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因為多了朱瑩這個千金大小姐,小小的張家雞飛狗跳。


    老劉頭和阿六去村裏的箍桶匠那兒,急急忙忙采買現成的新木盆木桶等等各色供大小姐姑且湊合用的用具。


    吳氏和劉嬸忙著整理原本張壽獨住的那間正房,畢竟從男人住到女人住,總有些差別。


    至於張壽……朱瑩一轉眼就發現,人突然不見了。雖說有些惱火,可她隻能暗地裏勸自己說,來日方長,既然都留下了,還怕沒有近距離好好打探張壽的機會?


    不過,對於朱大小姐來說,張家的一切都是寒酸卻又新鮮的。她也不是沒在外住過,但那是家裏的別院,一樣有無數婢仆跟在後頭奉承,一樣是從用具到飲食全都精挑細選,一樣是所謂野趣都不過重金堆砌隻為博她一笑,哪裏像現在這樣,什麽都要緊急置辦,緊急收拾?


    見別人都在忙碌,想到剛剛張壽仿佛是認為自己沒有丫頭什麽都做不成,乍然離開趙國公府這個熟悉環境,有意熟悉一下新環境的她捋起袖子去正房自告奮勇幫忙。然而,當她失手翻了木盆,差點濺了一身水,吳氏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直接把這位華麗的大小姐送到正房東屋裏隔出來的那一間書房。


    隨即就是一杯熱茶奉上,請大小姐“好好休息”。


    朱瑩非常慶幸張壽這會兒不在,否則被他看到自己這笨手笨腳的一幕,她簡直不知道才剛說了大話的她臉往哪擱!


    此時此刻,她喝了一口寡淡無味的茶水,目光突然落在了靠牆那一排頂天立地的書櫃上,一時不禁眼睛一亮。可取了幾本隨便翻翻,發現不過四書五經之流,根本就連一本閨閣千金常常在私底下傳閱的小說話本也沒有,她又覺得索然無味。


    可就在這時候,她隨手又抽出了一本簿冊,翻開一看,卻發現是一本習字的帖子。眼見那一手字雖然勉強還算端正,但綿軟無力,更不要說風骨,她不禁緊緊皺起了眉頭。


    就算是她從小練字並不勤快,也比這寫得好!


    “長於如此農家子之中,那人怎能不庸碌?”


    朱公權之前指著張壽後腦勺說的那一番話,仿佛驟然又在她耳邊響起。她就猶如興頭上被人潑了一盆涼水,猛地想到,張壽到底是鄉下長大的,不可能接觸到名師。


    心煩意亂之下,她丟下那習字帖子,隨即遮掩似的將其放迴原位,隨手又取了一本。


    可翻開來一看,又是那小兒習字似的一板一眼字跡,掃了一眼書架,發現類似裝幀的習字簿冊足有十幾本,她隻覺心情就更複雜了。


    幾代皇帝都最愛好書法,就連她爹一介武將都是一手遒勁好字,她都被祖母逼著練了一手還過得去的字,如若張壽連字都寫不好,日後怎麽出仕?


    這樣清俊脫俗,放在京城多少貴介子弟根本就望塵莫及的美少年,就該三元及第,跨馬遊街,出將入相……總之,應該站在朝堂最高處,讓那些俗人自慚形穢!


    怎麽能這樣一手爛字,太可惜了!看來她留下是對了,爹為什麽就不給他找個名師!


    繞到外間,見吳氏正帶著劉嬸在忙碌,心事重重的朱大小姐立刻就溜了出去。


    進了內院東西廂房,發覺根本就沒人,她想了想便來到了外院。卻隻見大門虛掩,四處靜悄悄,隻有廚房似乎有動靜。知道張家兩個男仆都去采買東西了,她幾乎以為是進了賊,可到廚房門口冷不丁揭起那布簾子,她卻隻見在裏頭忙碌的人正是張壽!


    朱瑩幾乎下意識地開口問道:“怎麽是你下廚?”


    張壽早聽到門口那動靜了,此時便頭也不迴地笑道:“你想說君子遠庖廚?不好意思,之前中午野餐的時候你也看到了,我沒那忌諱。若真的不忍殺生,那就去吃素。一邊吃著牛羊魚蝦,一邊悲天憫人歎殺生,那是偽君子,還不如真小人!”


