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永濟宮大殿裏,燈火通明。


    李浚披散著未幹的長發坐在窗邊,手裏拿著一冊書,卻遲遲沒有翻過一頁。


    他的心思並不在書上。


    他依舊在思考李渡的事。


    這十幾年間,李渡在想什麽,要做什麽,進展如何……


    放狠話自是簡單,琢磨透其中的關節,並不容易,而隻有想明白了,他才知道李渡眼下是何種困境。


    夜色更深了。


    李浚把書卷放下,走到窗邊,看著天上幾顆星子,他嘴角一扯,露出一個嘲弄的笑容來。


    王八不愧是王八,李渡真能忍啊。


    也是。


    李沂再溫吞、再沒本事,也是父皇傳位名正言順坐上那把椅子的。


    也正是因為溫吞,指著李沂犯什麽足以朝野震怒、讓一個個有心皇位的宗親權臣有機會站出來清君側,亦不可行。


    時間久了,李沂坐穩皇位,李渡想要做文章,隻能衝著李沂的兒子們去。


    那幾個格外小的,李浚沒有見過,但最年長的原皇太子李邵,真是要笑掉李浚的牙。


    也的確是個能讓李渡笑掉牙的小太子。


    拿捏住、利用好,再鏟除一些對李沂忠心耿耿的重臣,之後的路子根本就是一馬平川,李浚閉著眼睛都能給李渡走明白。


    可惜、可惜!


    那馬兒還沒跑起來,就崴腳了。


    李邵那傻子被廢了太子之位,最要命的是,重臣們未及鏟除、李渡已經被李沂他們盯上了。


    原本藏在暗處攪風攪雨,此刻被人四麵八方舉著油燈照臉,所有的謀劃施展不出來,隻能改頭換路。


    李浚並不怕李渡選擇“逼宮”。


    如果說,眼下李沂半死不活、掌權的是李邵,李渡靠殺他李浚反打宮中一耙,多少還有些勝算,可事實是李沂做皇帝做得好好的,李沂麾下聽話的臣子亦有許多,逼宮這條路隻會適得其反。


    可若不逼宮,在已經被李沂盯上的前提下,李渡的破局口子到底在哪裏?


    李浚對著孫公公可以笑話“狼狽”、“嘔心瀝血”,但他不能真的當個睜眼瞎,不去猜度李渡的心思。


    當然,易地而處,換李渡在永濟宮,而他李浚在外麵,他做的抉擇反倒簡單。


    他會毫不猶豫地殺李渡。


    皇位可以掙不到,這口氣怎麽也得出。


    殺了之後再嚐試逼宮,成不成的不是關鍵,起碼得讓李沂、讓皇太後別太清閑,給他們添個堵、糟點心。


    哪怕是敗了,也是兩敗俱傷。


    顯然,這就是他李浚的行事態度,卻不是李渡的。


    讓他這種人去猜一個王八的縮脖子之法,嘖,真是頗為難他了。


    已近三更。


    孫公公住的屋子裏也亮了盞油燈。


    他神色焦慮,來迴踱步,時不時往門邊看兩眼。


    等到門外總算來了人,孫公公急忙問道:“怎麽樣?”


    “大殿還亮著。”


    孫公公嘖了聲,揮了揮手:“再去盯著,什麽時候吹燈了什麽時候來報。”


    外頭的人應聲去了,留孫公公在原地連歎了兩口氣,又怯生生轉頭去看內室裏的人。


    此人站在暗處角落裏,若不留神,甚至都注意不到還有那麽一人。


    “還未睡下,”孫公公上前去,低聲道,“這怎麽辦?”


    那人道:“等著,主子交代的事不做完,你交不了差,我也交不了差。”


    孫公公背過身去,沒讓那人看到他不情願的樣子。


    他其實並不認識對方。


    入夜後,那人莫名其妙就出現在了他的屋子裏,手裏拿的是成喜的牌子,自稱叫王節。


    “主子知道那位不會老老實實去死,讓我來收尾。”


    “用藥,藥倒了就行。”


    “為何上午沒把藥給你?孫公公你是能辦這事的人?隻怕藥還沒下,你就手抖著算撒了。”


    “你協助我就行了。”


    孫公公心裏那叫一個憋悶。


    誠然,他的確不是什麽辦大事的人,主要是那位殿下想一出是一出、發起瘋來嚇人得很,但什麽叫“協助”?


    那位若是自盡,之後宮裏查驗起來,他們雖然是看管不利,但勉勉強強還能交代過去。


    可那位要是被害死了,這王節拍拍屁股走人,他們永濟宮上上下下卻一個都跑不掉。


    這不是協助,這就是頂罪!


    孫公公焦心了一晚上,猶豫極了。


    思前想後,他又問了一遍:“你來的時候,沒有被人發現吧?”


    “你以為我是你?”王節冷笑道,“大門進大門出,誰會看不到你孫公公?”


