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楚媽媽進來說的這一席話,朱瑩簡直覺得自己有些啼笑皆非。她一聽就知道這便是張壽之前對她說起,阿六在那避而不見賣關子的最終緣由。當然,她並不覺得阿六這個腦袋一根筋的武呆子會設計這麽大的排場。


    “阿六怎麽會想這麽深遠,肯定是陸小胖子他爹,還有就是劉老大人在背後搞的鬼!人人都在誇阿壽什麽胸懷,什麽誌向,什麽偉業……要我說,其他的時候也許阿壽確實很聰明很有見地,但在今天這成婚的日子,他才不在乎什麽群賢匯聚的風光排場呢!”


    聽朱瑩竟然這樣滿不在乎地評判外間那盛況,甚至還毫不忌諱地在那說張壽絕不會趁著婚事做其他打算,葉氏不由得心中一動。這對京城人道是神仙眷侶的夫妻之間,確實是彼此深深信賴。如若她有這樣的如意郎君,那麽也應該不會這麽抗拒嫁人吧?


    然而,曹青青卻傻乎乎地發問道:“大小姐你為什麽說六爺做事不夠深遠?我覺得他這個人,平時做事想得很周到啊!聽說京師外城本來有不少地痞惡霸欺行霸市,現如今這些刮地皮的被六爺打走了一批,被朱大公子抓了一批,剩下的都老實多了,不敢這麽囂張。”


    “不但如此,剩下的人就算刮地皮,收錢也不敢和從前那些人似的獅子大開口。他們還拿出一成的錢,在如今幾處大集市設了孤弱救濟局,而這救濟局,集市中定期挑選三人來掌管。每次指定人管賬,都是六爺出麵。我聽人說,市井之中很多人都在稱讚六爺懲強扶弱。”


    幸好是懲強扶弱,不是劫富濟貧!


    劉晴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冒出來這麽一個慶幸的念頭。而朱瑩則是若有所思地掃了曹青青一眼,見她滿臉認真地和自己對視,一點都沒有半點羞怯又或者不自在的姿態,她就知道,如果說阿六那是武呆子,那麽眼前這個就是呆丫頭。


    想來也是,九出十三歸的交易,要是也能演變出什麽情愫來,那也簡直太高看阿六了!


    她幹咳一聲,卻是一本正經地說:“是是是,阿六做事確實很周到,反正不周到的地方,他都用拳頭擺平了,這一點幹脆利落一向很合我脾胃。不過,今天的事,如果他是想要討好我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


    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了少年悶悶不樂的聲音:“大小姐不喜歡這意外驚喜?早知道如此,我就不答應那兩個老家夥了。”


    朱瑩頓時一怔,見曹青青整個人蹦了起來,隨即本能地捂住了腰側的荷包,她不禁饒有興致地掃了她一眼,心想阿六那九出十三歸,難道還附帶要賬?隨即她就輕哼一聲道:“阿六,以後不許這麽賣關子!雖說你說的那兩位是好心,但萬一他們把你賣了呢?”


    “你這小子本來就是一條筋,沒那麽多心眼,別人家說什麽對阿壽好你就信以為真……你之前就算不告訴阿壽,也該告訴我啊!”說到這裏,朱瑩才露出了“真麵目”,一時嗔道,“下次有什麽事都要告訴我,不許藏著掖著,明不明白?”


    “嗯,我知道了。”


    外間的阿六嘴裏答應了一聲,一點都沒有任何勉強。至於張壽曾經打趣說什麽他這濃眉大眼的卻第一個叛變,他完全承認,但也沒打算悔改。當然,今天的事情之後,他也沒有什麽可以瞞張壽的了,當然也不會隱瞞朱瑩。


    但阿六剛剛躡著去探聽消息的楚媽媽進來,此時卻覺得就這麽離開的話,那好像就白來了。反正他對眾人津津樂道群賢會的場麵也不感興趣,對觥籌交錯的應酬更不敢興趣,雖然這是少爺和大小姐的大喜日子,但他更願意在這裏多站一會。


    於是,他沉吟片刻,就站在那兒複述起了葛雍之前在婚宴上說的那些話。他雖然並不喜歡讀書,但他的記性卻很好,隻要自己願意去記的東西,往往一遍就能死死記住,至於理解不理解,那也完全看他是不是願意是另外一迴事。


