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我者生,仿我者死……這話說得真好!”


    朱瑩猶如幽靈一般從永平公主身後竄了出來,見其按著胸口嚇了一跳,她不禁鄙視地撇了撇嘴,隨即就大大方方地掀開竹簾,站在了憑欄處。不用迴頭,她也知道背後那位金枝玉葉是什麽表情,當下就咯咯一笑。


    “太祖皇帝當初得了天下的時候就說,什麽男女大防,都是那些腐儒推崇的,裹腳布似的玩意!你要開文會,大大方方開就是了,用得著垂簾嗎?真要是看中誰才華好,品貌好,直接對皇上和娘娘說你要嫁給他就是了,他們還會不準?”


    永平公主頓時氣得臉都白了:“你以為我是你嗎?”


    朱瑩轉過頭來,滿臉的桀驁:“公主也能過得恣意自在!太祖皇帝和孝賢皇後舉案齊眉,相敬如冰,可他們的女兒長樂公主就是塊爆炭,還拔劍追殺過在外頭養女人的駙馬,然後太祖皇帝力挺她和離了。她改嫁了個喜歡刻印章的探花郎,夫妻倆給皇宮留下了多少佳作?”


    她一邊說,一邊再次轉身探出窗外:“阿壽有時候很誠懇老實,有時候卻鋒芒畢露,我到現在都還沒看明白過他!”


    “看明白之後又怎樣,嫁給他?”永平公主忍不住反唇相譏。


    “等我把婚約這事兒弄明白再說!”見下頭不少人都發現了自己,紛紛抬起頭來,隨即又突然齊齊低下頭去,朱瑩扭頭一看永平公主也跟了過來,這才笑嘻嘻地說,“你看,一個個都道貌岸然,其實抬起頭來看你一眼又怎麽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道不同,不相為謀!”永平公主冷冰冰地打斷了朱瑩的話,卻是煩躁地看向了下方。


    徐鳳陽好歹是京城出名的選家,不會就這樣被張壽給駁倒了吧?


    張壽並沒有注意到,月華樓上的兩個女子正在唇槍舌劍,見那徐鳳陽氣得老虎胡子胡須亂顫,他就笑了一聲。


    “我看徐先生你這序言,誇耀這一冊時文集子將所有才子一網打盡,又誇口說隻要精研這些,就必定科場有進益。今天來的,並不僅僅是你一個時文選家,你就有自信,你選的文章比別人選的文章要精妙?”


    徐鳳陽因為張壽居然拿葛雍來壓人,正又羞又惱,打算振臂一唿,召集其他人一塊並肩上,也好形成星火燎原之勢。然而,張壽這突如其來一句話,卻猶如突然剜心一刀,讓他頓時大叫不妙。果然,他就隻見四周那些本來同仇敵愾的選家,立時三刻就作壁上觀了。


    八股文選家這種角色,雖說偶爾有聯手的時候,但大多數時候,誰不為了保證自家選集的銷路,誰不為了保證自己在製藝時文這一領域的權威,對別人橫加指責甚至詆毀?


    誰不是恨不得對天下人標榜,我最厲害,你們全都不學無術,選出的文章濫竽充數?


    即使硬著頭皮,徐鳳陽也隻能強自嘴硬道:“那是自然,若不是我選盡了最精妙的文章,為何我的時文本子素來是京畿銷量最廣的?”


    “哦,怪不得尊駕如此自信,原來是因為你的集子銷路好。”張壽再次笑了一聲,“我看你剛剛拿出的這一冊,看題目好像是上一屆月華樓文會的時文集子吧?照你在序言中誇耀,以上諸生行文,盡得聖賢之精妙,一派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架勢,你真覺得如此?”


    “是又如何?這集子裏不少文章是永平公主也看過的!其餘是聽到前次月華樓文會的題目之後,不少京畿著名的時文大家做的,絕對是最好的範文!”老鼠胡子翹起下巴,心中不斷給自己鼓勁。


    就算葛太師當年時文獨步天下又如何?這些年他教皇帝,教皇子,那都是不學時文的;精研算經,那更是和時文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而製藝時文,就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就算葛太師親自捉刀,他也不信能寫出比他選的這些時文更好的文章!


