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一個好學的意大利少年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張壽當然不會放在心上——人在九章堂不是想方設法四處請教,上課的時候不是狂翻拉丁文版的幾何原本,然後在那拚命一邊琢磨一邊抄他的算式嗎?現在送一個精通語言的老師給你,如果還嫌棄嚴格,那想怎麽著?


    而張壽不在家,朱瑩也高高興興去女學當自己的督學禦史,張園隻有吳氏這一個不想管事卻又不得不管事的,這一天,根本不老,卻會被人尊稱一聲老安人的她就得到了門上派人急急忙忙稟報的一個消息。永和宮貴妃又派人送了一車東西來。


    對於宮中賞賜東西這種事,自從和張壽到京城,吳氏自認為已經相當習慣,而等到朱瑩嫁進門來,這就更加習慣了。可前天朱瑩才從永和宮中帶迴來滿滿兩車皮毛衣料,入庫的時候還特地叫了她一塊去分揀,讓她如有喜歡的就先留下,她差點就沒眼花繚亂。


    而現在這竟然還送?雖說張壽和朱瑩都已經告訴過她,裕妃在分娩之前,已經開口把珍藏多年的誌怪玄奇書籍以及各色兵器之類的東西送給朱瑩,但她還是忍不住覺得有些惶恐,此時忙不迭起身打算親自出去時,卻還不忘問道:“有人跟車送東西過來嗎?是永和宮哪位?”


    “來人自稱是貴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曉月。”來報事的金媽媽沒有直接阻攔吳氏,而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了她身後,“貴妃娘娘身邊雖說沒有尚宮尚儀這樣的女官,但自從代掌宮務,卻也調了兩個女史過去,但娘娘並沒有把身邊的宮人提去當六宮局的女官。”


    要是朱瑩在這裏,那麽自然聽得懂這言下之意,說的是此番來的為何不是宮中女官,然而,吳氏畢竟見識有限,因此並不大明白這其中的意思。但她卻記得張壽和朱瑩從前對她的囑咐,那就是聽不懂的話,點點頭不發表意見就完了。


    不過,吳氏也好歹明白了一個意思,那就是來的並非宮中女官,那麽她也用不著到大門口去迎接,隻要在小花廳見一見對方就可以了。但即便如此,眼見人進來之後恭恭敬敬地行禮拜見,她還是忙不迭地站起身虛扶了一把。


    見人年紀並不算太大,她吃不準應該如何稱唿,就幹脆避開這一茬,含笑說道:“娘娘一再厚賜,我家上下實在是誠惶誠恐,心中不安。”


    “娘娘如今還在坐褥,否則說不定就親自來了。那一日若非張學士和大小姐一塊陪著,娘娘總算是放鬆了,也不知道會吃朵少苦頭。娘娘說,別提這些她日後再也用不著的東西,就是搬一座金山銀山,也道不盡她心中的感念和情分。”


    對方把話說得這麽誠摯,甚至又口口聲聲以貴妃的名義,吳氏這才終於不知道說什麽是好。她本來就不是很擅長言辭的人,此時頓時訥訥難言。


    好在一旁跟著的金媽媽擅長拾遺補缺,當即就開口說道:“我家公子和少夫人也常說,娘娘對他們視若親生,能為娘娘做些事情,那是他們應該的。畢竟,他們能有今天,不但是娘娘趙國夫人,還有已故太宜人拚了性命,更是老安人多年養育的功勞。”


    這一次,因為金媽媽是代張壽和朱瑩開口,就連吳氏都有些坐立不安了,而曉月作為永和宮出來的人,此時也就不好代自家主人過分謙遜了。於是,接下來吳氏就隻見金媽媽和曉月一來一往又客套了一番,隨即就隻見曉月竟是含笑告退了。


    她想攔卻又不知道不是不是妥當,一時如坐針氈,眼看人出了屋子轉過身,這才極其不安地側頭去看一旁的金媽媽。結果,她就隻見人又上前一步,湊在她耳邊輕聲說話。


    “安人,曉月姑娘就是替貴妃娘娘來跑個腿捎個話,反正這事咱們家也不可能推辭,能推辭的話,公子和少夫人早就推辭了。”


    吳氏猶豫了一下,這才最終不得不接受了這樣的結果。然而,當她真正出麵去接收這一批賜物以及相應單子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想得還是太簡單了——因為那竟然並不僅僅隻有朱瑩和張壽提到的什麽書和兵器之類的東西,而是還有……


    還有整整一箱子金銀錠子!


