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區一扇門之外,襄陽伯張瓊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雖然他剛剛沒聽到兒子訴苦,本以為裝腔作勢的呻吟,其實隻是上藥,但現在他卻知道了,那個大塊頭訴苦的不是其他,而是府裏下人慢待!正如同張壽所言那般,兒子就是兒子,下人就是下人,更何況張無忌抱怨的必定不是什麽得力管事,而是那些伺候的人!


    而張壽還說,要給他賠罪……他哪來的臉讓張壽給他賠罪?就算是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可首先也是父親的責任,然後才是老師的責任,張壽總沒教他的兒子要去敲登聞鼓吧?說到底,兒子被他養得一股怨氣,這要是一直不排解,日後興許會害慘了家裏!


    後頭的宋舉人和鄧小呆見襄陽伯張瓊竟是就站在門口不進去,還頻頻搖頭,不禁都有些吃不準,人是不是聽到了張壽和張大塊頭的對話,心中有了芥蒂。鄧小呆很想開口提醒,結果卻被宋舉人搶在了前頭大聲問道:“襄陽伯,這是令郎的住處嗎?”


    你這簡直是廢話,想提醒裏頭的我兒子還有張壽,說一句聰明一點的話不會嗎?


    襄陽伯張瓊瞪了宋舉人一眼,如果不是這家夥走狗屎運名達天聽,而且又即將成為江都王的乘龍佳婿,他根本懶得理這麽個不務正業的舉人。可此時此刻,他見宋舉人抓了抓腦袋,朝自己露出個笨笨的笑容,他又覺得人和自己的大塊頭兒子有點像。


    都是隻會勇往直前,都是隻會橫衝直撞,區別是眼前這個幸運兒竟然成功了,而他那個隻會莽的傻兒子至今找不到路子在哪。其實真正說起來,他年輕的時候不也是這樣的人?所以,他爵位比不上大哥,比不上三弟,文才武略更是拍馬難及,唯一的優勢就是……


    他兒子多,足足有五個,最大的還算出色,最小的卻還在滿地亂爬!


    可現在張瓊聽了張壽對自家這個不成器大塊頭兒子說的話,他卻覺得,他實在是不大會教兒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也不去看宋舉人和鄧小呆,徑直推門入內,見床上那大塊頭慌得伏起身子,似乎要掙紮下床,卻又被張壽給隨手按了迴去,他就虎著臉哼了一聲。


    “逞什麽能!傷沒好就給我老老實實躺著!”


    從小到大,張大塊頭挨打無數,父親也從來都沒探望過他,甚至連傷藥都沒人來送過,也就是嫡母還算公道,吃穿用度傷藥至少都不會短少了他,否則他都不知道自己這十七年怎麽活過來的。隻是嫡母去世,家裏主持家務的變成了某個得寵姨娘,他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此時此刻,發覺張瓊態度雖說依舊冷淡,可言下之意卻終究是說,知道他傷還沒養好,因此他猶豫片刻,到底是繼續趴在了床上。


    “讓張學士你見笑了。家大業大就是這樣,我顧不上的地方,就有小人趨炎附勢。”張瓊幹脆擺出了非常明確的態度,見張壽照舊是麵帶微笑,反而是床上趴著的兒子愕然扭頭看向他,那動作之大,脖子仿佛都快要扭斷了。


    他當下就沒好氣地斥責道:“就像你老師剛剛說的,我是你爹,有事可以光明正大到我麵前來提,受了委屈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咽算什麽,你在外頭不是很橫嗎?但凡拿出一點橫行霸道的氣勢來,還有人敢拿你看菜下碟?”


    張大塊頭頓時有些氣苦。在外頭橫那是他讓別人敬畏自己的表象,可在家裏他拿什麽橫?別說父親那根本就是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他摁住,就是兄弟中間,他也顯不出來,那些下人他往常倒是有辦法鬥一鬥,可下不了床的時候,他連性命都在人手,還能拿人怎麽辦?


    張壽見人躺在床上隻不吭聲,他就沒好氣地拿起自己帶來作為禮物的書,在張大塊頭腦袋上輕輕敲了敲:“你這木魚腦袋,如果你天天拿著雞毛蒜皮的事到你爹麵前告狀,他不被你煩死也被你氣死,但你這兒子偶爾到他麵前告一狀,你說他信你還是信幾個下人?”


