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牢門,聖上看向李渡。


    李渡雖落魄,整個人卻依舊顯得怡然自得。


    他在不久前一口一個“李沂”,此刻卻稱唿“六弟”,言語中的嘲弄態度藏也不藏。


    徐簡聽出來了。


    李渡在說,論年紀,論資格,他遠在聖上之上。


    當年敗給這麽一個程咬金,他從未甘心過。


    再想想,以李渡對聖上的低視,也許在他心中,真正的程咬金可能是皇太後。


    定王之死打擊了她,卻沒有徹底擊垮她。


    娘娘迅速振作起來,把皇位交迭的主動權牢牢握在了手裏。


    而李渡身為失敗者,彼時憋屈受挫,這些年“臥薪嚐膽”,也是能耐。


    聖上並不理會李渡的挑釁:“靜下心來想想,朕理解你苦心積慮想要篡位,朕隻是不明白,你殺三哥做什麽?”


    李渡嗤笑一聲:“他在永濟宮裏被關傻了,想要與我談條件,威脅要曝光我、咬我一口,我實在沒辦法,隻能殺他滅口。”


    “不對吧?”聖上根本不信,“你知道了朕在查你,三哥死著活著,你都被抓到把柄了。”


    “是啊,”李渡當即改口,臉不紅心一跳,“我都要被抓了,還留那麽個威脅我的東西做什麽?死前也該找個墊背的。換作你,你不想殺他?”


    聖上還真不想。


    無端端的,他莫名其妙去動李浚做什麽?


    而李浚的死,若說有什麽益處,就是讓他能更直接地對李渡發難。


    要不然,暗地裏查了再多,也始終缺了“師出有名”。


    從這一條出發,李渡分明是在自投羅網,給了他們快刀的機會。


    李渡是這種“好心人”?


    聖上始終琢磨不明白,才幹脆來親自見一見李渡。


    果不其然,李渡看似前言後語矛盾,但他不想吐露的,全藏得嚴嚴實實。


    比起聖上的凝重,李渡悠哉哉地問曹公公道:“我嘴巴幹,與我沏壺茶來,有點心沒有?折騰了一上午,還怪餓的。”


    曹公公以眼神詢問聖上,見聖上頷首,這才匆忙去準備。


    李渡又與徐簡道:“牢裏陰冷,你那腿不礙事嗎?我好不容易給你找來了大夫,辛辛苦苦治了這麽久,若再受寒反複,真是白費了我一片心意。”


    徐簡恭恭敬敬道:“大夫是好大夫,還是要謝謝王爺當日千辛萬苦地尋他入京。”


    李渡哼笑了聲。


    徐簡這人,滴水不漏。


    從今日結果反推,徐簡必定早就懷疑上他了。


    既有懷疑,李渡不信徐簡沒有查過那大夫的底。


    大夫就在輔國公府裏待著,在徐簡的眼皮子底下,隻怕所有的老底早就被掀得明明白白了。


    可偏偏,徐簡愣是裝作不知。


    先前不提,今日牢裏牢外,徐簡還是不提。


    為什麽?


    自然是徐簡本身的行事也不能完全見光。


    徐簡防他防得越久,就越會坐實在李邵的一些事情上“視而不見”,甚至坐等李邵事發。


    一旦李沂看明白了這點,徐簡往後無論想做什麽,多少都會束手束腳。


    思及此處,李渡又把視線落在了聖上身上。


    有意思。


    李沂這人真有意思。


    曹公公端著茶盤進來,一壺香茗,一隻茶盞,配了兩碟點心。


    既送了,幹脆就大方些,全是照著李渡平日的口味來的。


    曹公公蹲下身。


    茶壺不大,正好能從牢房欄杆的縫隙間遞進去。


    徐簡攔了他一下:“我來吧。”


    說完,徐簡亦蹲身,狀似隨意地一樣樣往裏送,實則餘光盯著李渡,以防他有任何舉動。


    一旦李渡發難,以徐簡的身手自不會吃虧,但若是曹公公就不同了,萬一被製住了手腕,無端添個麻煩。


    好在,李渡全程沒有動。


    等徐簡一一遞進去放好,與曹公公一道起身站穩,才對李渡比了個“請”。


    李渡爬起身來,把東西都挪去牆邊,又重新靠坐下。


    倒茶抿茶吃點心,一派悠閑愜意模樣,仿佛他此刻不在牢裏,還是在他的花園裏。


    “茶葉不錯,”李渡評點,“點心馬馬虎虎,禦膳房的人今日是不是心不在焉?”