    要知道,上個月來評判的不但有解元唐銘,還有兩位上科二甲進士,選出的十幾篇文章裏,他特意打點重金,問出永平公主私下評價最高的幾篇文章,這才放在最前頭,而且不要命地誇獎了一通,再重金求得幾位有名的老進士也做了範文,然後搶在別人前頭結集成冊。


    在這方麵,那位公主天賦卓絕,據說當年還小的時候,就坐在皇帝膝頭,點過狀元,否則這月華樓文會怎會有如此多的士人趨之若鶩?


    朝中舊黨也不會暗暗扶持這位公主!


    “最好?嗬嗬。”張壽哂然一笑,這才對齊良努了努嘴:“上個月出的題目,是‘夫子之文章’對吧?小齊,你也背一篇‘夫子之文章’範文,給這位徐先生聽一聽!”


    齊良見眾多目光瞬間匯聚到自己身上,當下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朗聲誦道:“聖人常示人以德之顯者,而不輕語人以理之微者。”


    這破題一出,頓時四周俱靜。然而,月華樓上的朱瑩卻聽著好一陣頭大,見一旁永平公主那臉色簡直僵硬如冰,她就不管不顧直接拉住人的袖子問道:“喂,解釋解釋,什麽意思?”


    眼見裕妃和太夫人也一塊來了,永平公主強忍罵朱瑩不學無術的衝動,淡淡地說道:“題目出自論語,‘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這個題目在這月華樓文會,算是相對晦澀的,不能聯係實事旁征博引,引申抒發。”


    “四書章句集注有雲,文章,德之見乎外者,威儀文辭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體,其實一理也。所以,這破題單刀直入,說的是,夫子常常讓人看到他那德性顯著之處,卻不輕易給人講天理的隱微之處。”


    朱瑩越聽越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可當看到下頭一大群人麵麵相覷,她不禁一陣痛快,哪怕齊良接下來的那一堆之乎者也,她頂多能聽懂一成。


    “蓋文章顯而性與天道微也。聖人教不躐等,此學者所以聞之有難易歟。”


    “子貢之意若曰:夫子之德……”


    “是故威儀之著,可畏可像……非以其微而難知乎?”


    聽完這一段,張壽突然開口打斷道:“小齊且住。”


    見一大堆人登時如夢初醒,一時麵色各異,他這才似笑非笑地說:“我聽說,博聞強記的人,聽完一遍全文,就能原封不動地複述出來,所以姑且念半篇文章就行了。”


    徐鳳陽不禁臉色紫漲。他暗地裏支持的一位才子,就是過耳不忘的類型,如若齊良真的念完,他立刻就可以暗示人重新複述,然後倒打一耙告眼前這對師生剽竊他人文章!


    可現在張壽識破,這一招就用不了!


    “我想請問這位徐先生還有其他各位,這篇文章,應該沒有時文集子裏收錄過吧?”


    得到一片安靜作為迴複,張壽這才輕描淡寫地說:“天下學問多如牛毛,各有長短,時文名家也是群星璀璨,並不隻有一家一戶獨領風騷。我葛門從來不出時文集子,不是不能,而是不願。老師說,聖人心憂天下的情懷,是周遊天下走出來的,而不是閉門造車編出來的!”


    臭小子你真是給老人家我臉上貼金貼上癮了!


    葛雍在齊景山那詫異的審視下,笑得眉頭舒展成了一朵花。


    但他心裏卻在飛快迴憶,老人家我和張壽總共也沒相處過多久,我真的沒說過嗎?嗯,好像說過吧,否則張壽和那個小齊怎麽能字字句句都說到我老人家心坎裏?


    不管了,就當這義正詞嚴的話,是我老人家說的!


    雖然葛雍很滿意關門弟子不知道從哪兒找到這麽一篇從破題到承題起講全都非常出色的八股文,一時技驚四座,但他隻覺得今天要是不把人拎迴去,張壽不知道會搗騰出多少讓他驚詫的名堂來。當下,他隻能在四麵一片令人難堪的寂靜中,運足中氣咳嗽了一聲。


    果然,隻一瞬間,從月華樓上到月華樓下,無數目光就匯聚到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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