    “你和他說了,他難道會置若罔聞,不去查嗎?最重要的是,你現在不再是年紀不小卻一事無成的不肖子孫,好歹也是齋長,你覺得你爹是瞎子嗎?這次打你,那就和張琛他爹打他一樣,是擔心走上正途的兒子壞了前途,與其說是恨鐵不成鋼,不如說是滿腔後怕!”


    張瓊隻覺自己這個素來嚴格慣了的父親沒能說出來的話,全都讓張壽給說了。可還不等他在惱羞成怒和沉默以對這兩種態度中選擇一種,他又聽到了張壽的聲音。


    “我曾經在皇上麵前斥責過秦國公養而不教,不負責任。可孝道之下,多少兒子見了父親戰戰兢兢,如對大賓,甚至嚇得連句完整話都不會說?”


    “而又有多少父親成天端著嚴父的架子,態度冷淡,惜字如金,仿佛恪守君子抱孫不抱子的典範,其實卻是不知道怎麽和兒女相處?”


    “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多關心你爹一些,多體諒一些,多設身處地從他的角度想一想,多去他麵前承歡盡孝,不要老是被他那張冷臉嚇住,有時候就不至於一個人在這冰冷的屋子裏灰心喪氣了。說不如做,但說至少好過不說!”


    張大塊頭被張壽說得不由自主去看張瓊,等發現自家素來因急躁而被人批為有勇無謀的父親,赫然是麵色尷尬,甚至在發現他偷看時狠狠瞪了他一眼,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眼睛直接看著頭頂的梁柱,但卻沒有起身,更沒有拂袖而去,他就陡然意識到了一個事實。


    張壽說的竟然是真的,他父親即便不像張壽說的那樣對他這個兒子怎麽怎麽好,但至少真的覺著他這個兒子比那些下人管事之流更重要!


    他雖說貌似兇橫,其實卻不笨,此時終於恍然大悟之後,那卻是反應相當快。他幾乎是一骨碌就爬起身來,隨即就跪在床上重重磕下頭去。


    “爹,是兒子從小文不成武不就,所以從前破罐子破摔,一直都不成器,後來雖說僥幸因為老師點撥教導有所長進,卻因為兒時那點印象,畏父如畏虎,所以從來不敢和爹交心!這次我去敲登聞鼓,確實是太冒失,是我錯了……”


    可說到這裏,他就低下頭去,老老實實地說:“我那時冒險為之,想的是法不責眾,想的是橫豎有國子監那些鑄成大錯的學官擋在前頭,我們這些人豁出去鬧一鬧,聲稱是為了昔日老師鳴不平,說不定還會有人憐惜我們一片赤誠之心,為我們說兩句話……”


    “我挨打的時候還覺得自己這麽想沒錯,可我現在知道錯了!跟我去鬧的並不是所有人,隻是一多半人,還有很多人怕事溜了。而隻看朝中人這幾天的反應就知道,他們根本不會幫我們,是我自以為是,甚至都險些連累了家裏!”


    “我錯在從來都不敢和爹你多說一句話,錯在從來不敢請教你這些大事,錯在我已經快要加冠成年了,卻還老是拿著小孩子橫衝直撞那一套自鳴得意……更錯在就連家裏下人趁機在我傷藥裏加料,我也因為害怕爹不信我,所以不敢說。”


    聽到兒子真心實意地開始反省,剖析得頗為入木三分,張瓊自然很滿意。隻不過他素來臉板慣了,如今已經是僵硬到沒辦法緩和下來,可等聽到最後一句話,一直在努力維持嚴父麵具的他終於一下子就炸了。


    “什麽,有人在你傷藥裏加藥?哪個混賬王八蛋這麽大膽子?”


    咆哮過後,當聽到張大塊頭囁嚅報出了一個名字,張瓊壓根不問什麽證據,毫不猶豫地撇下滿屋子的人徑直衝了出去,須臾就聽到他在外頭大發雷霆的聲音。而張壽見跟著人進來的宋舉人在門口張望,似乎還想跟過去看熱鬧,他就嗬嗬笑道:“家醜不可外揚,別好奇了,一會兒襄陽伯準迴來。”


    張大塊頭見張壽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他猶豫了老半天,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老師就不怕我隨口胡謅,騙了我爹?”


