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太後眼中,什麽樣的能算是好東西?


    她這一輩子,享受了滔天的富貴,也不缺任何物什,能送到她心坎裏的大抵也就是「投其所好」。


    精致講究的馬吊牌,各州府收攏來的好茶葉,對別人來說不易入手的,對徐簡來說也就是多掏些銀錢的事。


    甚至,如李邵那樣,親自去圍場獵些野味迴來。


    徐簡是不能縱馬追獵了,但射術依舊在,靠底下人把獵物圍了,他張弓射箭不在話下。


    新鮮的野味送到慈寧宮,準能讓皇太後喜笑顏開。


    哪裏會想不出再送什麽呢?


    林雲嫣隨便想想就是這些,她不信徐簡會想不到。


    不過就是個托詞而已。


    當然,想到那些要說的事情,林雲嫣倒是讚同徐簡的意見。


    借地方總歸不方便。


    「那位嶽大夫、以前怎麽沒聽過他的名頭?」林雲嫣輕聲問。


    上輩子,徐簡請過的大夫隻多不少。


    東北那兒若有這般出名的,按理不會錯過他,除非真就是個世外高人、漫天遍野半年一年地都尋不到。


    林雲嫣算是親眼看著徐簡的狀況越來越嚴重的。


    成親那時還能硬咬著牙拄拐杖,之後一天天地,肉眼可見地糟糕了。


    也正是因為「可見」,當時不止她急,徐簡也急,禦醫們來過,京中大夫也請了,又使人往外地打聽,那半年多進出輔國公府的大夫,林雲嫣數都數不過來。


    其中,確確實實沒有聽過那嶽姓大夫。


    聽她這麽問,徐簡知她意思:「去年聽荊東家提過一句,前幾天想起來又多問了些,既然有這麽一人,就拿來試試。」


    林雲嫣倏地抬眸,睨了徐簡兩眼。


    試歸試,偏徐簡說的是「拿來」,請大夫又不是用東西……


    而且,徐簡讓陳桂捎來的那張紙條,也寫得十分簡潔,似乎從頭至尾、他都沒有信過嶽大夫。


    腦海之中,幾個念頭連番閃過,林雲嫣敏銳地抓到了一絲,不由又看向徐簡。


    這幾眼睨過來,其中思量也好、懷疑罷了,根本不加掩飾。


    徐簡嘖了聲:「知道你聰慧,都猜得到。」


    林雲嫣沒接這話。


    「聰慧」兩字,沒有陰陽怪氣,但她還是覺得怪。


    她確實猜到了不少。


    徐簡先前提過晉王那兒的試探,與其等著晉王點派大夫來,不如就把這麽一個有名的嶽大夫拋出去,讓晉王出力去東北尋人。


    所以京中漸漸有了嶽大夫的故事,林雲嫣也順勢讓陳桂又添了把火,燒得更熱烈些。


    之後,就是徐簡與晉王的博弈了。


    能讓大夫把傷勢說得模棱兩可,讓別人摸不透狀況,而事實上能有所好轉,這是林雲嫣先前認為的最好的結果。


    隻不過,重新理一理徐簡的話……


    似乎徐簡並不是這麽想的?


    「你……」林雲嫣壓低了聲音,疑惑道,「腿傷你到底怎麽想的?」


    話出了口,那盤旋在心中的「怪」一下子有了方向,根本沒等徐簡迴答,林雲嫣自己就反應了過來:「你壓根沒想過要再治?」


    是了,就是沒想治。


    真存了治腿的念頭,去年荊東家提到嶽大夫時,徐簡就該使人去東北尋了。


    甭管那大夫行是不行,請來診斷一番,才是傷者該有的想法。


    不缺銀錢,若要用藥材也不怕無處尋去,倘若是那大夫水平不夠,也該是看診之後再得出結論,隻是看嘛、哪有連看都不看的?


    可徐簡真就沒管過。


    自己不尋,也沒讓荊東家去尋。


    這迴若不是晉王把請大夫掛在嘴上,林雲嫣想,徐簡估計都不會再把嶽大夫翻出來。


    嶽大夫在他這兒就不算個大夫,是一枚棋子,因此提起來才是「拿來試試」。


    試的不是他的傷,試的是晉王那個人!


    可是,為什麽呢?


    從前治傷、越治越糟,給徐簡治出陰影來了?


