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裏,心跳聲震耳。


    許是突然想到了先前不曾想過的方向,林雲嫣一時間很難平靜下來。


    混雜的思緒裏牽出一條線,梳理著慢慢完備起來。


    「阿嫣。」


    林雲嫣聽見徐簡喚她,便轉過頭去。


    「魘著了?」徐簡問。


    「不是,」林雲嫣的聲音悶悶的,「你怎麽也醒了?」


    「睡夢裏想到一件事,覺得心慌就醒了。」徐簡沉聲道。


    下意識地,林雲嫣覺得,他們放不下的應是同一件事。


    想到那些飛閃而過的麵容,林雲嫣幹脆翻了個身,問徐簡道:「蘇議偷偷離開古月而沒有被發現,會不會是他留下了一人?麵容相像,稱病不朝,即便有人探望,因為病中萎靡少言便不會露餡。」


    她一口氣說完,而後貼著徐簡的胳膊就被扣住了。


    徐簡剛醒,聲音顯得喑啞:「或許我們該想的是,會不會還有一個李渡。」


    林雲嫣倒吸了一口涼氣,隻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


    「你是指,替身?」她道,「今日在晉王府與我們對峙的肯定是他本人,再是相像,那種狀況下也做不了假,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會露出破綻。」


    「在牢裏的亦是本人,」徐簡迴憶了下當時狀況,「容貌可以修飾,舉止可以模仿,那骨子皇家氣度沒有那麽好學。」


    但凡有一絲一毫的不自然,就會被聖上、曹公公以及他看出來。


    「如果,如果真的還有一個李渡,那確實可以解釋李渡那怡然自得的態度,」林雲嫣道,「他覺得自己不會死,而且有十分把握。」


    李渡這樣的身份,養死士並不叫人意外。


    而一心謀奪皇位,一次不成又潛伏著再來一次,如此處心積慮,養個替身亦在情理之中。


    最難的不是「養」,而是「尋」。


    找到一個能以假亂真的替身,才是最難的。


    可若是李渡他找到了呢?


    「死遁,」林雲嫣哼了聲,「他這一步的損失可真大。」


    原本藏在陰影裏的惡事被曝光,死後留一堆罪名。


    失去了李渡這個身份,他之後再想做什麽會比現在困難許多。


    僅僅從這一份得失來看,李渡這一步絕不明智,但另換個角度,便清楚這是不得不走的一步了。


    別處都不曉得,但林雲嫣清清楚楚。


    這些時日,她和徐簡已經離幕後之人越來越近了。


    李邵想起了定國寺的經過,「童公公」的身份也被抓住,那處宅子亦遭了眼。


    不用多久,所有的點便能串成線,而線織成了網。


    若是旁人旁事,他們想要聖上的支持還得費一番心血,不過事關定國寺,聖上才是最積極的那一位。


    就算行事依舊沉穩規矩,但內心火燒火燎。


    一旦被大網罩住,李渡就無法脫身了。


    那些罪名遲早都會落實,而作為一個敗寇,王爺的身份還會有什麽用?


    不如舍棄換命。


    等他重新當上成王的那一天,誰能說他不是李渡,不是先帝爺的兒子?


    思及此處,林雲嫣恍然大悟:「所以李渡選擇兵行險著、先下手為強——殺李浚。」


    不用鋪墊,她說到哪兒,徐簡都能領會:「我們都覺得李浚之死怪異,現在就有了解釋的方向。被抓已經板上釘釘,與其把主動權交給聖上,不如他自己執棋。」


    李渡是故意為之。


    他把火藥桶一下子都點燃,沒有給聖上徐徐布局、步步緊逼的機會,殺李浚祭


    旗,迫使朝堂喧嘩,聖上不得不應對。


    「殺李浚,把李嶸送走,讓身邊一眾內侍、死士都撤離,」林雲嫣道,「他等著禦林圍府。」


    徐簡頷首:「他今日很好說話,我們問什麽罪,他認什麽罪。」


    「他的主旨是潛逃,與此同時還能順手揭穿董妃,給章選侍一個公道,」林雲嫣哼笑了聲,「我該說他是賊不走空,還是遊刃有餘?能到手的好處一概不落下。」


    「如果一切如李渡所謀算的一般順利,」徐簡分析道,「那就是替身服罪,他逃離京城。蘇議應是他的退路,他想東山再起不是易事,但總歸留得青山在。」


    說到這裏,徐簡頓了頓,總結道:「還是斷尾。」


    不管他這番動靜有多麽大,姿態狼狽與否,說穿了就是「斷尾」。


    與先前的區別是,這次尾巴斷得深,都快砍到腰了。


    從來龍去脈上,他們的整理與思考算是通暢了。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替身要如何替。