    而他這樣的轉述,楚媽媽無疑就省了事,此時在旁邊聽著,她就不禁暗自心想,怪不得自己進門之後對之前趙國公府借給張園做事的金媽媽和其他仆婦那兒打探,卻聽說張壽一直以來根本就不用丫頭,身邊隻有阿六照應所有起居,而阿六甚至還據說兼任管家和護衛。


    那些貴介公子身邊也不是沒人有龍陽之好的怪癖,可阿六和那種俊美非凡的**截然不同,就連自家大小姐也常常對人讚口不絕,太夫人和九娘也對其非常放心。從前她還覺得,那是因為阿六師承花七爺,是非常能打的高手,現在卻知道並非全是這麽一迴事。


    剛剛屋子裏那位曹姑娘說起阿六在外城的那番“善舉”,大小姐談及人時那又無奈又好笑的情緒,此刻阿六複述葛雍說話時的信手拈來……一切的一切都說明,這少年是個人才。


    隻不過這個少年人才的性子相當古怪而已!


    相比在新房裏說笑打鬧,此時聽阿六說著外頭那些事,屋子裏的朱瑩等人都覺得很有意思,而等到阿六終於把說話的視角從葛雍身上,轉移到其他賓客的身上,包括劉誌沅。陸綰,乃至於褚瑛齊景山以及其他身份地位各不相同的人,她們就忍不住笑噴了。


    因為除卻那幾位很熟悉的老麵孔,阿六明顯還沒有記住那麽多人的名字,因此為了加以區分,他會給每個人都加一串形容詞作為前綴。


    比方說,胡子很長的大耳朵,右臉麻子的哼哼怪(因為人特別喜歡冷哼),把儒衫穿出短打效果的不忘本老農,老喜歡摸下巴說果然如此的儒雅大叔……


    反正,阿六雖然在複述這些人說話的時候,沒有加以任何扮演,都隻是平淡地直敘,但是……那種眾生相在他這個其實完全不稱職的平淡說書人口中娓娓道來,仍然引來屋子裏一陣歡聲笑語,尤其是朱瑩,那簡直是笑得肆無忌憚。


    “葛爺爺好狡猾,有他給阿壽撐腰,別人還能說什麽?”


    稍微頓了一頓,朱瑩卻又吩咐道:“阿六,你替我去看看阿壽眼下還在不在席上,有沒有生氣得逃席而走?雖說他被你們坑了,但總算也是一件有利於他的好事,你要是找到他,就說我說的,好歹忍一忍,反正就這一次!等迴頭我們騰出空來,怎麽報複迴去都行!”


    “陸小胖子他爹還有劉老大人既然給他找了這麽多事,我們就反過來給他們塞一堆事,讓他們去好好忙活忙活好了!我可聽說過,他們昔日都是做起事來就廢寢忘食的狂人,就和我爹我大哥一樣!你可告訴阿壽,千萬別學他們!”


    話一出口,朱瑩就覺察到了自己的語病,什麽叫反正就這一次,所以忍一忍?說起來,娘也曾經說過,讓她忍一忍,沒想到這話被自己送去給張壽了!當然最重要的是,她好像理所當然地覺著,他們會一同相伴到老,而不會有人丟下另一個人先走一步……


    而聽到外間阿六輕嗯了一聲,隨即就沒了聲音,劉晴這才擦了擦眼角剛剛笑出來的眼淚——那當然不是因為阿六複述的話而笑出來的,而是因為阿六那實在是太有畫麵感的形容詞給笑出來的。


    她記得在聽到阿六把一對同桌相鄰而坐的賢達形容為環肥燕瘦時,茶水直接就從口鼻噴了出來。


    劉晴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竟然會把環肥燕瘦用來形容男人,而且聽阿六那說法,兩個人看似儀表堂堂,卻都是某位山長的學生,在附和葛雍的話時,還不忘吹捧自家山長。


    大概因為如此,那兩人才被阿六形容成環肥燕瘦,簡而言之就像是依附於君王的寵妃……至於這典故阿六是哪學的,她猜想應該是張壽教的。


    而葉氏隻覺得自己今天簡直是刷新了對閨閣千金的認識——原來除卻談詩論文,談及各家姊妹妯娌的那點瑣事,各家後院的那點陰私,甚至於攀比兄弟、家產、婚事乃至於各種東西,女人之間也可以這樣肆無忌憚……評判男人,而且是最自命不凡的名士!


