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內。


    林雲嫣的視線一直追著徐簡。


    直到隊伍向前、看不到了,才收迴了目光。


    林雲芳正與林雲靜嘀咕:「前幾年提起二姐夫還是斷了腿、不良於行,今日再看,馬背上威風凜凜。」


    「養傷不易,」林雲靜笑道,「再說聽二妹那意思,隻是比從前好多了,能駐守後方,但衝鋒陷陣還是太吃力了。」


    林雲芳聽了,下意識地想,衝鋒陷陣其實也不好,刀劍無眼,二姐姐在京中得擔心壞了。


    若真有個萬一,那二姐姐怎麽辦?


    她們自家姐妹,自然最向著自己人,不願意姐妹有一點委屈與悲傷之處。


    當然,林雲芳不會在這種時候說那等不吉利的話。


    轉念再想想,人生無常,哪怕不上戰場也會有不如意之事。


    就像大伯娘,為救先皇後和大殿下遇難。


    就像二伯父,身體不康健、病著病著就沒了。


    林雲芳這般年紀,不曾見過大伯娘,對二伯父的印象也不深了,她隻看到了大伯父、二伯娘他們多年的辛苦,以及對故人的惦念。


    「總有意外……」林雲芳有些低落喃喃,同時又有些氣憤,「但不是意外的害人精最是可惡!」


    要不是那李渡設計放火,大伯娘不會出事。


    要不是大殿下私自出關,二姐夫亦不會受傷。


    再想今日死的死,瘋的瘋,果然還是因果報應。


    思及此處,林雲芳倏地扭頭去看林雲嫣,問道:「二姐,先前府上供的那骨傷大夫還迴來嗎?他是不是治得很不錯?姐夫看著恢複許多。」


    關於嶽大夫,徐簡先前在信上與林雲嫣提了幾句。


    因著裕門天塹,戰事多發生在關外,即便是西涼古月夜襲關口城牆,也是在上頭打,並未影響到駐地內部。


    這給了自稱膽小惜命的嶽大夫很多適應的時間,不再夜不能寐、提心吊膽。


    能歇得好,嶽大夫的一身本能慢慢也能發揮出來。


    除了每日照舊給徐簡治療之外,他也醫治了許多傷員,尤其是筋骨受傷的。


    若是交鋒激烈的戰場,傷者略一恢複就會重新投入戰局,但裕門不是,裕門有大量與敵軍對峙的時間,這也就給了傷員充足的休養機會。


    正適合嶽大夫那不疾不徐、治標也治本的手段。


    連定北侯都讓嶽大夫替他看一看陳年舊傷。


    因要防備出差池,嶽大夫在裕門也一直姓「嶽」,直到李渡伏誅的消息傳到裕門,他才長鬆了一口氣。


    這次班師迴朝,嶽大夫尋徐簡商議後,便把自己其實姓章、來自關中報於定北侯。


    雖不講求名利,但做大夫的能有個好名聲,也賺些銀錢,才能收到好苗子當徒弟,才能更多地醫治患者傷員。


    林雲嫣很認同章大夫的想法。


    理想、銀錢、名聲,相輔相成。


    本就是靠自己努力得來的,名正言順、幹幹淨淨的東西,自當心安理得。


    事情是這般,當然信上點到為止,斷不可能把他們兩夫妻早就知道這大夫底細落在紙上。


    「班師前他才說他是關中人,李渡當時提過幾句,也是他愚鈍沒有聽懂,隻好好治他的傷,」林雲嫣與姐妹們道,「離鄉許久,想先迴去探望家中親眷,等過了年再上京。」


    林雲芳聽得眼睛明亮:「其實竟然還有這樣的曲折?幸好那大夫是個正直的,沒有助紂為虐。


    不過他也是艱難,隻是一百姓大夫,哪怕聽出了些怪異之處,也得裝作聽不懂。


    他的醫術亦是真的好,說起來


    ,陳東家是不是要擺流水宴了?」


    提到流水宴,林雲芳興致勃勃。


    林雲嫣說笑兩句,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朱綻,問道:「怎麽這般嚴肅?」


    朱綻一怔,複又笑了下:「就是走神了,在想事情。」


    林雲嫣沒有追著問,她知道朱綻想說自會說。


    果然,朱綻沉思一陣,斟酌著道:「我剛看到他,就覺得他和離京那會兒不太一樣,明明人還是那個人……」


    「境遇不同、心情不同,當然看起來不一樣了,」林雲嫣莞爾,「現在的朱姐姐,與還在國公府裏的你,與剛住到於家的你,看起來也不一樣的。」


    朱綻恍然。


    可不是那樣嘛!