    林雲嫣不相信。


    她與徐簡相處多年,了解徐簡性情。


    李邵下手削權之前,他們的生活算得上平順,依靠輪椅出入雖說麻煩、但徐簡適應了。


    有遺憾,但沒有抱怨。


    直到他們落難,逃離京城、艱難尋找真相,不良於行帶來的就不僅僅是麻煩了,而是「拖累」。


    林雲嫣自然不會怪徐簡拖累,身邊跟隨的人也不會,隻徐簡自己,他沒有明說過,但心裏的這些想法瞞不過人。


    曾經策馬揚鞭、飛騎千裏的少年,再不能幫別人,而要靠別人替他尋生機,因為他的轉移困難而不得不落入險地……


    這讓徐簡心裏如何過得去?


    有幾次,徐簡跟她念叨過幾句,倘若沒有傷、前路能好走很多。


    吃過那樣的虧,受過那樣的難,清晰得認識過健步如飛的重要,徐簡怎麽會不想治?


    他的陰影,明明就是坐在輪椅上當拖累。


    比起這個,治傷的那點兒苦痛,徐簡不會放在眼裏。


    那究竟是什麽,讓徐簡放棄了治?


    林雲嫣想知道答案,她前傾著身子,一瞬不瞬地看著徐簡,又問了一遍:「為什麽?」


    兩人挨得近,四目相對,徐簡能在林雲嫣的眼瞳裏看到自己。


    徐簡沉默了下。


    怪他。


    明知道林雲嫣敏銳,剛說話時不謹慎,一下子就被抓到了中心。


    上一次被小郡主「咄咄逼人」時,他陰陽怪氣著把話題帶偏了,沒讓她繼續問,現在,徐簡不確定能不能故技重施。


    「你也說了,從前沒聽說過這麽個嶽大夫,」徐簡的喉頭滾了下,「之前確實沒想著去找,傷勢如何、我心裏也有數。


    沒有以前那麽重,禦醫們也想了很多辦法,現在這樣也差不多。


    另尋大夫,指不定又給治出其他問題來。」


    林雲嫣沒有打斷徐簡,就這麽聽著,臉上看不出信與不信。


    徐簡卻是笑了下。


    「那麽嚴肅做什麽?」抬起手,指節輕輕在林雲嫣額頭上扣了兩下,徐簡緩聲道,「我明白你意思了,等大夫來了先看看,不施針、不敷藥、也不泡藥浴,隻看看也不會出岔子。到時候讓他把方子、手法都寫下來,拿去多問些人。」


    林雲嫣坐正了。


    額頭上挨了兩下,才知道靠得太近。


    她倒是無所謂,就怕小於公公嚇壞了。


    小於公公本就站得遠,看不清真切距離,她還探過去半張石桌,隻怕是要看成她投懷送抱了。


    不合適、很不合適。


    距離拉開了,心中疑惑卻沒有消。


    徐簡直接講了後續辦法,但其中因由幾乎是全部帶過,說到底就是「瞞了」。


    這真是,稀奇了。


    兩輩子都待一根繩子上,死都死一塊了,徐簡竟然還有需要隱瞞的事情?