    他頓了一頓,慢悠悠地繼續說道:“你一個大小姐突然留在這沒什麽好東西的鄉下,連口好茶都喝不上,要是再吃不飽,那迴頭你家的人過來時,豈不是要覺得我們慢待了你?”


    他信奉的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想當初剛穿越那會兒,劉嬸那被母親吳氏評價為還不錯的手藝,到他這就成了單調乏味。幸虧他前世裏是個孤獨的美食家,否則絕對要被這鄉間單調的夥食花樣給引出胃病來!


    當然,他為此還不得不造了一本菜譜,說是經過的某個飽讀詩書老先生送給他的……


    眼下其實不是特意討好大小姐,而是相熟的某少年掐了半籮野菜送來,再不處理就老了!


    想到中午那頓飯,朱瑩哪裏還不明白,張壽仿佛隨手就能做出好吃東西,正是因為常下廚。可越是如此,她就越覺得心裏不是滋味。


    這樣一個上朝都絕對是一道風景的清雅俊逸小郎君,怎值得在這種事情上花費精力?


    思前想後,她就躡手躡腳地走上前,本待看看張壽到底在搗騰什麽,卻不想他再次頭也不迴地說:“廚房裏不是鋒利的菜刀,就是燙人的蒸汽,鍋碗瓢盆摔碎了更是難以收拾!大小姐你趕緊迴去歇著吧。”


    剛剛在正房就被人嫌棄,此時又聽到這嫌棄的口氣,心裏正在因為張壽那手字而犯嘀咕的朱大小姐頓時氣鼓鼓地反問:“難道你還能比得上京城名廚?”


    “嗬嗬。”張壽哂然一笑,“京城名廚一席桌麵,價值幾何?咱們這鄉下農家菜一席,價值幾何?雲泥之別,不可比。不過,家常菜百吃不厭,至於名廚……有些是真本事,有些卻是名頭大,鮮少有哪家名店名廚,能讓人頓頓連吃十天的。”


    朱瑩頓時啞口無言。京城一家赫赫有名的館子,她兩頓就膩了!


    她張了張口,突然很想問張壽那一手稱得上拙劣的字到底是怎麽迴事,更希望從他口中聽到,那不是他的字,而是吳氏又或者別人的筆跡,可話到嘴邊,她最終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他的身世應該有些玄虛,她何必出言不慎戳到他痛處?再說,字是可以練的,大不了她迴京之後好好磨一磨祖母,找個飽學老翰林,來教張壽好好寫字就行了!


    對對,絕不能讓他知道,她偷偷看過他書架上的習字帖!


    張壽卻不知道大小姐心中正如何千迴百轉,他半哄半騙,總算是把人給勸走了。


    雖說心下犯嘀咕,但對於這頓晚飯,朱瑩還是異常期待。中午野餐的時候,她便是一麵品嚐美食,一麵飽餐秀色,晚飯大夥兒坐在一塊,那豈不是更可以正大光明好好看他了?


    然而,等到晚飯時,在正房等的她卻隻見吳氏獨自捧著條盤進來。當看到吳氏笑吟吟擺在桌子上的,赫然是一個梅花形攢盒以及兩個帶蓋子的小缽,她不禁愣了一愣。


    而攢盒蓋子揭開時,她就更納悶了。並不是因為其中有些菜她認得,有些菜卻從未見過,而是她發現,這裏頭的東西固然品類繁多,異常豐盛,但應該是隻夠她一人份的。


    “這是涼拌莧菜、炒車前草、荷葉粉蒸兔肉、酒釀蒸小鮮魚、灌湯小籠包、野菜雞蛋餅……這兩個小缽裏是豆腐魚糜羹和香菇火腿丁子蒸飯。”


    親自送了這些過來的吳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才繼續說道:“阿壽說,瑩瑩你初次住在鄉下,突然和陌生人同食必定不習慣,還是大家分食的好。”


    等到吳氏含笑離開,被撂在這偌大的正房裏,不得不單獨享用四方桌上這精致量少晚餐的朱大小姐,忍不住重重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簡直恨得牙癢癢的。


    剛剛在廚房時還說得這麽好聽,現在卻又來什麽分食製!我什麽時候說過我不能和陌生人同桌吃飯了,我中午不是還和你一塊吃的!


    張壽,我都沒嫌棄你那一手爛字呢,難道你竟敢嫌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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