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內宅不留外男的?


    在慶安堂陪著那位看似和藹的太夫人吃過晚飯之後,張壽看著那一溜三間打通,此時正在丫頭仆婦們忙碌下掛上無數燈盞,一時亮堂堂起來的東廂房,不由得很想問這麽一個問題。


    當然,看太夫人那年紀,別說當他祖母,似乎曾祖母都有餘,想來就算留他住在這慶安堂,整個朱家也沒人會指摘這位不避忌男女大防。


    足足等到一屋子的女人終於漸次退下,臨去時外間依舊笑聲不斷,他瞅了一眼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的齊良和鄧小呆,這才咳嗽了一聲。


    “小齊,你之前府試做的文章,還記得多少?盡量背給我聽一遍。”


    齊良隻是一愣,身上那乍進豪門的種種複雜情緒,一瞬間收得一幹二淨。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沉穩地說:“府試除卻第一場的經義之外,就是兩篇時文和三篇時務策,對了,還考了一道算學題。今年剛剛重新調整過府試科目,聽說是王府尹的新政……”


    鄧小呆靜靜地坐在一旁,聽齊良在那絞盡腦汁地迴憶著數日前做的那幾篇文章,心裏想起自己進順天府戶房之後連軸轉似的經曆,不知不覺輕輕絞動手指,眉頭微微蹙起。


    整個戶房存檔的婚書,多如牛毛,而頂尖達官顯貴家的婚書本來不是他這個層級的小吏能夠輕易接觸到的。但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總算瞅了個空子,調出了趙國公府的那些案卷。可以說,他連趙國公朱涇元配續弦夫人的籍貫出身三代都查了個清楚,但朱瑩的婚書……


    順天府衙戶房根本就沒有朱瑩的婚書!


    可剛剛看太夫人對小先生的態度,那分明是如同對自家晚輩,比一般祖母對準孫女婿的態度要熱絡得多。


    難不成所謂指腹為婚這碼事,當年隻是口頭約定,還沒來得及下婚書?


    東廂房裏,齊良在背誦著自己的文章,東廂房門外,阿六正站在那兒。沒人要求他如此,甚至於張壽剛才在進屋時還叫了他一塊進去,然而,他卻執意守在門外,對廊下和院子裏那些丫頭仆婦的偷窺目光視若無睹。


    而正房之中,太夫人依舊端坐在中央,佛珠一顆顆地在指間轉動,眼神卻有些呆滯。直到李媽媽進來,她方才擺脫了那種恍恍惚惚的情緒。


    “太夫人,大小姐已經迴去了,我臨走時,她還再三關照,說是千萬別怠慢了壽公子。她還說起了八月十四那天晚上,壽公子救了她……”


    “別說了!”太夫人突然打斷了李媽媽的話,隨即低低歎息了一聲,“花七傳信過來時,早就說了。我也看得出來,那是個胸中有溝壑,有膽色有謀勇的好孩子,想當初……”


    李媽媽一聽到想當初三個字,扭頭一看,見江媽媽正如同門神一般守在門口,和東廂房那邊的阿六如出一轍,她方才急急忙忙迴來,顧不得僭越無禮,低聲埋怨道:“太夫人還想那些陳年舊事幹什麽?都過去多少年了。”


    “沒法不想。”


    太夫人眼神迷離,頹然苦笑。


    “當年身懷六甲的裕妃和九娘是閨中密友,又先後懷孕,結果靜極思動,那一日說動了皇上和涇兒,一塊微服去進香,祈求分娩時一切平安,誰能想到業庶人偵知此事,趁機勾結彌勒教匪動亂。裕妃和九娘都逼著涇兒帶人護送皇上先走,兩個女人往雜役院中逃生。”


    李媽媽麵色複雜,低聲說道:“老爺為了這事,這些年一直心懷愧疚。據說皇上也是,否則裕妃娘娘也不會隻得永平公主一個女兒卻寵冠後宮。”


