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冷天的,張壽卻把四皇子拎出去足足許久都沒有進來,三皇子不禁心如鹿撞……當然更準確地說,應該說是心亂如麻。可是,身邊正在散發無窮怒火和寒意的父皇卻也不能忽略,因此他隻能一麵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安撫父皇,一麵分心留意外頭的動靜。


    就這麽在不安的等待中煎熬了許久,他終於等來了低頭走進東暖閣的人,但隻有一個,那就是四皇子。眼看人默不作聲走上前來,隨即屈膝跪在地上,他還以為自家四弟還準備硬挺,一時為之大急。而下一刻,他就聽到人開口說話了。


    “父皇,兒臣知錯了,兒臣之前撒了謊。”


    本來滿心怒火的皇帝聽到四皇子竟然坦白認錯,甚至承認說謊,又一股腦兒把那點淺顯直白到慘不忍睹的“陰謀”和盤托出,他與其說是雷霆大怒,還不如說是覺得荒謬。伸手指著麵前那小家夥的鼻子,他差點迸出一句你上外頭去跪著反省,可話到嘴邊,他卻微微一愣。


    記得好像也是這樣的大冷天,年少的他因為簡單粗暴對待一位內閣閣老,結果被太後罰跪在乾清宮大殿的寶座前。哪怕他號稱是至高無上的天子,但太後痛心疾首時露出的口風卻讓那時的他悚然而驚。曆朝曆代,孤兒寡母而丟掉皇位乃至於江山天下的例子還少嗎?


    而他對付那位閣老的小伎倆,好像和四皇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虎著臉問道:“張壽人呢?難不成把你勸迴來坦白請罪,他就自顧自走了?如果朕記得沒錯,朕派陳永壽去傳話的時候,說的是連他一塊召見吧?”


    三皇子剛剛聽到四皇子這一番話,正滿心氣惱於人自作主張,自作聰明,此時陡然驚醒過來,這才意識到剛剛帶走四皇子的張壽竟然沒跟著進來。他連忙就看向自家四弟。就隻見四皇子抬起頭來,滿臉慚愧地說:“老師就在乾清宮外等候,說是不打攪我們父子三人。”


    皇帝隻覺得張壽這舉動與其說是避禍,還不如說是避嫌,但心裏總算是舒服了一點。畢竟,當父親的沒辦法把兒子叫迴宮,還得當老師的出馬,他怎麽想怎麽覺得不是滋味。可下一刻,外頭卻傳來了陳永壽小心翼翼的聲音:“皇上,清寧宮來人把張學士請走了。”


    得知是太後把張壽給截胡帶走了,皇帝先是一愣,可緊跟著,四皇子就一下子跳了起來:“皇祖母會不會因為兒臣的緣故要責備老師?”


    此話一出,就連三皇子也不由得大驚失色。這很有可能,畢竟上次太後也是派玉泉把四皇子送過去讓張壽教訓的!而那一次,張壽不但責罰了四皇子二十戒尺,自己也挨了十下!


    而一想到自己今早緊急設計的時候自鳴得意,壓根沒想到會連累別人的問題,四皇子登時拔腿就要往外跑。結果,驚覺過來的皇帝一怒之下就大喝一聲道:“你要到哪去?你現在去清寧宮,這才是害了他!你給朕跪在這裏好好反省,三郎你給朕看著他!”


    三皇子連忙跑上前去,一把將四皇子拽了迴來,死活把人摁跪在了地上。眼見父皇二話不說就往外走,他雖然很想跟過去,但眼前那個咬著嘴唇的弟弟方才更叫他擔心。因而,等到父皇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了外頭,他就上前蹲在了四皇子麵前。


    “四弟,我想說的話,大約老師也都已經教訓過你了。我隻想告訴你,我也討厭大哥和二哥,也擔心別人是不是想利用這次的事端,讓他們重新迴京,又甚至是覺得他們中的一個才更適合當太子。但是,有些事情,可以在心裏想一想,但不能做。”


    “你不要擔心我,我不是從前那個差點就沒命的鄭鎔了!我現在是太子,你至少應該相信,我有保護自己,還有保護你的能力,”


    四皇子怔怔抬頭,可隨即就隻見三皇子竟是屈膝在自己麵前跪了下來。這一次,他登時眼睛瞪得老大,隨即就聽到一番讓他又悔又恨的話。


    “父皇罰你跪在這等他迴來,我現在陪你一塊!沒有事先阻止你,是我有錯,害得父皇和老師雙雙為你的事惱火擔心,也是我有錯!以後你犯錯,父皇罰你多少,我也會陪你挨多少,父皇不願意,我至少可以私底下罰自己!要是你不想這樣,就給我收起那點小心思!”


