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壽這一句依舊是宇內強國,就猶如振聾發聵的鍾鼓一般,蕩滌得下頭每一個讀書人倏然精神一振。而他接下來很快又用別的記述來拉迴了眾人的注意力。


    “那載著使節和商人的大船在西洋整整漂泊了五年方才迴朝,盡管他走時我朝尚在一統天下,偌大的山河滿目瘡痍,可是,在這位使節看來,哪怕是元末天下亂戰的慘烈,也比不上西洋諸國的彼此亂戰。相比我國那些農人,西洋諸國的那些農奴過得更加豬狗不如。”


    “哪怕是元末,一百個農人之中,至少能找出三五個認識字的,但西洋諸國的農奴中,一千人也許都沒有一個識字的。他們在土地裏出生,麻木不仁地勞作,麻木不仁地死亡,仿佛整個人生,也隻不過是為了他們的領主提供勞動。”


    “他聽說,就在大船抵達西洋數年前,一場蔓延了很多國家和城市的瘟疫剛剛結束,而在瘟疫肆虐的六年,有城市失去了整整八成的人口,號稱富庶的城市幾乎變成了一座死城。”


    “然而,很多國家依舊留存著幾百年前看似威武雄壯的古建築,比如鬥獸場,比如教堂。這裏從上到下有不計其數的教徒,教皇甚至可以廢黜國王。威嚴的表麵下,是民不聊生。”


    “當這位使節最終平安帶著商團迴朝時,他不但將帶出去的絲綢、茶葉和瓷器賣出了一個相當好的價錢,彌補了此行的所有開銷,而且帶迴了不少金銀寶石打算作為軍資。但這時候已經不用了,他所尊奉的王,也就是太祖皇帝,已然一統山河,成了天下之主。”


    一口氣說到這裏,張壽終於頓了一頓,笑著說起了後續。


    “迴朝後的這位使節,船到港口之後就吩咐從自己到船員在船上多呆了三十天,以免把瘟疫傳迴國內。他寫了一冊《西行小記》,還有幸得到了太祖皇帝親自寫序的榮耀。而因為他年紀已經大了,之前在海外甚至還病了一場,身體遠不如從前,後來就再也沒有出過海。”


    “但是,二十年之後,年紀一大把的他見到了另一位奉旨揚帆出海後歸來的使節。那個使節給他帶來了一個很有趣的消息,他走之後不久,埃及又換了一個新王,而這個新王,正是那個使節曾經見過的奴隸軍官,但是,他的統治時間隻有可憐的六年。”


    “而在此之後,我朝的使節就漸漸放棄了紛爭不斷卻又貧窮的西洋,就連商船也隻是偶爾才去往這些西方窮國。”


    煞有介事說出西方窮國這幾個字的時候,張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些許笑意。要知道,在還沒有開發美洲的情況下,西邊那些國家確實很窮,他們甚至都不能和南洋那些小國的國王和貴族一樣,拿出足夠對等的金銀和香料。


    當然,西方各國有的是國王和貴族,但問題是,隻能靠盤剝農奴的貴族能有幾個錢?不能節製貴族的國王能有多少錢?發奴隸財的家夥看似身家不少,但能有銀子極賤極多的日本好賺錢?能比南洋的香料寶石和木材更受歡迎?一不小心被卷入戰爭那就簡直倒了血黴了!


    而見自己的小故事引來了眾人的唏噓和感慨,張壽就笑眯眯地說:“剛剛我提起四千年前的埃及,其實,在遙遠的數千年前,埃及以及他毗鄰的那片地方,曾經豐饒而富裕,並不遜色於我國。”


    他為眾人解說古埃及的獅身人麵像和金字塔;為眾人描繪古巴比倫的空中花園;說起亞曆山大大帝從一介小國的馬其頓到橫跨亞歐非三國,打造出一個絕大帝國,燈塔矗立港口,圖書館震古爍今的繁榮;說起斯巴達人八百壯士扼守溫泉關,大敗波斯大軍的武勇……


    而這番娓娓道來的講述,遠勝過前頭四位山長摻雜在講學中的那些講史——因為人家講的都是人盡皆知的,畢竟今天能在這裏聽講的監生和舉人,沒有幾個會像從前半山堂中那些紈絝似的不學無術。而張壽講的這些,卻是書本上根本就找不到的!