    當然,這種事泄露出去,肯定會引來一片嘩然。


    因此,等到阿六答應了一聲,隨即沒了聲響,顯然出去了,她想了一想,打算也借此告退,可沒曾想她斟酌了一下該如何開口,隨即正打算站起身,外頭就傳來了一個極低的聲音:“瑩瑩姐姐?瑩瑩姐姐你在麽?”


    朱瑩先是一愣,隨即就眉頭倒豎罵出了聲:“該死的臭小子,這是新房!新婚之夜我不在這還能在哪?”真是要被氣死了,這種廢話也能問出來!


    話音剛落,葉氏就隻見一個小小的人影敏捷地閃了進來,看那形貌竟然是個男孩子——雖說她並不是恪守七歲不同席那種嚴苛規矩的老學究,可這會兒還是嚇了一跳,但隻以為是張家又或者朱家的哪個小孩子。可緊跟著劉晴脫口而出的稱唿,她就知道自己完全想錯了。


    “四皇子!”


    四皇子是偷偷摸摸從張園後門混進來的。他軟磨硬泡了請小花生和蕭成夾帶他來,保證不去婚宴上晃悠,引來某些文人的口誅筆伐,因此那兩個拗不過他,隻好答應了。於是今天客人實在是太多,門上又極其熟悉小花生和蕭成,也就沒在意他們背後還有個小孩子。


    於是,低著頭的四皇子就成功躲過了那些認識他的張園下人,溜進了這裏。當然,到新房這附近時,他就再也躲不過去了,可這時候他也已經目的達成,當下非常坦然地說是來給朱瑩賀喜的,下人麵麵相覷,也隻好一麵悄悄派人去通知張壽,一麵去找阿六問計。


    至於最終人能夠到新房來,那自然是因為阿六網開一麵,給熊孩子提供了方便之門。


    此時,被喝破身份的四皇子不慌不忙,笑嘻嘻地對著眾人團團一揖,這才討好地對朱瑩說:“瑩瑩姐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雖說我按理(禮)不該來,但你從前對我那麽好,嫁的又是老師,我思來想去,實在是忍不住。所以前頭婚宴我沒去,就想來看看你。”


    “我就說幾句話,一會你不攆我,我也肯定走!我知道今天很多人都說吉祥話,你肯定聽得耳朵根都起老繭了,我不說這些!其實我從小就想過,如果將來能娶你,那就太好了,所以聽到你和人有婚約的時候,我也和那些死皮賴臉的登徒子一樣,簡直快氣炸了!”


    “可後來我被父皇送去半山堂跟著老師讀書,我就想著,我假裝乖學生討他歡心,迴頭等他放鬆警惕之後,我就可以趁機揪他的短處,在你麵前戳破他的真麵目!”


    門外的小花生和蕭成都聽傻了。


    最初張壽把四皇子塞過來,他們覺得那是犯了錯卻還死不承認的熊孩子;後來被四皇子哄得去扮鬼嚇孔九老爺,他們隻以為人是仗著皇子的身份所以才膽大包天;再後來四皇子不惜和張琛打賭,他們雖覺得人有點仗義,但還是認為,四皇子也就是一時腦熱。


    可這些天貨真價實地混跡於京城內外城各種貧民聚居之地,了解那些同齡人的生活,兩個人才真正對四皇子生出了幾分敬意。畢竟,他們都是過慣苦日子的,養尊處優的四皇子能吃那種苦頭,而且還認認真真地做記錄,寫報告,和他們商量辦法,簡直不可思議。


    然而,此時此刻四皇子卻對朱瑩坦白,他曾經根本就對張壽懷有惡意!


    朱瑩也同樣聽得為之大愕,可她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卻是不怒反喜道:“聽你這口氣,那時候你這麽想,現在你應該幡然悔悟了?”


    “現在我當然對老師心服口服!”四皇子不假思索地迴答了一句,繼而就抬起頭來盯著朱瑩的眼睛,“而且我現在覺得,瑩瑩姐姐你嫁給老師,真的是太好了!天底下隻有你配得上他,也隻有他才配得上你!我之前送你的那個百寶箱,是我借錢請匠人打的,但其實……”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抬起頭道:“但其實,因為我知道瑩瑩姐姐你有很多宮中皇祖母乃至於父皇賞賜的寶貝,所以我送那百寶箱,不是為了給你裝那些寶貝,是為了告訴你,老師才是瑩瑩姐姐你最大的寶貝,你一定要把他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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