    最初時,她甚至都認為她要發瘋了。


    後來脫離苦海,人也如一根繃緊了的繩,擰著梗著,整個人很是堅硬。


    並非是堅硬不好,但太剛則折,需得有個度。


    也就是過去這一年裏,她慢慢整理好了自己,外祖母也說過「這樣的阿綻才讓我放下心了」。


    現在的她是她,從前的她自然也是她、就是都走出來了,不再是沉甸甸的壓心巨石,而是化作了泥、肥沃了心。


    「如今挺好的,」朱綻笑著與林雲嫣道,「我看我自己舒心,看他也順眼多了。」


    林雲嫣笑彎了眼。


    大軍去了皇城方向,這裏街上看熱鬧的百姓也就漸漸散開了。


    姐妹們一道又說了會子話,這才別過。


    林雲嫣沒有迴國公府,而是去了慈寧宮。


    解了雪褂子,去了去身上寒氣,她才進去給皇太後請安。


    娘娘正在用點心,見她來了,便讓人給她也盛一碗,又問:「大軍進城,可看著人了?」


    「看著了,」林雲嫣說著俏皮話,「我在樓上扒著窗,他在樓下騎著馬,我當時想啊,不是有拋繡球嗎?我手裏若有個紅球、我就拋下去了,後來又想,我沒個準頭,砸錯人了怎麽辦?再想想,哎呀我拋什麽呢,馬上的小將軍本來就是我的了!」


    一席話逗得內殿所有人前俯後仰。


    皇太後沒有再拿勺,怕把自己笑噎了,伸手虛虛點林雲嫣:「你們都看看、看看,嘴皮子比誰都利索,曉得的是聖上賜了婚,不曉得的還當是哪個女大王搶了親!」


    宮女嬤嬤們都你一言我一語的,小於公公看在眼裏,高興極了。


    這些時日,前朝平穩多了,但後宮暗地裏波濤洶湧。


    饒是皇太後見多了各種辦法手段,也沒有哪個昏頭了敢在慈寧宮裏胡亂挑事,但看著那些心思還是會煩悶。


    也就是郡主了,知道娘娘興致不高,幾句話就能逗得娘娘合不攏嘴。


    林雲嫣又湊過去道:「沒有您老人家護著,我可當不了女大王。」


    皇太後哈哈大笑,又道:「哀家以為你明兒才過來呢。」


    「哪能呐,」林雲嫣嚐了口紅豆羹,對她來說自是寡淡了些,但對皇太後的身體好,老人家不能像她那麽嗜甜,「國公爺不在京裏這麽久,您也總惦記著,他迴來了,我可不得早早讓他來您請安?」


    「哪裏是哀家惦記,分明是你最惦記,」皇太後直接把她戳穿了,「哀家還不曉得你?拿著哀家這把旗,聖上也不能不放人,要不然禦書房裏說道個沒完,徐簡什麽時候才能迴府?是不是?」


    林雲嫣笑容滿麵。


    皇太後笑嗔了她一眼,與小於公公道:「這會兒應當還在廣場上聽宣,你讓人去禦書房說一聲,就說寧安在哀家這兒,午膳讓徐簡過來用。」


    小於公公樂嗬嗬去了。


    另一廂,宮門城牆上,聖上看著廣場上迴朝的將士。


    寒風瑟瑟,吹在身上自是冷的,但他的心很燙。


    這一場戰事,內裏有李渡謀反,外頭是西涼多年的虎視眈眈、與古月的見縫插針、不懷好意。


    最難的不是防禦外敵,還有抵住背後的小人的裏應外合。


    而這一次,他們打得很出色。


    定北侯在誅心之言裏扛住了,裕門內外都沒有給敵軍機會,沒有讓李渡有機會燒糧倉,反而壞了古月與西涼的聯盟,最後把曾丟失的關隘也收了迴來。


    聖上沒有親臨戰場,但一封封軍中快報密報都壘在他的心中,讓他如何能夠不被激勵?