    隻有陸三郎,既有幸和渭南伯張康交好,於是從人隻言片語中知道這大明天朝之外到底是片怎樣土地,又是張壽的學生,知道張壽其實口才絕倫,於是此時猶有餘裕東張西望,發現其他大多數學生都聽得津津有味。


    要知道,這年頭大多數的遊記,半真半假都算是很有節操了。


    因為除了真的拿自己又或者馬兒的腳去丈量過異域的寥寥幾個旅行家之外,大多數文人都在閉門造車,胡說八道,就連真正去過異邦的那些使節也好不到哪去……隻看堂堂正史上在提及番邦時,往往都會加上很扯淡的描述,就知道這年頭的信息流動有多麽落後了。


    而張壽為眾人敘述了一個個生活細節真實,但體統製度卻光怪陸離的世界。如果此時在下頭聽他講學的是一群老學究,那麽一定會雞蛋裏挑骨頭,可今天的聽眾年輕的居多,年長的卻少,更何況張壽徐徐展開的那幅畫卷實在是聽上去很可信,誰不好奇?


    因此,當張壽說起古希臘的歐幾裏德和阿基米德這兩位極富盛名數學家時,大多數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張壽已經把話題轉到了算學上。


    直到張壽再次重提舊事,太祖告知那位使節的故事,就是傳說歐幾裏德解開金字塔高度之謎的正解,他們方才稍稍醒悟了過來。


    可緊跟著,張壽道出的阿基米德測皇冠真假的故事,就引來了幾聲低低的輕唿。雖說不少聰明人都已經醒悟了過來,敢情張壽當初測太祖牌匾是否空心,就是由此而來,但卻也從中意識到,張壽這個故事興許是真的。


    因此,當張壽說到阿基米德被羅馬士兵殺害的悲劇結局之後,就連之前對張壽有成見者諸如嶽山長等人,也不禁都發出了一聲歎息。


    而陸三郎則是臉上露出了一絲說不出的古怪。


    阿基米德的故事,張壽倒是對他說過,雖然沒說過那個測皇冠的故事,可卻提過那句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動大地的名言。他敢擔保,要是張壽現在把這句話複述出來,眼前這些剛剛還扼腕搖頭的家夥絕對會一片嘩然。


    狂妄大膽之類的評價會一股腦兒都往那位異邦算學宗師的頭上壓下去!


    但毫無疑問,別人不知道,又在張壽的描述之下把阿基米德當成了一個典型的異邦名士——而在死後得到了敵軍將領的惋惜和悼念,不但處死了行兇者,甚至還修墓刻碑作為紀念的這種傳說,更是激起了不少自詡為士的讀書人共鳴。


    大丈夫如此,也算是不負此生了!


    因而,當張壽最終提起阿基米德的幾大成就時,盡管除卻九章堂的監生,大多數人都是有聽沒有懂,但還是免不了仔仔細細記了下來——不說別的,萬一將來如張壽遇到太祖牌匾是否空心的問題時,能夠拿出來用呢?到時候天子褒獎和無數讚譽加身的興許就是他們了!


    浮力定理、杠杆定律、螺線、逼近法求橢圓麵積……


    盡管張壽隻是言簡意賅地介紹一下阿基米德的成就,但漸漸的,文史哲突出卻數理化堪憂的大多數讀書人們,就有些吃不消了。而四位山長當中,洪山長的眉頭早已緊緊皺起,倒是剩下三位不但依舊聚精會神,甚至如嶽山長這樣的,還在悄悄屈指計算著什麽。


    擅長農科水利、營造舟橋的他們,又怎麽會不懂算學?


    當張壽以傳說中歐幾裏德對托勒密王的一句名言——幾何無王者之道作為結語,隨即飄然下台時,發現台下一片寂靜,一旁廣業堂中,同樣聽得興趣盎然的朱瑩忍不住柳眉倒豎地抱怨道:“這些人有沒有眼光,阿壽講得那麽引人入勝,他們就這般反應嗎!”


