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人很少,屋舍不多,排場不大,也沒有滿臉諛笑的小宦官站在簷角,隨時預備聽候上頭大太監一聲令下,撲上前去搶做各種雜務。張壽從門口來到最深處的東廂房門外,總計就遇到了包括呂禪在內的三個人,其中一個掃地雜役,一個種花園丁,外加一條狗。


    那不是蹲在人腳邊打盹的雪白獅子狗,而是一條皮毛油光水滑,眼睛漆黑發亮,咧嘴時可見那尖牙利齒,高度都快趕得上自己一大半的猛犬。雖說不是獒犬,但張壽絲毫不懷疑這條狗的戰鬥力,因此壓根不會不自量力地伸手去逗弄。


    而這條狗一路很有靈性地跟在他的背後,一直等到他跟著呂禪來到東廂房門口站定,它才狀似無聊地搖了搖尾巴,隨即撇下呂禪和張壽,徑直往外院而去。


    而看到張壽迴頭饒有興致地端詳著這條犬,呂禪方才小聲說:“這是老祖宗最喜歡的黑月,平日隻在這司禮監外衙範圍之內活動。之前張博士你在門口時幸好沒進來,否則它絕對會撲上來就咬,隻有老祖宗喝得住。”


    一聽這話,喬虎和楊好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他們在鄉下也不是沒養過狗,可哪裏見過這麽高大威猛,比狼都兇的狗!一想到剛剛要是擅自闖進來,那絕對要被狗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兩人就覺得腿肚子直哆嗦。


    幸好我向來知道,闖空門是犯法的,製止了兩個莽撞的小家夥!


    張壽的心裏也轉過了這麽一個念頭,隨即少不得讚歎了一番有其人必有其狗。而這時候,屋子裏傳來了楚寬那有幾分熟悉的聲音:“小呂,你帶了誰在外頭?”


    “老祖宗,是張博士。”


    這聲音過後,張壽就聽到屋子裏竟是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不一會兒,大門就在他的麵前被打開了。眼見親自開門的楚寬笑吟吟地衝自己點了點頭,他就拱了拱手算是迴禮。


    緊跟著,他就直截了當地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昨日皇上駕臨國子監,人多嘴雜,我不好問楚公公,現在我親自來向您要學生了。”


    呂禪沒想到剛剛還對自己客客氣氣的這位張博士,麵對楚寬這位比自己高不止一層的司禮監秉筆楚寬時,竟然如此開門見山,毫不客氣。然而,更讓他驚訝的是,楚寬隻是微微一愣,隨即竟是笑著把人拉進了屋子。


    “這事情好說,來來,張博士屋裏坐……小呂,去找點待客的好茶!”


    雖說這司禮監外衙看上去人不多,但也不至於真的連個端茶遞水的人都沒有,需要呂禪這個隨堂親自去動手。所以,呂禪聞言一愣,等聽到楚寬一聲唿哨,瞧見黑月又搖著尾巴過來在門口蹲下了,他就意識到楚寬真的有要緊事和人說,所以隻讓自己這個心腹進去送茶。


    於是,他立刻連聲答應,等快步跑去中堂翻箱倒櫃,找出一小罐據說是貢品的茶,又去小廚房用滾水燙過紫砂壺,眼看著一個手腳麻利專司泡茶的小宦官把茶給泡上,他這才端著茶盤一溜煙地趕到了書房前。等到用肩膀推開門進去,他就聽到了楚寬說話的聲音。


    “張博士,你說說,這是不是惡心人?”


    剛剛聽楚寬訴苦罵娘,此時,張壽不動聲色,但心裏已經是完全明白了。


    “楚公公的意思是,我拜托你去找的那些學生,那個聲稱做了幾任帳房卻都被趕走的閻方,是因為每次都愣頭青似的揭穿別人做假賬中飽私囊,其餘的還有幾個潦倒至極給人代寫書信過活的沒功名窮書生,剩下絕大多數都是幾家勳貴又或者官員的仆從?”


    聞聽此言,就連不知所以的呂禪,雙手也不禁微微顫抖了一下,托盤上的茶盞因此發出了微微雜聲,他趕緊上前把東西放下,隨即專心致誌地倒茶分茶。


    “如今國子監裏的監生那是一個個都一心隻讀聖賢書,肯學算科的越來越少。而那些達官顯貴家裏,卻養了一批從小就學算經,看賬目的仆役!這也就算了,之前若不是你在葛府門前應對得宜,轉瞬間你堂堂葛門弟子和一群窮酸和仆役爭風的消息,就會傳遍滿京城!”


    說到這裏,楚寬不禁深深歎息:“你要知道,算經十書的深奧,不是光讀書就能夠無師自通的,必得要有資質的老師去言傳身教……十幾年前國子監還有算科的時候,那幾個算科出來的監生,官路全都不順當,而他們人去了哪裏?全都被高薪搜羅去給人當西席了!”


    張壽接過呂禪遞來的茶,還欠了欠身對他倒了一聲謝,這才微微笑道:“也就是說,朝堂上的那些文武大人們,正在讓仆役們修習算學,如此他們的賬目有人計算,他們的產業有人打理經營,對不對?”


    楚寬立時附和道:“沒錯,他們就是覺得,國子監這種大雅之堂,根本就不需要算科!”