    那與其說是一個箱子,還不如說是一個一尺來長,半尺來寬,高約五寸的匣子,因為裝的是金銀錠子的關係,沉甸甸壓手到她要非常吃力才能搬動,乍一打開,吳氏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隨即就本能地叫道:“這……這怎麽可以!金媽媽,要不要把曉月姑娘追迴來!”


    金媽媽剛剛正在翻閱那厚厚一遝單子,畢竟,那單子上列著每一卷書的名字,天知道當初那位裕妃是怎麽在宮裏搜羅到那麽多誌怪玄奇書的,諸如紅線紅拂聶隱娘之類的比較有名,那也就算了,可很多名頭她壓根就沒聽說過!


    因此,直到因為吳氏的反應而側頭去看,她這才發現了那一匣子金銀錠,一時再也顧不得仔仔細細一個個字地看那單子,三兩下就翻閱到了最後,微微一愣就連忙把那一頁送到了吳氏麵前,還特意用手指在最後一行上戳了戳。


    “安人,你看,這上頭寫得清清楚楚。金一百兩,銀一百兩,這倒不算多,但沒提過啊。”


    吳氏也是平常不太接觸這樣的實物金銀——畢竟,如今有錢莊,很多錢都經由那邊中轉,她看到的也就是一個數字,平日大宗開銷都是錢票。而日常賞人的銅錢,一串一串全都是用繩子穿好,然後用籮筐裝的,畢竟,就算下人的工錢,有些時候也不用銅錢發。


    否則那麽多人口,得多少籮筐的製錢才夠用?


    至於金銀……她還真沒見過這麽多,畢竟她和張壽在鄉下的時候,諸如衣料和一應雜物都是趙國公府供給,佃戶交的佃租,也都是製錢又或者實物。朱瑩嫁過來的時候也許陪嫁了很多金銀,可她又不是會去翻看兒媳婦陪嫁的婆婆。


    剛剛那一瞬間,她甚至以為那就是從前戲文中說的,什麽一千兩黃金白銀之類的……


    當然此時吳氏被金媽媽一說,已經反應了過來,真要是一千兩金子一千兩銀子……那得兩百斤吧?那怎麽也不可能是這麽一個小匣子能裝得下的!但就算如此,她屈指一算,依舊覺得永和宮這賞賜實在是太重了。最重要的就是金媽媽說的,事先可沒這麽說!


    於是,她當機立斷地說道:“這樣,你挑兩個人分頭去公學和女學,把這件事告訴張壽和瑩瑩。至於東西,你就送到瑩瑩房裏去,讓她那邊的李媽媽她們幫著清點。”


    當人在公學的張壽得知,永和宮除卻之前裕妃和他以及朱瑩說好的那一箱東西之外,竟然還多了一個裝滿金銀的匣子時,他也有些始料不及。


    這些錢說多不多,畢竟一百兩金子和一百兩銀子,加在一起按照市價來算,那也不到一千貫,大富之家誰也不缺這點錢;但說少卻也不少,因為本朝後妃的吃穿用度走的是內庫的帳,一般外臣自然不知道,但架不住有朱瑩這樣熟悉宮闈狀況的。


    除卻飲食衣料供給,從前的裕妃一年也就隻有三百六十貫,如今晉封貴妃之後,也就六百貫,三分之二發製錢,三分之一則是金銀,就算裕妃把那些金銀都積存下來一分不花,那百金百銀也得存十年八年。這麽一股腦兒往他這裏一送,永平公主和那位五皇子會怎麽想?


    “要我去大小姐那兒問問她怎麽說嗎?”


    乍然聽到耳畔傳來了這麽一句話,張壽側頭一瞧,見阿六不知道什麽時候悄然站在自己身邊,他就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娘肯定也派人去告訴了瑩瑩,所以,不用特意去問她了……再說,晚上迴去問也行,不差這麽一會兒。這件事有點蹊蹺,讓我想想……”


    既然張壽說不用去告訴朱瑩,那阿六立刻就準備閃人了——事實上,要不是家裏有人過來稟報永和宮賜物的事,他聽到學廳中久久都沒有任何反應,不放心所以進來看看,否則這種他完全出不了任何主意的事,他是絕對不會亂插嘴的。