    「他畢竟是王爺,聖上要處死他也是鴆酒白綾,」林雲嫣問,「不說聖上是不是出麵‘送行",你和曹公公定然會親眼看著他咽氣,那他何時與假的交換?」


    徐簡沉思,半晌,道:「鴆酒白綾歸鴆酒白綾,死在哪兒卻是他自己能定的。」


    人要上路,追求一個體麵。


    李渡若提起來想體體麵麵地走,聖上不可能不答應。


    「他若選在晉王府,侍衛護送他出宮迴府,那就可以在路上劫囚,」徐簡道,「他要選了碧華宮,半道上興許也能找些事。


    他還能劫牢,從宮裏大牢逃走不容易,但讓替身死在混亂之中、他自己全身而退,卻並非不可能。


    再者,他身邊人善用奇奇怪怪的藥,倘若他還有假死藥,那他能搞的花樣就更多了。」


    林雲嫣抿唇:「大難臨頭還有這麽多奇奇怪怪的辦法。」


    若是真讓李渡金蟬脫殼,之後的麻煩事還真不少。


    「我得提醒聖上。」徐簡道。


    防李渡有奇藥,也防李渡有替身。


    林雲嫣半坐起身子來,探向床沿掀開了幔帳。


    內室無光,好在她此刻已經適應了黑暗,對室內陳設亦了然,影影綽綽能看清楚。


    窗戶半啟著透風,外頭亦被黑暗攏著。


    林雲嫣估摸了下時辰,道:「離天亮還早。」


    此時宮門關閉,沒有緊急要務,他們不能貿然去敲開宮門,需得等到天亮後。


    林雲嫣收迴了手,幔帳重新落下來。


    她正欲躺迴去,卻被徐簡的手扣住了腰身。


    林雲嫣垂眼看著徐簡。


    雖看不清楚神色,但林雲嫣敏銳地察覺到,徐簡的情緒比上一刻嚴肅許多,亦迫切許多。


    「不能等到天亮了,」徐簡把林雲嫣扶坐好,自己也起身,撩了幔帳下床,「現在就得進宮。」


    林雲嫣聞言,亦跟著從床上下來,趿著鞋子往桌邊去點燈。


    簾子外頭,傳來了挽月的聲音:「可要奴婢進來?」


    挽月就宿在外間,起先裏頭悉悉索索的說話,她朦朦朧朧就醒了。


    她自是聽不見內室裏兩位主子在說什麽,隻當是小夫妻兩人半夜醒來、耳鬢廝磨,她便硬打起精神來不敢入睡,以免等下主子要水。


    等到剛才,裏頭動靜大了,卻好像是起床聲。


    挽月便也忙披衣裳,開口詢問。


    林雲嫣應了聲,讓她進來把油燈點上。


    很快,室內亮起來了。


    林雲嫣下意識眯了


    下眼。


    徐簡武將出身,動作飛快,剛摸黑就收拾了七七八八。


    見林雲嫣適應光亮後也著急更衣,徐簡知道勸不住她、幹脆也不勸,隻吩咐挽月:「使人去前頭把參辰、玄肅叫起來,讓門房備好馬與馬車。」


    林雲嫣看了他一眼,道:「你要騎馬趕去?」


    按說坐馬車就行了,偏徐簡想要更快一步,竟是一刻都不敢耽誤。


    「這麽點路,不會礙著腿,」徐簡知她關心,寬慰一句,想了想,又解釋道,「我若是李渡,一定速戰速決。」


    林雲嫣睜大了眼睛。


    也就是一瞬,她明白過來。


    李渡此計要大獲成功,最關鍵的是「出其不意」。


    也就是說,不能給聖上、給徐簡他們留下足夠多的思考、整理的時間。


    一旦有人想到了「替身」這種脫身之法,那李渡的一切安排都恐會付之一炬。


    斷尾都斷到腰了,李渡不會接受那樣的失敗。


    畢竟,這一次真的關係到了他的性命。


    被看穿了,李渡的命休矣!


