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皇帝召見洪山長後,太後竟然在第二日也召見了洪山長之女洪氏,隨即嘉賞其性行純孝,品學端方,賜潞綢一匹,又派親信女官玉泉送其離宮,這對於很多人來說,是足以揣測很多天的大問題了。但隻在這一天中午,他們就發現自己不用猜了。


    因為太後下了懿旨,點了洪氏為永平公主侍讀,一應品秩和待遇,比照親王友。


    盡管唐代王府官中,就有親王友這樣一個官職,但除卻最興盛那些年代時最顯赫的幾位親王,大部分時間這個職位都是徒有其名。


    尤其是後來那些可憐巴巴被丟在十王宅甚至十六王宅中自生自滅的親王們,根本就連王府官這種建製都沒怎麽見過,王傅和長史尚且沒有,更不要說什麽從五品下的親王友。


    而到了大明,所謂親王友這樣一個官職,同樣是一會有,一會無,再加上皇子封爵往往很謹慎,能在有太子時封親王的很少,分封在外的那些親王反而都是些過氣無所謂的角色,所以王府官中親王友這樣一個官職有沒有,親王本人不看重,而被點到的官員更會大歎倒黴。


    於是,不少人得知消息後都是緊急翻書,這才最終發現,洪氏此番擔當公主侍讀,卻比照的親王友這個官職,到底應該按照幾品算。而發現之後,他們全都覺得有些玄妙。


    大明的親王友,竟然也是從五品!


    這對於一般官員來說,一點都不低。然而,如果按照大皇子妃這個目標來看,卻又似乎差得很遠。當然,大多數人都覺得,大皇子妃這名頭固然聽著光鮮,其實卻是深不見底的大坑,反而是永平公主侍讀這個名號,既能享受從五品的待遇,又能接近帝後,豈不是美哉?


    在無數人關注點都集中在了洪氏這樁事情上時,原本奉旨安撫滄州的朱廷芳迴京,順便還把幾個水匪丟去兵部這一檔子“小事”,自然也就少有人關注了。


    畢竟,滄州事已經在朝堂上過了一次又一次,然後又被一件一件層出不窮的事情給壓了下去,比如突然冒出來的廢後,比如什麽禦廚選拔大賽,比如那座興隆茶社周圍突然形成了一個很熱鬧的商圈,比如突然又冒出來外城也要造一座公學……


    以至於朝官也好,民間百姓也好,都有了一種目不暇接的感覺。就連據說昨天陪著皇帝見洪山長和嶽山長,今天又和朱瑩一塊陪著太後見洪氏的張壽,朝臣們聽說後也都懶得發表意見了。


    作為去歲到京城後就從來沒有淡出過人們視線的俊逸閑雅迷之窮公子,如果有朝一日人和當年的蕭郎和弄玉一般,和朱瑩雙雙弄簫飛升,他們也不會有任何新奇。


    然而,麵對那一匹潞綢,麵對那一卷敕命,被安排住進了雅舍的洪山長卻是大失所望,等欽使一走,他就忍不住對著洪氏暴跳如雷。


    “怎會這樣,是不是你今日覲見太後時應對失當,這才落得這幅田地?洪氏詩書傳家,多年的耕讀門第,太後竟然賜你一匹潞綢,這是譏諷你的才學品行隻值這一匹庸俗不堪的潞綢嗎?”


    “那永平公主以女子之身去主持什麽文會,簡直是牝雞司晨,狂妄大膽,太後和皇上如此放縱她,卻還讓你給她當侍讀?她的年紀該嫁人了,還需要什麽侍讀!定然是她在太後和皇上麵前進讒言,這才壞了你的功德……”


    如果她嫁給了大皇子,當了那個負責勸諫管束夫君的大皇子妃,這就是一樁大功德嗎?


    麵對一個痛心疾首,喋喋不休的父親,洪氏顯得異常淡定,既沒有去勸,也沒有去辯解,因為她早就習慣了這樣一個嚴於律己,更嚴於律人的父親,於是幹脆放任父親在那發泄失望。每到這個時候,她就很慶幸,父親沒有出仕做官。


    如果人去做官,會不會氣得上司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然後恨不得整死他?會不會氣得下屬天天在背後紮他的小人,然後想方設法炮製證據,把這樣一尊瘟神給扳倒?