    “要是你說了這麽一堆催人淚下的真心話之後,卻隻是為了騙你爹處置區區一個下人,那麽,你日後也就這點出息了。”


    張壽哂然一笑,好整以暇地說:“而且,你要真是騙你爹,這會兒還會和我明說嗎?張無忌,陸三郎和紀九從前那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張琛是內秀外莽,但你不一樣,你就是一根腸子通到底,就算用心計,也用得很粗淺。”


    雖然這相當於被張壽直說粗笨,但張大塊頭苦笑兩聲,最終直接癱倒在了床上,甚至連阿六什麽時候上前來替他拉上了剛剛滑落的被子,他也沒覺察到。


    “老師說得沒錯,我確實沒那麽聰明,壓根沒想那麽多。剛剛說的我那些想法,那都是振臂一唿,大家一哄而上跟我去棋盤街時,我在半路上臨時想的,其實就是讓自己堅定一點,別動搖的一個理由而已。我這個人就這點能耐,連鬧事也得想理由安慰自己。”


    “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這一次,忍不住出口安慰張大塊頭的不是別人,卻是鄧小呆,“因為衝動之後心中不安,卻又硬著頭皮不得不做,所以就得找理由安自己的心。其實我也是這樣的。不隻是我,就連王總憲也曾經在閑談之間對人坦言,就連他有時候做事也是這樣。”


    張大塊頭倒是見過宋舉人,雖然隻是遠遠的聽人對這位奇葩的舉人指指點點。至於鄧小呆,他隻遠遠和這位據說和張壽同鄉,又從學於其多年的順天府衙小吏照過一麵。


    此時聽人說王傑如何如何,他忍不住大為驚訝,一時就好奇地探問了起來。這並不涉及到什麽機密,而且王傑是帶著他接見眾多屬官時當眾說的,所以鄧小呆自然沒什麽顧忌,將王大頭當眾剖析自己強項背後那點憑恃的那番話和盤托出。


    而張壽聽著並不覺得奇怪,因為就王傑這種嚴於律己所以嚴於律人的性格,凡事剖析一下自己,那不是很正常嗎?他任由鄧小呆接替自己來教育一下張大塊頭,心裏卻很好奇張瓊會在多久之後迴來。結果,張瓊迴來得遠比他猜測的要早。


    因為,鄧小呆還沒說完王大頭那點軼事,滿麵陰沉的張瓊就去而複返。


    人一進屋子就怒道:“那個背主的奴仆,抽了幾鞭子就承認確實故意在你藥裏加了東西,但他一張口就說,因為你前些日子和司禮監一個宦官的養子在茶樓衝突,所以人家買通了他要讓你躺足三個月。我懶得再問,堵上嘴命人重打四十,迴頭藥啞了趕出去讓他自生自滅!


    這樣一個理由,張大塊頭聽得簡直難以置信。他是在外頭挺橫蠻的人,可他一貫還是很注意圈子問題,至少不會在某些達官貴人常出沒的風雅之地,又或者高層級的貴介子弟出沒的風月聲色場所鬧事,頂了天都是在身份能壓得住的地方窩裏橫而已。


    最近他耍橫的次數少了,這次衝突也依稀記得,可並不覺得會惹到人下藥!當下他看向了張壽,結果,張壽什麽話也沒說,隻是在他肩頭拍了拍,安慰他好好養傷,隨即就衝著張瓊微微頷首,兩人徑直就這麽出去了。麵對這般情景,他就算再笨,也知道事情恐怕不對了。


    小半個時辰之後,張壽帶人離開了襄陽伯府,繼而又造訪了渭南伯府,這一次也盤桓了不多久,隨即才告辭出門,來到了秦國公府。雖然理應是散衙時分,但從門上得知秦國公張川尚在順天府衙未歸,他就直接提出要見張琛。


    然而,門房客客氣氣把他請到了花廳奉茶,隨即入內通報,可不到一會兒功夫,人就滿臉誠惶誠恐地出來,打躬作揖地說:“張學士,我家少爺早上去參加了經筵迴來,身上就覺得不太舒服,這會兒正捂在床上發汗。他說改日一定親自去拜見張學士,今天卻不想讓您看他那生病丟臉的樣子。”


    見張琛事到如今還要打腫臉充胖子說自己是生病,張壽不禁哭笑不得。雖說態度強硬的話,他肯定能輕而易舉見到人,可那又是何苦?當下他就泰然自若地站起身來,隨即讓阿六把手中的小盒子遞了過去。


    “既然他病了,那這正好用得上,你捎進去給他吧。順便告訴他,好好養著。”


    張琛聽到小廝帶進來張壽的那一句好好養著,這才如釋重負,隻當自己蒙混過關。然而,當他打開盒子,看到裏頭那瓷瓶,再打開其中一張夾片,見到內服外敷字樣時,他再細細一看瓷瓶,聞了聞味道,就不由得怒了:“鄭鍈那個臭小子,果然靠不住,簡直是大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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