    他為他的將士們自豪。


    誠然這半年多對聖上來說,也有許多痛心之事,有無法挽迴之事,但這一刻看著飄揚的軍旗,他想,他和大順都還能繼續走下去。


    他得讓大順越發昌盛下去。


    賞賜的旨意一道接一道,直到快中午了才結束。


    聖上從城牆上下來。


    定北侯帶著季信、季光過來行禮。


    聖上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前些日子,侯爺與一家老小都受委屈了。是朕威儀不足,隻能用封府來化解,朕與你們賠罪。」


    定北侯老淚縱橫:「聖上有聖上的無可奈何,老臣明白的。」


    他清楚,聖上當時還是信他更多。


    若聖上真疑他,早就讓他交兵符了,而不是不管裕門狀況,隻在京裏把定北侯府封了。


    而且,封府何嚐不是一種保護?


    從後來他收到的家書看,家中老幼並未被為難,吃穿也供上了。


    聖上又道:「今日先迴府去吧,與家裏人多說說話,明日再進宮來,讓朕再聽聽你們如何打散了古月西涼。」


    定北侯應下。


    這時,聖上才看向一旁等候著的徐簡。


    徐簡恭敬行禮。


    聖上多看了他幾眼,道:「你不著急迴去,隨朕到禦書房吧。」


    見徐簡跟上來,聖上又道:「也說不了幾句,朕還不曉得寧安?一準在慈寧宮等你了。」


    徐簡道:「臣先前見到郡主了,她在茶樓尋了個臨街的雅間,開著窗,臣抬頭就看到了她。」


    聖上失笑。


    到了禦書房,果然有慈寧宮過來遞的話。


    意料之中的事。


    聖上先去換了常服,這才在大案後坐下來:「不好讓母後久候,朕簡單與你說幾句,邵兒的事,你聽說了多少?」


    徐簡答得恭謹板正:「大抵就是傳過來的那些消息,說是大殿下身體欠安,在外頭總不如京中詳細,倒是郡主在信上提過一句,說大殿下恐怕很難康複。」


    聖上聞言,長歎了一聲:「邵兒瘋魔了。」


    徐簡心知肚明,麵色卻不能顯露,反而要佯裝驚愕:「怎麽會?好端端的,怎麽……」


    「具體經過,迴頭你問問寧安,」聖上眼底閃過一絲痛惜,也沒有藏著掖著,直說道,「朕很是心痛,也萬分不舍,可太醫們束手無策……」


    徐簡垂眸,道:「臣能否見一見大殿下?」


    「明後日吧,」聖上沒有拒絕,「去之前與曹公公說一聲。」


    徐簡應聲。


    聖上沒有多留徐簡,讓他先過去慈寧宮。


    曹公公送他出來,到了廊下,笑眯眯道:「國公爺稍等。」


    徐簡駐足,很快,他就看到一小內侍捧著手爐過來、交到曹公公手中。


    曹公公又遞給了他:「小於公公來傳話時提的,說是郡主特特交代的,天冷


    ,國公爺不能疏忽了。」


    手爐外頭包裹著的罩子很是眼熟,就是小郡主愛換著用的那幾個之一。


    徐簡不由笑了笑,與曹公公道謝,拿手爐暖了暖右腿。


    「國公爺的腿傷,恢複得怎麽樣?」曹公公輕聲問。


    「比先前好了許多,不會一到天寒就痛得厲害,」徐簡道,「按大夫說的,再好好調養鞏固一段時日,便可以小跑小跳。當然,拿來踹人還是不敢的。」


    曹公公一愣,沒明白徐簡怎麽提到了踹人上,隻當他嘴貧:「國公爺真愛說笑,您能恢複過來可太好了。」


    兩廂告辭。


    曹公公迴裏頭去,撩起簾子時突然心領神會。


    他想起來了。


    那時輔國公無心做事,遞了兵部辭書,整日隻看樂子,聖上惜才,想要國公爺振作起來,曾直接問過一句。


    「你敢跑嗎?你敢拿你那右腿踹人嗎?」


    一晃,這都快三年了。


    這三年變化太大了。


    好好壞壞的,說不清楚。


    但隻看輔國公,曹公公覺得很不錯。


    振作了,娶了鍾意的郡主,傷也康複許多,日子好好過,總能紅紅火火的。


    徐簡捧著手爐、跟著小內侍往慈寧宮。


    他明白林雲嫣的用意。


    小郡主當然想見到他的人,但更是不想讓他一迴來就在禦前迴一堆的話。


    他們兩人有太多的訊息沒有溝通好,書信往來上,不會具體寫那些事,他不知內情,說多了容易出岔子。


    得彼此心裏有數,應對才得當。


    這麽想著,徐簡不由加快了些腳步。


    慈寧宮中亦不好商談,但能看著人。


    街上那隔空望的那一眼,到底還是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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