    注重禮法,精通經史,德行無可挑剔,卻偏偏太不懂人情世故的父親,多虧是在豫章書院這樣一個規矩嚴明的環境之中,又得到了上一任老山長以及不少豫章書院出身的名儒以及地方世家支持,這才能安安穩穩走到了現在。


    因為那些背後靠山都認為,要維持豫章書院一貫培養台諫清流的風氣,這樣一位嚴格的山長很有必要。當然大權的話,那就分頭把持吧……


    至於她……她深刻領會那些人的用意,是最不遺餘力規勸父親遠離仕途的人,沒有之一。


    因為無論老山長還是那些名儒以及世家,誰都不好意思去勸她父親斷絕仕途之念。而她做到了他們所不能做的事,那些江西的上層名流方才會對她這個知情識趣的大齡女子尤其滿意,投桃報李,力捧了她一個孝女的名頭。


    他們就差在沒有朝廷旌表的前提下,給她建造一座孝女牌坊了!


    而這些年裏,她在父親那些規矩禮法的縫隙之中,救下一個個可憐婦人,從中挑選出能夠接受點撥的人,對有些人教授以技能,對有些人教授以學識,讓識文斷字卻不懂世故的人能夠領會人情,讓無端受辱的婦人開闊眼界,知道這天下並不僅僅是娘家和夫家……


    同時,她這些年又在召明書院悄悄尋找某些特別的人才,潛移默化地引得他們去關注那些道學君子不屑於去關注的雜科學問。當然,這很難,因為她自己也不懂這些,隻能在代表父親給人贈書的時候悄悄做點手腳。當然,她是絕對不會遺留任何文字給人當證據的。


    就算她萬一對人看走了眼,諸如《夢溪筆談》之類的書也無法作為指摘她的把柄。


    因為她早年就從父親的抱怨中得知,當今皇帝很喜歡標新立異,所以隻希望有天資非凡的學生從這些書裏得到啟發,寫出什麽奇特的文章,做出什麽特別的東西,能讓人注意到召明書院。雖然花費了很多時間,但她總算是成功了。


    至於如今太後的懿旨,雖然和她預想中還相差甚遠,可至少還能算是成功的一步。


    因為父親固然講風骨,講體統,此時還一副極不情願她去當那個公主侍讀的樣子,但絕不會真的義正詞嚴拒絕太後美意,因為太後嘉賞她的那八個字,也算是給父親臉上貼金。


    洪氏默然佇立,直到洪山長說夠了,說累了,她正打算順勢委婉規勸兩句,給父親一個台階下,外間卻傳來了一個聲音:“洪兄,蘇州太湖書院的肖山長,鬆江華亭書院的徐山長都到了,大家約好了出去聚一聚,所以請我來問一問你的意思。”


    剛剛洪山長說得興起,根本沒顧得上外頭的動靜,此時聽出這聲音的主人是嶽山長,他冷哼一聲,正要拒絕時,卻隻見洪氏上前一步,對他低低說出了一句話。


    “爹,群賢齊聚京城,這是難得的盛事,您何妨去會一會各方賢達?”


    洪山長對這種交往並沒有多大興趣,此時頓時眉頭大皺。可洪氏卻又聲音柔和地勸道:“咱們出來的時候,老山長不是就對爹說過,希望您廣交朋友,多多了解其他書院的風流人物,日後彼此結交,互有助益嗎?”


    恪守禮法的洪山長當然也是極其尊師重道的人,對於自己的授業恩師,把豫章書院交給自己的那位老山長,他是發自內心的敬重。所以這些年來,他始終兢兢業業。


    沒有兒子,隻有一個女兒的他素來最不齒那些一樹梨花壓海棠的假道學,妻子亡故後不鈉婢妾,全身心投入書院,至於家裏,他完全丟給了女兒去照管。至於兒子,他早就和兒女成群的長兄說好,臨死時過繼一個就完了,壓根不擔心貞節名聲在外的女兒將來會受人欺負。


    當然他更知道,臨走時老山長對他的原話是,盡力了解其他書院有什麽傑出人物,然後做好相應的預備,免得自家書院英才在此次會試和殿試時意外受挫。


    須知明年這大比之年,豫章書院的目標是,傾盡全力也得拿下三鼎甲之一!