    唯有一個「快」字能占據上風。


    徐簡動作迅速,臨出發前又叮囑了林雲嫣兩句:「我讓玄肅跟著你,你帶好袖箭,以防萬一。」


    林雲嫣應下。


    她知道自己此次幫不上什麽忙。


    倘若李渡真的在今夜動手,她最好是躲到遠處,莫要被牽扯其中,免得給徐簡他們添麻煩。


    可她又必須進宮一趟。


    一來,萬一徐簡敲不開南宮門,他們轉頭去西宮門那兒,用慈寧宮當敲門磚。


    再者,茲事體大,即便還是半夜,她也得盡快讓娘娘知道。


    徐簡先行一步。


    馬蹄聲劃破深夜寂靜,一路往皇城去。


    林雲嫣走出屋子,看了眼無月無星的天,深深吸了一口氣。


    府門大開,門欄亦移開,方便馬車進出。


    林雲嫣踩著腳踏上車,與牛伯道:「盡快。」


    馬車一路疾馳,抵達南宮門外。


    林雲嫣從車上下來,挽月提著一燈籠,又把另一隻交給她。


    她舉著燈,稍走近些就看到了宮門前站著的頎長身影。


    「怎麽樣?」林雲嫣問。


    徐簡轉過身,一麵替她係緊披風,一麵道:「侍衛通稟去了。」


    林雲嫣點了點頭:「那就好。」


    就怕侍衛以「沒有要事」、「不合規矩」為由拒絕,既然已經去通稟了,以聖上的性子定然會召見徐簡。


    兩人並肩站著。


    徐簡輕輕挪了挪,自然地站到了上風向。


    林雲嫣察覺,正要與他說幾句,就聽到宮門後頭傳來了動靜。


    那是急切的腳步聲。


    由遠及近,一邊跑、一邊還氣喘籲籲喊著「快開快開」。


    聲音被宮門阻隔,又悶又沉,壓得林雲嫣心頭一緊,不由抬眸看向徐簡。


    徐簡亦皺起了眉頭。


    宮門打開,侍衛瞧見郡主也在,略顯疑惑,卻沒有多問。


    而那個一路跑著來的,扶著膝蓋道:「聖、聖上讓您趕緊、趕緊去大牢那兒!」


    大牢?!