    孫公公又是一陣氣悶。


    這一刻,他真心實意地希望有人注意到了王節入永濟宮。


    那位殿下言之鑿鑿說宮裏盯著他們這裏呢,也不知道曹公公派來的人手厲不厲害,若能發現王節、把人擒獲,那他就不用摻和進殺李浚的麻煩裏了。


    至於主子那兒,哎呦,左右都是交不了差,他孫公公太難了!


    再說,李浚一死,別說永濟宮麻煩,主子難道就不麻煩了嗎?


    主子都“狼狽”、“嘔心瀝血”了,還主動殺李浚,改明兒主子如何全身而退?


    孫公公想不出來。


    主子一旦潰敗,那自己這點兒忠心與奉獻還有什麽用?


    不如直接躺倒算了!


    時間在孫公公的糾結中度過,等望風的人手來迴說大殿吹燈了,他才一個激靈。


    都四更了。


    又等了一刻鍾,王節才讓孫公公帶路,摸黑過去。


    大殿在黑暗中露出一點形狀,像是一隻巨獸、讓孫公公喘不過氣來。


    窗戶半開著透氣,李浚歇在榻子上,唿吸綿長。


    王節撇了撇嘴,眼中譏諷一閃而過。


    如此看來,連迷香都不用點,真是省力氣了。


    王節輕手輕腳從窗戶裏翻進去,取出帕子、倒上了蒙汗藥,直接捂向了李浚。


    沒想到,李浚壓根沒有睡著,扭身避開後一腳踹向王節。


    王節躲開後迎麵在上,仗著武力製住了李浚。


    李浚氣得破口罵道:“殺我?李渡活膩了?”


    他算了一晚上、猜了一晚上,各種方麵都考量到了,愣是沒想到李渡真會動這種“破招”。


    李渡不想要皇位了?


    殺他,這對李渡來說根本就是下下選!


    壓根不想也不能逼宮的李渡,殺他沒有任何意義!


    李渡這麽做,隻有兩種可能。


    要麽是手上捏著他李浚不知道的底牌,要麽是被逼到了不得不硬走死局的局麵。


    李浚掙紮得厲害,王節勉強壓製住他。


    守夜的小內侍衝進來,被王節一橫眼瞪得愣在原地。


    “孫公公!”王節咬牙切齒喊人,“還看戲呢?”


    孫公公這才迴過神來,踉踉蹌蹌從外頭跑進來,示意小內侍別多管閑事。


    事已至此,隻能一條路走到黑了。


    咬咬牙,孫公公撿起來滿是蒙汗藥的帕子,嘴上嘀咕了句“對不住”就死死往李浚的臉上悶去。


    李浚的身體漸漸軟了下去。


    孫公公哆哆嗦嗦問王節:“差不多了吧?”


    王節手上卻壓根不敢鬆勁,怕李浚憋氣使詐:“再悶一會兒。”


    “你力氣別太大,”孫公公急著道,“若是身上留下一堆淤痕,一眼就被人看出來了。”


    那跟捅刀子有什麽區別?


    還用個什麽藥!


    王節抱怨了幾句,確定李浚昏過去了就放鬆下來,把人放迴了榻子上。


    而後,孫公公就見他又取出另一個藥瓶來,打開蓋子,掰開李浚的嘴往裏頭倒。


    “我聽說這藥下去一點不痛苦,”王節道,“半個時辰起效,睡夢中就走了。”


    孫公公湊過去看:“粉末還留在嘴巴裏,不會被查出來?”


    “放心,查不出來的。”王節道。


    孫公公根本不放心,怕李浚死得不幹淨,明日查出來端倪,又怕李浚沒死透,等下睜開眼睛就給他兩拳頭。


    好在王節沒有急著走,一直坐到李浚咽氣。


    “死了,”王節按過李浚頸部脈搏,確認無誤後,“等天亮了你再報上去,要怎麽說不用我教你吧?”


    孫公公點頭:“殿下夜裏到三更多才睡下,早上沒起來、伺候的人也沒敢叫醒他,可直等到快中午了還沒醒就趕緊來看看,這一看才發現,殿下已經涼了……”


    王節嗤的笑了聲:“編得還挺像模像樣。行了,趁著天還黑著我先走了。”


    沒讓孫公公想,王節投入夜色之中。


    孫公公站在殿內看著李浚,後背涼意湧起,他忍不住連搓了幾下胳膊。


    白日裏,那個耀武揚威罵他“愚不可及”,讓他可以滾了的李浚就這麽死了?


    他壓根沒沒有明白愚在哪裏,那個仿佛看透了一切的李浚殿下就死了……


    孫公公舔了舔唇,低聲念著:“殿下,殺您的是您的親兄弟,冤有頭債有主,您要報仇得尋著地方。小的隻是中間傳話的嘍囉,不值得您惦記。”


    餘下的話,他都藏在肚子裏,沒敢當麵說。


    他孫公公是蠢,但李浚聰明又怎麽樣呢?


    李浚看得再清楚,把主子貶得再一文不值,結果還是主子勝一籌。


    整個永濟宮,不管忠心的是誰,全是為了看守李浚而存在的。


    主子能動手,李浚孤身難敵,這就是區別。


    虎落平陽。


    他孫公公就是一隻狗,也夠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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