    聖上沒有搭腔。


    他就想看看,李渡還沒生出什麽新花樣來。


    李渡慢悠悠用了三盞茶,這才撚了撚指腹上的碎沫子,道:“六弟怎麽是這般苦大仇深的神色?


    哦,我明白了。


    我燒死了六弟妹,你恨不能一刀劈了我。


    可你又不會靠著一腔義憤殺我,你得端起架子來,按部就班。”


    聽李渡提到定國寺,聖上的臉色更難看了些:“那猴臉太監在哪兒?”


    “我不知道,”李渡坦然道,“我比你更想找著他,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讓他點個火吸引山下注意,他倒好,一把火燒出這麽多條人命,壞了我的事!”


    聖上一口氣被激到嗓子眼,幾乎要上前兩步握住欄杆,又硬生生壓住了火。


    不能上鉤!


    李渡此人城府極深。


    如果貿然被他激怒,隻會落入了陷阱裏。


    聖上深吸了一口氣,又徐徐吐出,把夏皇後從前勸他莫要急性子的話又在腦海裏過了一遍。


    李渡眼看著聖上要發火、再把火氣壓下去,嘖嘖兩聲搖了搖頭:“六弟,不是我說你,你年輕時可不是這麽一個性子。


    不衝動是好事,但有時候,思慮太多,思前想後始終要尋一個合適、合理,反而會看錯很多。


    我想想這該叫作什麽?


    ‘矯枉過正’,對,就是矯枉過正。


    你聽六弟妹的話不敢發急火,萬事多思量,不再憤怒時下決斷。


    但凡你急切一些,就不會好好地給別人找那麽多自圓其說的由頭了。


    你看,你直到現在都在想,我怎麽會做‘說不通’的事情呢?


    天下沒有多少稀罕事。


    你想不通的,覺得不可能的,反倒會是真事。”


    聖上的喉頭滾了滾:“你到底想說什麽?是讓朕莫要多思量,直接下旨賜死嗎?”


    李渡哈哈一笑,視線從徐簡與曹公公身上滑過。


    他指的其實是徐簡,是徐簡與李邵的矛盾。


    看起來最不可能與李邵作對的徐簡,其實才是給李邵挖了一個又一個坑的人。


    偏也是這“不可能”,捂住了李沂與滿朝那麽多人的眼睛。


    李渡確定,徐簡肯定是聽懂了他的意有所指,至於李沂能想到多少,還真不好說。


    畢竟,在李渡看來,李沂太蠢了。


    說什麽仁厚。


    當皇帝要什麽仁厚?


    父皇英明了多少年,駕崩之前卻被沈氏那套“仁厚”、“持重”的婦人之仁給哄騙住了,把皇位傳給了李沂。


    徐簡看了聖上一眼,而後與李渡道:“想死倒是不難,總比王爺您想當皇帝容易多了。您辛辛苦苦那麽多年,到頭來滿盤皆輸,龍椅沒有摸到就這麽尋死,您還挺想得開。”


    這話說來,語調不聞多少起伏,但嘲弄味道一點不缺。


    李渡哼道:“想不開又怎麽樣?想不開我就能不死了嗎?倒不如趕緊死了,下輩子投個好胎。”


    “李嶸殿下呢?”徐簡問道,“殿下依舊下落不明,您想讓殿下守陵,也得尋到他的人。”


    李渡反問道:“怎麽?你們還擔心找不到他?”


    “找是能找,”徐簡頓了頓,繼續道,“就是略好奇了些。先前查辦朱家的案子,朱馳臨死前對他那老父親朱倡不能說恨之入骨,起碼也是一肚子怨言。


    王爺先前苦心積慮爭位,即便事成,想來也是小十年之後的事了。


    彼時您雖不年輕,但過一過當皇帝的癮,想來也能過個十幾二十年,而後傳給李嶸殿下。


    可您確定殿下想當皇帝嗎?


