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換了身常服,在椅子上坐下來。


    見李邵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聖上先晾了晾他,隻與曹公公道:“朕有些餓了,小廚房裏可有備著吃食?”


    曹公公便道:“有清粥,還有些醃菜,是了,有雞絲。”


    “就這些吧,”聖上道,“你讓人去取來,朕隨便墊一墊。”


    說著,聖上又看向李邵,問:“邵兒呢?要不要陪朕用個粥?”


    李邵急著和聖上告狀,可又不能直接忽略問題,便道:“兒臣陪您用粥。”


    聖上微微頷首。


    曹公公出去交代小內侍。


    李邵見此,隻能耐著性子坐著。


    再著急,也不能不挑時候。


    粥很快會送來,這點時間說不上幾句話就會被打斷,得等一等。


    聖上移步側間桌邊,李邵跟著過去,內侍已經擺了桌。


    李邵等聖上動筷子之後,也端起了碗,哪怕不餓,還是著急喝完粥。


    等放下碗筷,他正欲開口,卻被聖上淡淡掃了一眼。


    眼神裏的意思明明白白:食不言。


    這不是父子兩人喝酒吃肉嘮幾句家常的時候,父皇現在並不想說話。


    如此,李邵又隻能把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等聖上吃完了,兩人迴到書房那側,聖上坐下來打量了李邵一會兒。


    “邵兒,冷靜了嗎?”他問。


    李邵一愣,嘴上忙道:“兒臣沒有不冷靜。”


    “是嗎?”聖上又問,“朕看你在金鑾殿時、憋了一肚子的火,朕且問你,一碗熱粥下肚,冷靜了嗎?”


    李邵的喉頭滾了滾。


    都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李邵也是這樣。


    從最初急著向父皇告狀,到一次次被打斷,那股子火氣其實已經小了很多,可要說完全滅了,也斷然沒有,從大火轉為小火、溫著燉著,依舊在灼著五髒六腑。


    “如您說的,兒臣早朝時的確不夠沉穩,若不是您攔著,兒臣大抵要失態了,”情緒變化了,李邵開口時便沒有那般用詞激烈,反而迂迴起來,“今日兩位禦史,以及顧大人說的話,實在讓兒臣心裏不舒服。”


    聖上靠著引枕坐著,隻看神色、完全看不穿他此時心情。


    “為何不舒服?”聖上問,“裕門關的事,他們說的也都是實情。你的確扮作兵士悄悄出關,也的確是徐簡在兩軍交戰時把你救迴來,是朕讓徐簡瞞下了真相,這幾年也沒給個具體的交代。”


    “他娶了寧安還不夠?”李邵不由問,“若沒有那些事,他憑什麽娶寧安?皇太後會讓寧安嫁給一年到頭、守在裕門關不迴京的人?”


    “這是兩迴事,一個國公,一個郡主,本就門當戶對,”聖上說著,手指關節在桌案上輕輕敲了兩下,“說到底,你有錯,朕也有錯,禦史們罵什麽都是應當的。”


    李邵抿唇。


    腦海裏全是禦史的咄咄逼人,這讓他那竭了的火氣倏地又燃燒起來,冒了三丈高。


    “父皇,兒臣想說的不是裕門關的對與錯,而是那些消息為何會在千步廊傳開?”李邵道,“來龍去脈知曉得那麽清楚,隻可能是徐簡故意為之!”


    聖上眼神沉沉:“邵兒,你想說什麽?”


    “父皇,兒臣知道您很喜歡徐簡,甚至因為裕門關的事情、格外包容他,您也說過,您想讓他做兒臣的左膀右臂,可是,”李邵深吸了一口氣,“兒臣以為,徐簡另有想法,他對兒臣可沒有那麽忠心。”


    聖上冷聲道:“徐簡對你不忠心?那他對誰忠心?”


    李邵想說什麽,又被聖上趕了先:“戰場上舍命救你、不算忠心?圍場上不顧舊傷救你,也不算忠心?邵兒,你該慶幸你沒有在金鑾殿裏說這種話,否則有多少人要寒心?!”


    李邵臉上刷白,但他知道開弓沒有迴頭箭,他若退了這一步,以後再想與父皇談論徐簡的狡詐用心就很難了。


    他得替自己爭取!