    徐簡和林雲嫣交換了一個眼神。


    那不好的預感似乎就要成真了。


    林雲嫣忙又問:「聖上還說了什麽?怎麽一個狀況?」


    侍衛連連搖頭:「小的沒有見到聖上,跑到半道上就遇到了禦前的人,說是聖上急召國公爺,小的就說國公爺已經到宮


    門口了,那人就說讓趕緊往大牢去。」


    ——


    小半個時辰前。


    大牢裏,看管的侍衛打了個哈欠。


    他往裏頭看了眼,就看到李渡靠牆壁坐著,歪著頭,應是睡著了。


    「早上還是親王,夜裏是監下囚,變化真大。」


    侍衛看了眼說話的同僚,壓著聲道:「輕點,別吵醒了人。」


    同僚撇嘴笑了笑:「你別睡著才是。」


    正說著,外頭又進來一人。


    來的是他們的上峰。


    兩人忙起身,問候道:「宋僉事,您怎麽來了?」


    「平時我們這兒也不關人,我怕你們都不習慣值夜,迴頭直接睡著了,」宋僉事笑了笑,「喏,我拿了些點心茶水來,提個神。」


    兩人忙道謝。


    宋僉事一道坐下。


    很快,那兩侍衛迷迷糊糊起來,腦袋往桌子上一靠,昏睡過去。


    宋僉事立刻往外走,很快,另有一人跟他進來。


    兩人走到牢房邊,裏頭的李渡已經起身了。


    沒有人說話。


    李渡把身上的衣服都脫下來,交給跟進來的人,而那人脫下侍衛服,穿上李渡的衣裳。


    兩人做好交換,那人留在牢房內,李渡跟著宋僉事離開。


    宋僉事熟門熟路,繞開巡邏,送了他一段路,來接李渡的兩個內侍已經等在這裏了。


    李渡這才低聲與宋僉事道:「辛苦,善後交給你了。」


    宋僉事眼含熱淚:「屬下在皇城等您迴來。」


    目送李渡消失在夜色中,宋僉事迴到牢房,與兩個手下趴在一塊。


    半炷香的工夫後,他聽見有人悄聲進來。


    宋僉事睜開眼,與那人四目相對。


    那人微微一頷首,拿起一旁的鑰匙走向牢房,打開牢門後,與那假冒的李渡一塊往外走出了大牢。


    宋僉事在心裏默默數著數。


    數足了,他睜開起身,大叫著把兩個手下拍醒:「糟了糟了!」


    那兩人混混沌沌的。


    「怎麽了?」


    「我怎麽睡著了?」


    宋僉事大喊道:「壞了!晉王不見了!鑰匙呢?誰進來把人放走了?」


    那兩侍衛徹底醒了。


    宋僉事沒有顧他們,大步衝出去,扯著嗓門大喊:「晉王跑了!晉王跑了!」


    頃刻間,所有侍衛都被吵起來了。


    巡邏的最先反應過來,舉起燈籠火把四處找。


    「那兒!」


    「那裏有人!」


    有人跑,有人追,有人救。


    一時間亂作一團,黑夜之中,火光晃眼,刀劍很不長眼。


    宋僉事趁亂拔劍砍過去,假李渡自是不躲,坦然赴死。


    交戰持續了一會兒,等劫牢的人死傷的死傷,逃跑的逃跑,戰況才算穩下來。


    「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去追?劫牢的一個不能放過去!」宋僉事佯裝跺腳,又從手下那兒奪過一火把往躺倒在地上的人臉上照,「晉王呢?晉王沒跑吧?」


    晉王好認。


    金貴的外袍在被關起來時就脫下了,隻餘裏頭白淨的底衣。


    關了快一天了,底衣髒了,灰一塊白一塊,還有紅了一整塊。


    「這……」宋僉事張大著嘴,「晉王?晉王?」


    「晉王」身上挨了一劍。


    有侍衛忙去檢查,一摸脖頸,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沒、沒氣了!」


    宋僉事嗷得叫了一聲


    ,推開侍衛自己去摸:「真沒氣了……完了,這下完了!都別傻站著啊!對、對,趕緊報與聖上!快去啊!」


    大牢這兒,血腥氣明顯。


    徐簡急匆匆趕到時,就見那廂已經列了隊了。


    活著的侍衛列了一隊,死了的人也擺了一排。


    聖上站在兩隊人中間,火把光照在他臉上,眉心全是鬱氣。


    曹公公先看到了徐簡,衝他微微頷首。


    徐簡上前行禮。


    聖上問:「朕聽傳話的人說,你當時就已經在宮門外了?你是想到了什麽?」


    「臣想先看看晉王。」徐簡道。


    聖上應了。


    徐簡走過去,蹲下身看向地上的人。


    胸口中劍,當場斃命。


    從體型上看,與李渡無二致。


    從五官上看,衝突之中,這人臉上劃傷了,傷口有些深,血糊著,但以此刻呈現的模樣來看,亦是李渡。


    可要說沒有這道傷……


    徐簡定了定神,在腦海裏試著還原此人受傷前的模樣,心裏便知道答案了。


    這一路過來,徐簡一直在想,李渡如果早就準備好了替身,為何還在要往大牢裏走一趟?


    就算有內應,換人亦存在風險。


    以李渡的性子,不如在「走投無路」下於府中自盡。


    在看到假李渡後,徐簡明白了。


    因為不夠像。


    倘若這個假李渡麵容完整地出現在他們麵前,大部分的人都能看出不對勁來。


    因此,才需要用一道傷口才弱化差異,把七分像升為九分、甚至十分。


    不得不說,效果很不錯。


    最起碼,聖上和曹公公都沒有看出來。


    當然,也是因為燈下黑。


    李渡麵容受損地死在其他地方,他們下意識地就會去懷疑其中有詐。


    但李渡逃獄失敗身死,聖上也好、徐簡也罷,白日親自與牢房裏的李渡說過話,大抵就忽略了真假。


    好一步「金蟬脫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燕辭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玖拾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玖拾陸並收藏燕辭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