    可他還沒走呢,突然就聽到張壽又開口叫了一聲等等,等扭頭去看時,他就隻見張壽笑容滿麵地輕輕以拳擊手,剛剛那臉上的疑惑不解一掃而空:“我寫個字條,你去送給瑩瑩!送到了你不用特地再迴來告訴我,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雖說不知道張壽為什麽突然就改主意了,但是,這樣的信使阿六還是非常願意去當的,甚至都沒去想為什麽不讓自己去傳口信,而是送字條。


    而前往送信的路上,哪怕那隻是一張連信封都沒裝進去,隻是折成交叉形的字條,他也沒有因為什麽不切實際的好奇心而去打開來看,而是完完好好地把東西送到了女學,交到了朱瑩手中。


    之前同樣得到了家中婆婆派人報信,朱瑩那糾結和猶豫沒比張壽好到哪去。畢竟,裕妃送她各種各樣的東西,這可以理解,可卻送錢來,這算是怎麽迴事?好在永平公主這幾天忙於女學的事情,壓根沒在意張園報信這一茬,否則她很不確定人得知之後是什麽反應。


    所以,捏著阿六鄭重其事送過來的這個字條,她卻沒有打開,而是盯著阿六問道:“阿壽寫的是什麽?”


    阿六頓時大為不解地朝字條努了努嘴——想知道是什麽,大小姐您不會自己看嗎?結果,他這動作卻招來了朱瑩的一聲嘀咕:“要是送信的人是我,我老早就在路上打開看個究竟了!”


    “少爺沒讓我看啊!”


    你可真是太聽阿壽的話了!朱瑩很想這麽說,可轉念一想,她幾乎也和張壽一樣信任這個少年,可不就是因為他在執行吩咐的時候從來都不會打任何折扣?她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可等展開張壽那字條,隨眼一掃就輕鬆看完了那幾行字時,她就愣住了。


    好半晌,她才突然使勁一拍桌子,也不管旁邊阿六是不是被自己這動作嚇了一跳就嚷嚷了起來:“我怎麽沒想到!我就說嘛,娘娘應該不是這麽俗套的人……不行,我要進宮去!”


    阿六根本來不及說話,就隻見朱瑩直接興衝衝地往外奔去。他思量了一下就拔腿去追,誰知道等出了門,他就隻見朱瑩竟是站在那裏等他:“我身邊人夠了,不用你跟了,你不用擔心,我這就進宮去問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見朱瑩撂下這話就立刻大聲招唿了今天跟她出來的流銀,隨即就出去叫那些護衛了,阿六隻能狐疑地打道迴府——真正意義上的打道迴府。畢竟,如今的他還多了一個督促張園家中那些小家夥努力學習的任務。隻不過,就算張壽一直都吩咐他,迴到張園之後就不用特地再返迴公學接人,他卻依然故我。


    於是,傍晚時分,放學的張壽依舊在九章堂前看到了打傘而立的阿六。抬頭看了一眼又開始飄雪的天空,他就悠悠然走上前去,眼見阿六照例把傘全都打到了自己這個方向,他知道壓根勸不住這小子別這麽奔波,直截了當開口問道:“信送到之後,瑩瑩怎麽說?”


    “大小姐說她會去問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明顯是一個極度符合朱瑩性格的迴答,因此張壽當即就笑了。雖然之前他可以等到迴家之後再把自己的猜測告訴朱瑩,但那樣的話,這位性急的大小姐很可能會按捺不住連夜進宮,他還不如早點告訴她,這樣的話,他至少不用在這冬日漫漫長夜獨守空房……


    果然,當張壽坐著溫暖的馬車,一路迴到了張園之後,他就從門上得知,朱瑩還沒有迴來。對於這樣的結果,他並不意外,可隨之見了吳氏就被攆去看今天永和宮送來的那些東西。


    因為已經預先得到了報信,無論是對於書,還是對於兵器,又或者那一匣子的金銀,他都顯得很淡定。可是,這樣的淡定僅僅維持到朱瑩大小姐如同冬日裏的一輪暖陽出現在麵前,然後幾個護衛魚貫而入,每人一個匣子放在他麵前,和之前永和宮送來的那個如出一轍。


    “這是什麽意思?”


    見張壽目瞪口呆,朱瑩就咳嗽一聲說:“我今天去永和宮問娘娘的時候,皇貴妃和賢妃也正好在,結果娘娘竟然當著她們的麵說了。聽說娘娘想把自己之前積存下來的這點私房錢交給你,看看能不能派點用場,所以她們立刻也把私房錢都拿了出來,然後,太後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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