    “三哥,我錯了!”熊孩子這一次才是真的慌了。他撲上前去,一把想要將三皇子拽起來,可同樣跪在地上的他哪有這力氣,拔蘿卜似的拔了老半天,不過是累得氣喘籲籲而已。可他打算叫人時,卻突然想起三皇子剛剛那句私底下罰自己,這下登時完全泄氣。


    三哥從前也是這樣,看似柔弱,其實卻很有主見,他做得出來!


    皇帝並不知道,自家那個熊孩子今天是一個克星之後又遇到第二個克星。他完全忘了這會兒乃是晚飯的時辰,完全忘了腹中空空,出了乾清宮時,卻也不叫肩輿,竟是直接疾步往外走。可走出乾清門時,他眼角餘光卻瞥見了侍立一旁仿佛在等他的花七。


    衝人做了個跟上的手勢,等離開了乾清門一段距離,他迴頭一看身後那些近侍,確定他們都離開足有十幾步遠,這才低聲問道:“怎麽,你又偷聽張壽和四郎說話了?”


    “不是偷聽,是光明正大地聽。”花七一本正經地說,“我那會兒就在乾清門前站著,能光明正大地聽,隻是因為我耳力比別人強得太多。”


    皇帝早就習慣了人的瞎扯,卻隻是嗬嗬一笑,等到花七轉述了張壽對四皇子說的話,他剛剛那一抹戲謔之色才無影無蹤。張壽對四皇子的教訓固然都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可最讓他動容的,還是五音不全的花七哼唱的那幾句歌詞。


    長大後,我就成了你……如果童年時的他看到了現在的他,是否也會覺得憎惡反感?可是,這大概就是成長的代價,就如同如今他僅剩的兩個兒子固然兄弟和睦,可日後呢?


    懷著這般沉重的心情,當進了清寧門,眼看清寧宮在望時,他見一個熟悉的女官匆匆迎上前,道是太後正在用晚膳,他這才微微一愣:“太後在用晚膳?張學士呢?”


    迎上來的那個年輕女官被皇帝這問題問得著實莫名其妙,好一會兒方才小心翼翼地說:“張學士那自然是和朱大小姐一塊陪著太後娘娘用晚膳。”


    原本認為自己是來救急的,皇帝此刻登時哭笑不得,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完全會錯了意。


    今天和上一次不同,如果不知道那個小東西的算計,那點錯和當初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國子監的監生還不如司禮監的宦官完全沒辦法比——畢竟,洪山長自己攆走的隨行護衛,確實是自作自受。當然,如果太後知道四皇子那點“陰謀”,那結果就不同了。


    正這麽想,皇帝就隻覺得肚子咕咕叫了一聲。這才終於覺察到腹中饑餓的他索性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進去報一聲,就說朕也在太後這兒蹭一頓飯。”


    哪怕知道皇帝是一時興起,那年輕女官還是立刻入內稟告。果然,太後心知肚明是怎麽迴事,瞥了一眼吃相斯文的張壽,以及一旁看人多過吃飯的朱瑩,最後就吩咐人請皇帝進來。


    一番行禮寒暄之後,她隻字不提四皇子的事,隻讓人添了一副碗筷,把自己麵前兩道幾乎沒動過的菜挪到了皇帝跟前,又讓人吩咐小廚房添兩道點心。


    被留在清寧宮陪著用膳的張壽本來就覺得渾身不得勁,此時又加了皇帝這一尊大佛,他就更覺得這頓飯簡直要吃出胃疼來,隻想著晚上迴去用什麽夜宵來好好彌補一下受傷的胃和自己的心情。果然,他還沒混到三分飽,就隻見已經有人送上茶來,這頓飯竟是就算吃完了!


    而漱過口後,他就聽到太後開口說道:“天色不早了,九章,你送了瑩瑩迴去吧。”


    張壽連忙站起身答應,而朱瑩卻還打了個嗬欠,這才笑著說道:“太後娘娘也終於叫阿壽這表字啦?之前葛爺爺還一直都很不高興呢,說是他給人起的這好好的表字卻沒什麽人叫……嗯,我這幾天日日早起,也確實累死了,就先告退了!”


    見朱瑩毫不避諱地上前一把拉過張壽,笑吟吟地對自己和太後行過禮後,仿佛生怕他多問什麽,竟是立刻轉身就走,皇帝滿心的問題都憋在嘴邊,最後隻能笑罵道:“瑩瑩,女生外相也得有個限度!讓張壽迴頭把那首歌的歌詞抄下來,雖說俚俗,但朕想好好聽一聽!”


