就和她的水眸一般,黑得發亮。


    她怎麽不戴上貂皮帽子?是阿三不曾送到,還是他忘了解釋給她聽,那帽子並非殘害生靈而得?


    他幾乎脫口就要問她,最後終是忍下了,冷哼一聲,揚手震落滿樹孕育著馥鬱和繁華的花骨朵兒,拂袖負手而去。


    男人以為,這麽做她便不會站在風雪中了,他卻也不知,這樣的做法,是如何的幼稚嗬。


    他聽到她在他身後喊,“北辰燁,明日我便要走了,你會來送我嗎?”


    得不到迴應,她又說:“你不來,我也會走。”


    他還是沒有迴頭,雪漸漸大了,漂亮的雪花兒爭先恐後的下來,似乎要埋葬了什麽,淹沒了什麽。


    她想,或許是這段終未果的愛情。


    ***


    黃昏時分,洛青嵐想了很久,想留書給他,握著筆卻不知道該寫些什麽。


    寫他們的海誓山盟執子之手?不好,都已經是往事了,他會說她還念念不忘,雖然那是事實,可她卻不想承認。


    寫一首訣別詩可好?無奈她腦中空白一片,除了那個人那雙眼,再沒有其他。


    她果真是個言而無信的人,不是說好了他若嫌她便殺了他嗎?不是說了他若活著就殺了紅紈嗎?怎麽到頭來,卻這般沒出息了。


    “夫人,歇下吧。”舒兒掌了等過來,房間裏頓時亮了不少,見洛青嵐模樣,她竟有些想笑。


    她是拿著筆杆,歪頭沉思的模樣,卻有幾分孩子氣。而放在桌邊的硯台,卻不曾磨墨,她當真是要留書?


    洛青嵐意識到有人來時,抬眸見舒兒盯著硯台,便有些窘迫,道:“你去叫了冰兒過來吧,她磨出的墨,我用的習慣了。”


    “冰兒姐姐不在,方才院子裏來了隻好大的鳥,腿上綁了信,冰兒姐姐看了就匆匆出了院子,那模樣又驚又喜,口中隻念著‘可算迴來了’‘真是及時了’之流的話,我猜定是她淩大哥迴來了吧。”


    大鳥該是山鷹吧?她微微笑道,“想來也是了。”


    又是落寞又是欣慰,好歹,冰兒是覓得良緣了。


    “夫人,你當真要走?”舒兒見她點頭,就急了,道,“夫人可是不信侯爺?”


    洛青嵐苦笑,“是他不要我。”


    舒兒是當真急壞了,張口就嚷道:“誰說是侯爺不要你,我原想夫人是個有骨氣的,卻不想這般軟弱!”


    她一把扯了洛青嵐麵前的宣紙,揉成團往地上狠狠地一擲,“夫人可不是一個人,你還懷著小世子呢!怎麽能說走就走?我叫你夫人,府裏上上下下也都這麽叫,那你就是定北侯府的女主人,豈是一個半路殺出的狐媚子能比得起的?”


    “舒兒,你冷靜些。”


    “夫人就是太冷靜了!才由得狐狸精欺負到家裏來了,照我說你就該拿出幾分夫人的氣勢來!你怕什麽啊,汗皇陛下對你如何你不知?便是要了紅紈夫人的命,陛下也能護你周全,你信與不信?”


    信,她如何不信,舒兒這丫頭是張軒買給她的,倒還是個忠心的,衝著她這幾句豪氣衝天的話,她也不能不信啊。


    原本還陰鬱的心情,竟有些明朗了。


    她想,她明明是愛著那個男人的,憑什麽要拱手讓人?


    他冷漠,她可以馴夫,他絕情,她可以調教,總也好過自己難受,讓紅紈得了便宜不是?


    他日再要是後悔了,那男人就不是她的了。


    想著,她笑問:“舒兒這意思,是要我搶親不成?”


    當時舒兒揚著尖下巴,掐著小蠻腰,威風凜凜的樣兒竟有幾分北辰燁的狂妄,四個字擲地有聲:“有何不可?”


    是啊,有何不可?


    輾轉反側夜半未眠,洛青嵐披了外裳起身,舒兒已經睡下了,她緩步出門,院外積了雪,那些被他震落的梅花骨朵兒,全都被雪掩埋了。


    她坐在那積了雪的太妃椅上,很冷,心卻是熱的。


    想著他的情深,他的寵溺,她就越發的不甘心了,那是她認定的男人,是好是壞都是自己的,憑什麽,要讓給紅紈?


    她不是說她搶了她的所有嗎?那她就搶給她看!


    雪狼慢悠悠的走過來,抖了抖蓬鬆的毛,蹲在她身邊溫順的蹭著她的腿。


    “尋,你也希望我去搶親的,對不對?”


    尋淺紫色的眸子變得好幽深,那是戰欲極強的靈獸興奮的目光呢。


    洛青嵐笑了,迴屋的步履都輕飄飄的,腦海裏就盤旋著兩個字,搶親,搶親……


    日裏北辰燁所站的地方,冰兒和淩躍相視一笑,而後雙雙躍上牆頭,隱入了夜色。


    小姐,搶親怕是輪不到你了,隻是不知,侯爺為你籌備的親事,汗皇陛下可否有興趣來搶。


    ***


    翌日,竟然是個難得的豔陽天,金色的陽光照耀著白雪,就是一片暖洋洋的和煦。


    洛青嵐打開門,就看到一雙深情而熾熱的眸子,燦若星辰。


    那是種,久違的美好。


    “嵐兒,梅花都開好了,你可願隨本侯踏雪去尋?”


    她搖頭。


    他就笑了,用她慣有的口吻,似誘哄一般,道:“之前那個,並非本侯。”


    她還是搖頭,水眸卻已含笑:“如此,我如何知曉如今的便是真的北辰燁呢?”


    “你會知曉的,本侯將用盡餘生,向你證明。”


    【正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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