    吳氏心下也是忐忑,正要打起精神安慰一番朱瑩,突然就隻聽外間終於傳來了稀稀拉拉的掌聲。發現這掌聲比起之前那四位山長的掌聲要小得多,聽不懂卻固執覺得張壽講得極好的她忍不住眼角有些酸澀,可轉瞬間,那稀稀拉拉的掌聲就引動了極大的反應。


    就隻聽四麵八方都傳來了掌聲,那聲音越來越大,最後竟是匯聚成了一股洪流。


    又驚又喜的吳氏顧不得之前自己還叮囑朱瑩別貿貿然露出身形了,一個箭步衝到廣業堂前探頭張望,見人們不但大聲鼓掌,還有好些人都站了起來。而緊跟著,她就聽到背後朱瑩嚷嚷道:“我還當他們這麽沒眼光呢,沒想到他們倒還知道好壞!”


    吳氏隻覺得胸中壓了多日的巨石一下子挪開,整個人輕鬆了許多,一麵擦眼角,一麵輕聲說道:“總算是不負阿壽這幾日準備。我擔心他壓力太大,壓根不敢和他多說。要知道,他小小年紀卻當這個國子博士,本來就最容易招人忌恨……”


    “怕什麽,不招人嫉是庸才!”


    朱瑩卻顯得滿不在乎,微微一揚頭就笑著說道:“阿壽最不怕大場麵了,他不論是第一次見太後,還是第一次見皇上,那都淡然自若,皇上也讚過他有名臣大將之風!”


    一對準婆媳正在那一個勁吹捧某人的時候,張壽也已經迴到了座位。他倒是沒想到能有這般熱烈的反應,見三皇子興奮得臉色通紅,而兩隻手也拍得通紅,他突然覺得這麽個小家夥實在有點可愛,若不是礙於這是公眾場合,又不是自己的九章堂,他很想摸摸那圓腦袋。


    而陸三郎那就更加眉開眼笑了,他殷勤而誇張地攙扶了張壽坐下,這才笑嘻嘻地說:“今日這講學之後,老師就正式和那些山長平起平坐了!”


    三皇子不假思索地點點頭道:“是啊是誰,老師講的東西很有意思……不,是很有道理!”


    盡管三皇子這話聲音不大,也隻是在一群九章堂的監生麵前,但那些出身各異,卻大多受慣冷遇的監生們,本來就高興跟了張壽這樣一個炙手可熱的老師,此時哪有不把這番話傳揚出去的道理?


    於是,當繩愆廳監丞徐黑逹重新登上講台,宣布今次講學結束的時候,三皇子這話早就不脛而走了。


    得知此事的周祭酒和羅司業那是心情複雜而微妙,張壽這個國子博士明顯勝過了那四位山長一頭,這是為國子監爭迴了臉麵,可張壽哪裏就真的是國子監自己人?


    這分明是一個一直遊離在國子監學官體係之外的小子,還偏偏就投了皇帝的緣!


    一想到之前不顯山不露水,仿佛就是個靦腆小孩兒的三皇子,如今搖身一變成了炙手可熱的東宮候選,再想到之前這位年少的皇子至少還在國子監正經體係的半山堂,如今卻完全劃拉到了張壽名下,他們想要表現得熱絡一點都不可能,周祭酒和羅司業就覺得胸悶。


    半山堂他們還能指手畫腳,至於九章堂……他們學著徐黑子偷偷去聽過一次課,那是真的什麽都聽不懂,就好像他們從來都沒讀過書似的,一片茫然!


    散場時,今日來維持秩序的順天府衙快班捕頭林老虎忙壞了。雖說更覺得這事兒應該歸壯班管,奈何壯班的頭兒直接裝病躲了,他也隻能硬著頭皮上。此時嚷嚷到喉嚨都啞了的他正在引導監生和舉人們有序退場,陪笑臉到腮幫疼,偏偏就聽到背後不遠處傳來了一個聲音。


    “大司成,少司成,國子監有張博士這樣少年老成的俊秀之才,真是光大了這座天下第一學府!”


    林老虎悄悄迴頭一看,見說這話的分明是嶽山長,後頭還跟著今天講學別的另外三位,而另一邊是周祭酒和羅司業,他本能覺著接下來恐怕一番是非,連忙就想躲。然而,誰知道他根本就才溜出去沒幾步,就已經招惹上事情了。


    就隻見洪山長突然伸手往他這邊一指,隨即氣咻咻地說:“國子監講學,什麽時候需要公門中人來維持了?這等學府重地,讓這些賤役之流玷汙了,像什麽話!”


    林老虎隻覺得一股火氣直衝腦門,差點就想反唇相譏——你才是賤役,你全家都是賤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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