    “兒臣不是這個意思,”李邵急忙道,“兒臣想說的是,徐簡並非不希望兒臣當穩穩當當做太子,他忠心的肯定是父皇您與兒臣,隻是、隻是徐簡很多事情做得很奇怪,兒臣認為,他的野心不小,他想拿捏兒臣,他想攝政。”


    見父皇眉宇緊皺,卻沒有阻攔他解釋的,李邵重新梳理了一下思緒。


    “他一直在找兒臣的麻煩,”李邵道,“就說那批古月貢酒,當初的確是兒臣考慮不周,私下換了酒,徐簡卻讓寧安到慈寧宮、問皇太後討酒。


    討酒是假,尋事是真!


    還有虎骨,禦藥房裏那麽多虎骨,寧安都看不上,非要問兒臣要。


    圍城那天,寧安又故意在城門口下馬車……


    徐簡不是有二心,他就是想拿捏兒臣,讓兒臣出醜,又給兒臣‘施恩’。


    兒臣知道自己有很多做得不對的地方,父皇您怎麽教訓兒臣都是應該的,不止您,三孤是兒臣的老師,兒臣要聽他們的指點。


    可這都不是徐簡該做的,徐簡不止自己做,他還教唆寧安,利用了皇太後。”


    李邵一開口,就如倒豆子一般。


    聖上沒有打斷他,直到李邵停下來,他才問:“說完了嗎?”


    李邵道:“父皇,徐簡真不是您想的那樣……”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聖上的聲音一下子嚴肅了起來,透著些許火氣,“原來你都是這麽揣度徐簡的,難怪!徐簡說你心思細,朕看你是心眼小!”


    李邵慘白的臉色瞬間染了紅,尷尬又難堪。


    饒是他想過父皇許是不會信他,可被父皇說這樣的重話,李邵心裏很難接受。


    “父皇,”李邵站起身來,“徐簡與單慎關係好,耿保元的事分明也是他在背後搗鬼。


    那個什麽外室的留書,早不拿出來、晚不拿出來,偏偏這時候出現了。


    徐簡就是想讓兒臣下不來台,還有那些傳言也是,一個個為徐簡鳴不平……”


    “住口!”聖上一字一字道。


    就兩個字,卻如兩把刀,紮得李邵神色恍惚。


    從小到大,這麽多年,他不是沒被父皇罵過,裕門關迴來時、他被罵得狗血淋頭,但那時候,罵來罵去都是圍繞著他。


    這一次,是為了一個外人。


    父皇更信徐簡不信他,父皇為了徐簡罵他。


    李邵被這些情緒裹挾著,以至於隻看到聖上的嘴皮子在動,卻沒能聽清楚到底又罵了些什麽。


    聖上罵得很兇。


    聲音不大,可能中殿那兒都聽不見,卻很沉,聲音沉,語氣沉,用詞更沉。


    失望、難過、氣憤包裹著他,他甚至走到了李邵麵前,真正的劈頭蓋腦一通罵。


    “聽進去了沒有?!”訓斥到最後,聖上深吸了一口氣,一瞬不瞬盯著李邵,“朕說的,你都聽進去沒有?”


    李邵一個激靈迴過神來,縮了縮脖子。


    聖上抬手,重重按在李邵的肩膀上:“人人都有情緒,你有,朕也有,但一國之君不能借著情緒去看人。


    你如此揣度徐簡,朕當真十分失望,你自己迴去冷靜冷靜,想一想朕說的話,想明白了之後,去和徐簡賠禮。”


    李邵愕然。


    賠禮?


    憑什麽?


    徐簡坑他,躲得好、藏得深,算徐簡有能耐!


    可他是被坑的那個,還要反過頭去賠禮,這口氣怎麽能順?


    “父皇……”李邵張口。


    聖上手上又加了些力氣:“你還有異議?”


    李邵一時吃痛、皺了下眉頭,到底沒敢再說什麽。


    說了也沒用。


    “兒臣知道了,”李邵道,“兒臣告退。”


    聖上沒有留他,示意他出去。


    曹公公一直守在一旁,聽得心緒萬千,垂著頭送李邵出去後,又迴到禦前。


    見聖上靠著椅背閉目養神,眉宇間卻難掩疲憊之色,曹公公的心也跟著揪了一下。


    他伺候聖上這麽多年,最了解聖上對殿下的愛護之情。


    雖然說,“磨一磨殿下性子”是聖上拿定的主意,為了達到成效、聖上也布置了許多,但今時今日,殿下走進這張網裏,當真說出那些話時,聖上依然會割心割肺的痛。


    這種失望壓在聖上心頭,這滋味……


    曹公公輕手輕腳給聖上添茶,而後重新淨了手,站在大椅後頭,替聖上按壓額頭。


    按了會兒,聖上低聲道:“是朕擰晚了,邵兒那性子,朕早兩年就該好好擰一擰。”