    張壽還來不及開口,朱瑩就已經直接替他開口答應了下來。他不由自主地隨著她出了清寧宮,下台階時接過一旁阿六遞過來的氅衣裹在身上,見朱瑩急急忙忙地一麵走一麵穿,他就忍不住快走兩步追上她問道:“瑩瑩,你這怎麽和落荒而逃似的?”


    “還不是為了你?我一聽說今天四皇子闖了這麽一場禍,就趕緊進宮在清寧宮等著,生怕太後又讓你管教那個臭小子!”


    朱瑩一邊說一邊瞪了張壽一眼,恰是滿臉的嗔怪:“我還希望你別管那小子呢,結果你倒好,真的去了江都王府,還親自把人送迴了宮。我就怕你又主動承攬責任,說什麽教不嚴師之惰……反正我是絕對不會看著你為了那熊孩子再折騰自己的,當然得帶你趕緊溜!”


    張壽頓時莞爾。可對於大小姐這麽一副好意,他當然不會辜負,這才故作驚詫道:“這麽說,我豈不是陰差陽錯少挨了一頓打?哎呀,真是要多謝娘子一番好意了!”


    朱瑩聽前麵半截話時就想罵一聲浮誇,可當聽到後半截這一聲娘子時,她登時雙頰生霞,待要嗔怒地埋怨張壽亂說話,卻又覺得舍不得,當下不由再次一把牽住他的手道:“少貧嘴了,小心皇上心裏不痛快然後來追咱們!快走快走,我還等著迴家去吃夜宵!”


    “別跑,慢一點!飯後不能激烈運動,否則會得絞腸痧!”


    張壽兩句話嚇得正要快跑的朱瑩立刻停下步子。可反應過來的她正要埋怨張壽這是拿自己當小孩子似的唬人,卻隻見張壽竟是換了一副相當嚴肅的表情:“這可真的不是在騙你,我就不信太夫人和九姨她們從前沒說過。”


    想起祖母和娘好像是說過類似飯後不宜運動之類的話,但卻沒有絞腸痧這麽可怕的描述,朱瑩唯有又瞪了張壽一眼,隻步子卻真的放慢了許多。她進宮的時候是從玄武門直接坐了軟轎進來的,此時有張壽陪著,她自然非常樂意安步當車迴去。


    想起皇帝剛剛說的什麽歌詞,她少不得好奇地追問。而張壽雖說預料到自己和四皇子的對話恐怕瞞不住某人,可皇帝這麽擺明車馬告訴他已經知道了,他還是有些小小的鬱悶,此時被朱瑩軟磨硬泡了一番,他就幹脆輕聲哼唱了起來。


    “小時候,我以為你很美麗……”


    那首兒時曾經印象深刻的歌,後來那個標題卻用在各種截然相反的場合,包括他今天在四皇子麵前的用法,張壽此時想想也覺得有些對不起詞作者的一片真心。


    而朱瑩在聽完之後,就更是瞪大了眼睛:“曲調雖說怪怪的,但歌詞聽著挺好啊,好像並沒有你說的那種意思……而且,如果我沒聽錯,這黑板粉筆之類的玩意,好像就是你用了之後才有的,這首歌唱的是指老師吧?這怎麽就能讓皇上如此惦記,還讓你特意寫給他?”


    黑板之類的專有名詞在這年頭確實是絕無僅有,張壽可不想說自己拿來糊弄四皇子時,隻截取了其中一個段落,因此幹脆迴以微笑,心中隻希望此時那個聽壁角的家夥還在,然後去迴稟了皇帝,也省得他再抄一遍歌詞。


    結果,朱瑩還在追問,一旁就傳來了一個幽幽的聲音:“張學士你真是擅長移花接木,這種聽著極其正麵的歌詞,竟然能被你曲解成那樣子,怪不得四皇子對你心悅誠服。”


    現身出來的花七沒等朱瑩驚唿出聲,他就笑嘻嘻地說道:“洪山長那樁案子,秦國公和朱大公子先後上書請罪,罪魁禍首刑責遊街,洪山長想不自認倒黴都不行,四皇子略罰一罰,這事情就過去了。至於背地裏那些勾當,張學士你和大小姐就放心好了。”


    “已經辦死的鐵案,翻不過來,否則也不會有人半夜嚎叫!”仿佛是為了印證他這句話,夜空中突然傳來了一聲淒厲的慘唿,隨即就仿佛慘唿的人被堵住了嘴似的,再次一片安靜。而這時候,花七才繼續說道:“覆水重收這種事,從來就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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