    對於這樣一個結果,張壽並不意外。就算在歐洲,領主們和貴族們最初也隻是養著會計師,為自己的小金庫和賬目服務,直到金融投機開始大行其道,精通計算的人才開始變成了香餑餑,十六七世紀那些一度稱霸歐洲的大國。財務大臣拎出來,一堆堆都是精通數學的。


    純粹的數學隻能吸引一小撮愛好者,隻有和金融連接起來,數學天賦才會顯得珍貴重要。否則那些複雜的金融衍生品和保險產品是怎麽計算出來的?


    因此,在楚寬那期冀的目光之下,張壽便放下茶盞:“那麽,楚公公告訴我這些,是想說,我要的學生沒指望了?”


    楚寬見張壽眼神清澈,臉色誠懇,一時不知道他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還是真的不明白。


    他隻能加重語氣說:“試問這國子監重地,那些監生或為天下縣學舉貢,或為恩蔭,或為捐監,誰會甘心和仆役同列?張博士,所有人的名字和下落我都可以告訴你,但這些人,我就算真的絞盡腦汁要來,那也進不了國子監啊!”


    “那就先不要這些人。”張壽仿佛真的聽不懂楚寬的言下之意,無奈歎氣道,“先把那位率先供述自己是受人指使的閻方,還有幾個沒功名的書生找來就行。至於招生嘛,我會出三道題,勞煩老師和齊先生褚先生幫我張貼出去,但凡答得上來的,都能到國子監參加麵試。”


    “您問麵試是什麽意思?當然是為了避免有人拿著別人做的題目來蒙混過關。”


    “相比去那些達官顯貴家裏挖牆腳,這樣滿城招人的方法反而更容易不是嗎?”


    “如果那些仆役真有向學之心,我當初送書的時候就和他們說過,他們可以去老師家裏請教的。有教無類,老師也好,我也好,都願意答疑解惑,未必一定要國子監……”


    直到張壽對楚寬誠懇有禮地表示了自己的態度,又謝過之前的找人,他就起身告辭離開,臨走時又婉辭了呂禪的相送,竟是笑容可掬地跟著那條旁若無人的帶路狗往外走。


    楚寬站在書房門口,見這位年輕的國子博士帶著兩個僮仆走得從容自如,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這才開口問一旁的呂禪道:“你覺得這位張博士性子如何?”


    “性子……”呂禪冷不丁想到之前那大叔的稱唿,不由小心翼翼地說,“似乎挺隨和,挺溫潤厚道的,好像沒什麽脾氣?”


    “沒脾氣?那是你沒看到月華樓文會的時候,他把徐鳳陽那個自稱京畿第一時文選家的家夥頂得下不來台的樣子。”


    楚寬嗬嗬一笑,但那笑聲卻沒有任何喜悅之意:“你大約不知道,今天他在順天府衙對麵致公樓三樓雅座,和齊景山褚瑛同桌,兵部尚書陸綰專程前去求見,我估摸著,兵部那個內鬼和臨海大營內應勾連的那些密信,也許被解出來了。”


    “啊?”呂禪簡直難以置信,“昨天葛太師和齊褚二位老先生,不是也沒算出結果嗎?”


    “所以說,達者為先,不分年齡。”楚寬煩躁地吸了一口氣,


    本待想一開始好好訴苦說難,然後再設法把那些人全都搜羅過來給張壽送去當學生,他有把握讓那些竟敢縱容仆役去葛家鬧事的人家不敢放個屁,屆時張壽就欠他一個人情。畢竟,他可是真的查證過,這些人確確實實是從小學習算經十書,具備一定算學基礎的人才。


    當老師沒學生怎麽行?


    至於讓張壽欠下這個人情有什麽用……古今通集庫裏的太祖文卷堆積如山,但有些東西他們能鑽研能理解,有些東西卻猶如天書,就連西夷之人也隻能辨認出些許詞語,他們這些自詡為繼承太祖遺誌的閹宦,已經不知道多少人抱憾而終了。


    就算死馬當成活馬醫,也不妨讓張壽試試看,就算皇帝不允許,他可以私底下抄錄出來。可眼下這個人情沒送成功,他日後怎麽向人張口?


    一路向外走時,看看那隻搖頭擺尾的黑月大狗,瞧瞧兩個明顯變得小心了許多的小家夥,張壽的心情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更談不上壓力。


    為了一群才能和品行說得好聽叫不能確定,說得不好聽叫才能待定,品行有瑕疵的人,就要去和養著這麽一批人的文武官員群體硬扛,他瘋了嗎?


    有統一錄取考試外加麵試的強大武器不用,他卻非要去特招?如果這些人真的因為他代葛雍贈書之恩前來求教,那時候再徐徐辨別對方心性,總比現在楚寬用盡手段把人給他一股腦兒都收進來強。


    就算招考失敗,大不了,就讓陸三郎在九章堂做個光杆齋長!


    隻要小胖子能在某些方麵大放異彩,他還愁日後沒有好苗子?來日方長,他不著急!


    自從當年跌過一個很大的跟頭之後,他就已經吸取了教訓,凡事不可急躁!


    正當這麽想的張壽跨出門檻時,便隻聽門外傳來了一聲大喝:“阿壽!”


    抬頭一看,見是騎著火紅色駿馬,一身朱紅色的朱瑩如同烈焰一般倏忽而至,張壽不禁微微一愣,而緊跟著,他就聽到了一句讓他呆若木雞的話。


    “快,跟我去見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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