    曹公公便道:“晚是晚,卻不是遲……”


    “你不用寬慰朕,”聖上歎道,“朕確實沒料到,他竟然是那般揣度徐簡的,這兩年難為徐簡了。”


    不止這兩年,近些時日,其實也在為難徐簡。


    因著他想磨一磨邵兒的性子,因著他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廢太子的理由,徐簡也是絞盡腦汁。


    元月裏耿保元那些事情,想來與徐簡並無幹係。


    那塊腰牌是真的,耿保元早就不見了,徐簡弄不來真腰牌,應當就是借著順天府挖出東西來、順勢“添油加醋”。


    畢竟,劉迅的外室是個什麽狀況,現如今也就徐家人清楚些,那封留書也隻有可能是徐家人、或者說是徐夫人藏著,遇著事情了拿出來。


    至於外頭的風言風語……


    平心而論,當年瞞下來的事,聖上並不想鬧得沸沸揚揚。


    前幾天林璵來禦書房與他商量時,他也是這麽一個意思,可最後還是林璵說服了他。


    裕門關的陳年舊事,京中隻那麽些人知曉。


    若非徐簡不方便進宮,需要他代為禦前請示,這事情也不會告訴他。


    可裕門關當時經曆了的將士們多少心裏都有數,他們守著邊關,將士會迴京、兵士會返鄉,興許有一天就管不住嘴了。


    再者,此次的目的是廢太子,太子一旦被廢,多的是不想讓他複起的人。


    過幾年,為了太子之位你爭我搶,鬧得厲害時,說不定就有人惦記著去裕門關把事情弄清楚。


    與其有朝一日忽然被翻出來,給予殿下沉重一擊,倒不如借著這次機會都展開了,罵也罵了、罰也罰了,往後再想翻舊賬,這舊賬也潮了黴了,沒什麽意思了。


    斷絕將來不必要的麻煩,方便此次計劃,裕門關那事兒也差不多能“名正言順”廢太子了。


    況且,傷口這東西,捂著會爛、難好,唯有掀開來、刮去潰爛,才能長出新肉來。


    去除了隱患,這肉長得才好。


    聖上當時沉默許久,還是都聽進去了,讓林璵告訴徐簡看著辦就是了。


    這也才有了外頭漸漸傳開的流言。


    聖上並不清楚徐簡是怎麽安排的,等來年徐簡進宮時倒是可以問兩句,但這個成效,聖上已經看到了。


    千步廊那兒傳開了,禦史早朝時發難,顧恆也湊了一腳。


    甭管都是什麽心思,總歸是達成了他想要的局麵,唯一讓聖上憋得慌的還是李邵的態度。


    李邵直指徐簡。


    誠然,徐簡的確在背後做了些事,但邵兒質疑他、卻是認為徐簡想拿捏他……


    連貢酒、虎骨都一並搬了出來,可見情緒之深。


    邵兒與徐簡之間的心結必須得化解開,若能借著這一迴刮骨療傷、徹底好起來,那是聖上最希望看到的了。


    “徐簡有能耐,”聖上歎道,“可惜邵兒聽不進去。”


    曹公公手上不停,心裏也跟著歎了一聲。


    另一廂,李邵走出禦書房後,唿嘯的冷風沒有讓他冷靜下來,反而越來越煩躁。


    汪狗子亦步亦趨跟著,垂著的那張臉,臉色很難看。


    他也算了解太子了。


    早朝上被禦史們罵,禦書房裏又挨了聖上的訓,殿下此刻情緒可想而知。


    這股火氣憋著不發出來,悶到最後、炸得更響。


    可要說讓太子殿下尋個地方把氣撒了……


    眼下這狀況,還有哪裏能悶聲不響?


    圍場跑馬不行,吃酒撒酒瘋不行,尋個女人更不行……


    草木皆兵,被人發現了,完蛋!


    李邵一直走到宮門,轉頭交代道:“準備馬車。”


    汪狗子心下一驚:“殿下,您要去哪兒?”


    “去輔國公府。”李邵咬著牙道。


    汪狗子一口寒氣入喉,隻道“不妙”!


    李邵沒管他,又道:“父皇讓我去給徐簡賠罪,那我就去。”


    汪狗子:……


    年底最後一天,求月票求月票求月票。


    我這個月能有2000票嗎,好著急……


    感謝書友小院子、孤獨的大提琴、耳朵像撒了謊ax、書友20210930082137428的打賞,感謝書城書友餘生安好_ea的打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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