    太夫人恍若未聞,隻是捏著佛珠的指節因用力而有些發白。


    “裕妃和九娘在雜役院遇到了同樣大著肚子逃到這裏的秀才娘子張寡婦。張寡婦還拿了一把帶血的鐮刀,說是傷了一個亂軍。九娘略通武藝,裕妃也不是嬌弱女子,再加上為了保住遺腹子發狠的張寡婦,三個女人騙了幾個亂軍過來,合力殺人奪了兵器,從側門逃生。”


    “三個人用寺廟裏找來的僧袍換下了帶血的衣裳。藏身到了張寡婦那離寺廟不遠的家裏,不想卻陣痛發作。是張寡婦死命去敲開隔壁穩婆的門,隻是沒想到那穩婆剛巧喝得爛醉,要不是張寡婦家裏還留著個上灶的丫頭吳氏,三個人還不知道什麽結果。”


    李媽媽還想繼續打岔:“所以每到中秋節大小姐的生辰,老爺不都是竭盡操辦嗎?”


    太夫人卻並沒有停止的意思,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九娘和裕妃的孩子順當生了下來,穩婆隻說是女孩,隨手往旁邊一放。可張寡婦一直生不下來,吳氏嚇得手忙腳亂。九娘和裕妃身體虛弱,哪幫得上忙,那張寡婦也是個狠的,竟是讓那穩婆不要管她直接動刀,生下來聽到一句是男孩子就昏死了過去。”


    “三個孩子都是早產,就那麽一丁點大,如果不是那一年中秋天氣熱,恐怕都活不下來。”


    “等花七帶人找過來,就發現屋子裏是一男兩女三個孩子。裕妃和九娘身體健壯撿迴一條命,張寡婦卻是大出血剛剛咽氣,吳氏正在痛哭不止。可兩個女孩子卻分不清誰是誰,那清醒後的穩婆被花七逼問得又驚又怕,一問三不知,吳氏哭主母都來不及,哪裏知道這個?”


    想到當年那兵荒馬亂,太夫人隻覺得額頭太陽穴突突直跳,仿佛想到了調動府中家丁家將四處搜尋兒媳和裕妃的往事。而之後那段紛爭,更是令她深深歎息。


    “事情捅到太後那兒,她為怎麽養這三個孩子犯了難,我本來想把男孩子一塊接到家裏來,涇兒卻對皇上說,這三個孩子同年同月同日生,男孩子是可以養在朱家,甚至皇家,可將來萬一被奸人以身世引誘,說不定謠言滿天飛。還是把他放在外麵,找一個好先生教導。”


    “至於女孩子,不論是皇家公主,還是朱家女兒,我們兩家一家隨便挑哪個養著,如何嬌生慣養都不過分。將來若是那張寡婦的兒子人品俊秀,我們不管把哪個女孩子嫁了過去,那都是一樁上好姻緣,也算是還了她和九娘裕妃一塊逃生,收留她們,請了穩婆的恩德。至於旌表張寡婦,且等孩子成年之後。”


    “那吳氏因張寡婦對她有大恩,一力要求她來撫養男孩子,還說張寡婦早就給孩子起名阿壽。因為那時候動亂剛平,朝中甚至有人借機指斥太後,涇兒就請示皇上,派了一些老兵過去保護,又送了滑頭精明的老劉頭夫婦,安排吳氏撿了個阿六。”


    “好在她不知道裕妃的身份,一心隻以為都是我趙國公府家眷。”


    太夫人說著說著,搖頭啞然失笑:“這段往事,除了涇兒和九娘,府裏知道的也就是你和阿江了。”


    “阿壽自幼身體病弱,吳氏又如同母雞護雛,涇兒知道她也是秀才家出身的女兒,隻是遭難流落到張寡婦家,就假托貨郎送了些書過去。聽說孩子認字快,就是身體太糟糕了。那一年葛太師過去時,阿壽也沒出來。從那開始,涇兒在我麵前就決口不提聯姻的事了。”


    “若非我這次一念之差,我還以為要把事情帶到墳墓裏去。等挑個好時候,我會一五一十告訴了阿壽。隻是旌表一事,我先要和裕妃商量,再去太後皇上麵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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