    所以,在門外站著一個是敵非友嶽山長的情況下,洪氏這樣委婉的提醒確實沒錯,但洪山長就是覺得心裏不那麽舒坦。於是,他撂下洪氏徑直走到門邊,拉開房門,見是嶽山長正笑容可掬地站在那裏,他就冷冷問道:“現在就去嗎?”


    嶽山長之前在院子裏時就聽到了洪山長那一番絲毫不知道謹慎和克製的話。他知道自己甚至都用不著想辦法告密,在這裏伺候的人就自然會稟報相關人等,因此這會兒非但絲毫沒有流露出異色來,反而顯得更為客氣而親切。


    “沒錯,此番受召的人都到齊了,大家坐而論道,恰能浮一大白。”


    “老夫不會喝酒。”洪山長絲毫不顧自己這是不是直接把天給聊死了,硬梆梆地說出這麽幾個字後,他就輕哼道,“正好趁此機會,我也去領教一番各方賢達!”


    見洪山長這麽說著就大步出門,洪氏心中苦笑,麵上卻還不得不露出溫婉的笑容對嶽山長屈膝一福。眼看這位最先抵達京城的召明書院山長竟是客客氣氣對她拱了拱手,隨手才不慌不忙轉身跟在了父親後頭,她不動聲色上前關了門,隨即就揉了揉眉心。


    父親大概不知道,得知皇帝竟然召見父親的時候,老山長就立刻以其夫人的名義請了她過去,隨即在親自見她時,那張極老的老臉皺得和苦瓜似的。


    “元娘啊,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就和我孫女差不多,你跟著你爹上京,千萬要看著他一些,別讓他那張嘴惹禍!哎,我根本就不指望他能去當皇子師,就憑他那個性,隻適合呆在書院裏。因為他名聲清正,縱使家世不凡的學生,也斷然不敢對他這老師如何。”


    “可一旦給皇子當老師,那就不同了。你爹立身持正,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看不慣的問題就要說,他那些學生們大概都沒他這麽愣頭青!可他這脾氣適合書院,卻不適合官場。”


    “我當然知道他沒有立於君王側的意思,恐怕到了皇上麵前也會一力請求放歸,可我就擔心他那張嘴到了京城得罪人!你千萬千萬看著他一點,時時刻刻規勸他!”


    洪氏再次深深歎了一口氣,隨即就到了那張書桌旁邊,蘸水磨墨,又翻開一張拜帖,提筆在上頭寫下了娟秀卻又不失鋒銳的一行小楷——“趙國太夫人懿鑒……”


    她運筆如飛,須臾一封拜帖寫完,最終以“晚輩洪氏百拜”作為結語,等寫完之後,眼看墨跡漸幹,這才親自拿了出去,卻命此行帶的一個媽媽去叫來雅舍中執役的一個仆婦,賞了一把錢,請她找人代為去趙國公府送信。


    洪氏沒有支使此次帶來的小廝去送信,而是把拜帖交給了雅舍裏的區區一個仆婦,因此這封拜帖第一時間就出現在了司禮監外衙。呂禪拿著拜帖反反複複琢磨了老半天,最後還是老老實實拿去送給了楚寬。可他出乎意料的是,楚寬壓根看都沒看就直接遞了迴來。


    “找一個低調的人送去趙國公府,多餘的話一句都別說。”


    見呂禪滿臉驚訝,楚寬就淡淡地說:“豫章書院洪山長大概沒有留京教授皇子的意思,所以即便他再迂腐,皇上也會優容他一些。至於這洪氏,她既然坦陳了此行的目的,那就更沒什麽好說的了。太後的懿旨都下了,她這孝女二字,算是板上釘釘。”


    “可萬一太後還是讓她當了大皇子妃……”呂禪欲言又止。


    “當就當吧,就大皇子那爛泥扶不上牆的德性,你當他娶一個賢妻之後就會變成齊宣王?說實話,就連那位廢後現在都不至於做這樣的美夢!”楚寬毫不留情地譏諷了曾經的皇後,如今的敬妃一句,這才微笑道,“洪氏是要開女學,何妨看看她怎麽做?”


    “如今皇後廢了,大皇子和二皇子也等同於廢了,三皇子四皇子正當幼齡,還在可塑的時候,如果洪氏真有那本事……皇子師裏為什麽就不能多一個女人?總不能張壽一枝獨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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