    你弄得他連他的小王爺、以後的王爺都做不了了。”


    李渡一聽樂了,抿著茶想了想,道:“徐簡,你這話說得不太對。


    朱倡為何看不上李沂、反而擁護我?因為我比李沂狠。


    英國公府到頭了,風光足夠,後勁不足,偏他朱倡很有抱負,想要朝廷有朝一日開疆擴土,別被西涼韃子異族什麽的欺到頭上。


    西涼人前些年踏破裕門時,他一口老血都要噴出來了。


    可李沂呢,太穩了,說好聽些是守成之君,說直白些就是沒有打出去的念頭,奪迴裕門之後就不再進攻了。


    這一點,徐簡你作為奪裕門曾經的先鋒,應該深有體會。


    所以朱倡跟著我,我若登基,我必打出去。”


    徐簡聽歸聽,隻聽要緊的,別的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尤其是那些借機挑撥的,自是不能信了。


    “當然,那是朱倡的抱負,”李渡又道,“朱倡拚死拚活、真拚到了那一天,朱馳最終也還是個國公,朱馳當然不能理解他。


    嶸兒就不同了,我若登基,他以後也是皇帝。


    從王爺到皇帝,截然不同了。


    他就算年輕想不明白,等以後老了,自然而然就懂了。”


    “可他現在成了潛逃的通緝犯,”徐簡道,“李汨當年離京,在外頭這麽多年,恐怕都比李嶸殿下自在。而王爺您死了一了百了、忙著投胎,李嶸殿下真是可憐可悲。”


    李渡的眼底閃過一絲惱意。


    惱意之後,是冷笑與譏諷,很快,所有的情緒收斂起來,他依舊一副自得樣子。


    徐簡把他的所有反應都看在眼裏。


    說起李嶸,李渡的情緒並不激烈,反倒是提到他自己的死局時有一瞬的惱。


    照此狀況看,李渡對李嶸就算有父子情誼,這份愛意也比不上他對皇位的堅持。


    從牢裏走出來後,徐簡與聖上說了自己的想法:“依臣之見,他不像是會為了保住兒子性命而去做犧牲的。”


    聖上頷首。


    徐簡剛才那狀似隨意、實則藏了玄機的問話,他也都聽在了耳朵裏。


    “他不想死,”聖上略一遲疑,又道,“他甚至覺得他不會死。”


    人已經在大牢裏,但李渡就是擺出了自己才是占據主動那一方的態勢來,叫人摸不清頭腦。


    “沒搜到李嶸?”聖上又問。


    “還沒有他的下落,”徐簡道,“圍王府前倒是傳令各城門,確保不讓他出城,可既然晉王早作預備……”


    知道聖上明白,徐簡點到為止。


    轉念再想到之前進地牢時說過的話,他才又道:“以王爺的命來釣李嶸殿下,想必不太容易。王爺既讓殿下走脫,也會在身邊安排些人手,殿下年紀小,怕是不能隨心所欲。”


    聖上道:“該搜還是搜,不止李嶸,還有李渡身邊的那些得力內侍。別的人興許難找,像葉公公那樣都知道他五官模樣的,該貼告示就貼。”


    徐簡應下,繼而道:“聖上,臣今日聽晉王說話,倒有些那日與永濟宮那位交談的感覺。”


    “哦?”聖上疑惑。


    “話裏有話,居心不良。”徐簡評價。


    聖上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什麽打出去、開疆擴土,全是虛話,”徐簡抿唇,道,“您繼位時正是國庫艱難之時,連年災害下、百姓生活疾苦,比起一味養兵自然應該養民。


    您看,十幾年了,如今百姓生活富足,便是韜光養晦的成效。


    這些年亦有西涼擾境,守住裕門這條線,與古月結盟,亦是應對之策。


    國庫不夠充盈,哪裏敢隨便衝出去,一旦被他處牽製,叫韃子異族趁虛而入,那才是大麻煩。”


    聖上聽完,長歎一聲。


    是啊。


    李渡嘴上說起來比什麽都容易,真坐在龍椅上了,根本不會胡亂動兵。


    他就是想挑事。


    可聖上此刻是欣慰的。


    年輕氣盛、武門出身的徐簡能明白這些道理,能讓人省心許多。


    徐簡表忠心,卻也並非說的假話。


    朝堂內外的局勢,他看得懂,而李渡的話,他根本不會信。


    一將難求!


    朝廷這幾年最困頓的就是將才!


    如果李渡真有要開疆的決心,那上輩子安逸伯、定北侯這樣的大將,豈會死於金磚案?


    為了排除異己,李渡通過李邵的手製造的那些冤案,讓朝廷的將才雪上加霜,青黃不接。


    時近中午。


    李邵站在禦書房外,一臉凝重。


    他今日被留在這兒,起先還不覺得什麽,可見到各處人手進進出出,又見父皇帶著徐簡、曹公公匆匆離開,他就不免疑惑起來。


    尤其是,他找不到汪狗子了。


    叫人問了,狗子的行蹤還不明確,李邵卻聽到了另一個消息。


    當年火燒定國寺、如今毒殺李浚的幕後之人,就是晉王李渡。


    李邵徹底愣住了。


    感謝書友小院子的打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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