    一時間,林雲嫣胸口悶悶,說不上來是個什麽滋味。


    倒不是說徐簡從來沒跟她打過馬虎眼,而是很少,少到林雲嫣習慣了各種事情都攤開來說。


    人非聖賢,一人想不通的,兩人一塊想。


    而現在,徐簡沒讓她操這份心。


    誠然,徐簡有徐簡的考量,隱瞞也不是什麽信任不信任的問題,她雖不高興被瞞著,但這點判斷還是有的。


    林雲嫣抿了口茶,壓了壓心中翻滾。


    她是真想知道答案。


    偏這會兒吧……


    眼睫一抬,烏黑的眸子沉沉看著徐簡,林雲嫣由衷地、又讚同了一遍徐簡先前的意見。


    借地方說事,真的不方便。


    這兒就不是個追著問話的好地方,實在施展不開,隻靠這麽麵對麵地問,想從徐簡口中挖真話,不可能的。


    倘若是自個兒地盤,她非逼著徐簡把話說明白了。


    「先等尋到大夫吧,」林雲嫣輕哼了聲,明明白白道,「不是你說服了我,是現在不好掰扯,這筆賬迴頭再算。」


    徐簡笑了下,得了小郡主幾個眼刀子。


    「還是請人多挑幾個黃道吉日吧,」徐簡給她續茶,嘴上沒閑著,「記賬不好記,真讓你連本帶利滾到來年開春,這賬大了。」


    林雲嫣沒聽他這些故意轉話題的話,問道:「現在腿傷到底怎麽樣?」


    她了解徐簡從前的傷,但現如今的狀況,她知道的有限。


    太妃娘娘說,一眼看去沒事,仔細看走路微跛。


    參辰他們說,天冷了、潮了,腿就不舒服。


    徐簡自己講過,不能快馬,日常無事。


    這些與林雲嫣觀察到的差不多,可她不敢說這就是實情,尤其是剛才那番對話之後,她更是要打兩個問號了。


    徐簡反問:「說了就信?」


    林雲嫣瞥他。


    徐簡道:「不影響行走,跑兩步也行,你們誠意伯府那院牆我也能翻過去,就是太吃勁了,翻進去了也不出來。」


    林雲嫣:……


    「還是得養著,除非到了性命攸關之時,否則不敢真當沒病沒痛使,好不了、也不能往壞裏去,」徐簡繼續說著,「走長路、站久了,或者天氣陰冷,確實會不舒服。」


    林雲嫣一麵聽他說,一麵歪了些身子,側著看徐簡的腿。


    「真話,」徐簡由著她看,又道,「你要是不信,到時候自己看看,沒有以前那麽嚇人。」


    林雲嫣語塞。


    以前,她確實嚇到過。


    那麽一條長長的、蛇似的傷疤,突兀又紮眼,後來腿部萎縮下去,看著越發嚇人。


    可要說多害怕,其實也沒有,嚇過之後,餘下的是感慨與難過。


    因此,去年在慈寧宮裏睜開眼,聽太妃娘娘說「有點兒不明顯的跛腿」,林雲嫣隻覺得這等於是個「沒事人」。


    和從前那等境遇比,現在這樣根本不算什麽了。


    「比原先傷得輕,當然看起來不一樣了。」林雲嫣道。


    這話題到此為止,誰也沒有繼續往下掰扯的意思。


    一壺茶吃完,徐簡沒有多留,去皇太後那兒行禮告退。


    林雲嫣送他出去,靜靜看著徐簡的背景越走越遠,而後才轉身迴了內殿。


    婚期確實得改。


    她想把答案問出來。


    皇太後笑眯眯與王嬤嬤說話,招唿林雲嫣坐下,道:「怎麽心不在焉的?」


    林雲嫣臉上一紅,輕聲道:「在想正日子定到什麽時候。」


    「呦,」皇太後樂了,「你倒是心急。」


    「不心急不行,」林雲嫣歎息一聲,湊過去道,「您知道的,我的繡功馬馬虎虎,最終拿出來什麽樣的,全看我大姐得空


    不得空。」


    皇太後被她的大實話說笑了:「怎麽?你大姐很忙?」


    「我悄悄跟您說,家裏要給大姐相看呢,有人選了,若是敲定下來,大姐得準備她自己的,我就隻能自力更生了,」林雲嫣抿了下唇,「雖說繡成什麽樣都沒人來笑話我,可我還是想拿得出手些。


    若是婚期早,我就去磨一磨大姐,多說些好話,跟她說我繡不完了,讓她替我趕一趕。


    可要是時間充裕,她一準看出來我不想自己繡。」


    「偷懶還偷得理直氣壯的,」皇太後抬手點她,「你呀你呀!」


    林雲嫣嬌聲道:「不叫偷懶,叫有自知之明。」


    皇太後就喜歡她的自知之明,摟著林雲嫣笑了一陣,道:「哀家知道了,明兒就讓人選日子,得給你選個黃道吉日。說起來,你大姐是和誰議親?」


    林雲嫣討到了皇太後的承諾,便也順著去說林雲靜的事。


    「新科進士,是父親的同僚,」林雲嫣道,「我看能成。」


    確實能成。


    又過幾天,陳桂往誠意伯府裏遞了好消息。


    餘璞家鄉的迴信快馬加鞭送到了。


    餘家長輩言辭實在,能讓伯府貴人看中是餘璞的運氣。


    他們外鄉人也確實不懂京城婚儀,之後的大小事情上得由餘璞自己多費心思,以免怠慢了林大姑娘。


    陳桂笑著與小段氏道:「那份信,餘大人拿給我看了,上頭提到的那些也是您先前就想到的,這樣也好,問題先行,解決了之後就順利了。」


    小段氏願意聽這話。


    陳桂又道:「我與伯爺提過,從翰林院裏尋一位能掌事的代為主理,如此也方便些。」


    「辦起來也快,」小段氏說著看了一眼身邊的林雲嫣,「一個兩個都要嫁出去了,之後就剩個雲芳,也沒兩年。」


    「舍不得?」林雲嫣打趣道,「過幾年把孫媳婦娶進來了,一樣熱鬧。」


    小段氏笑著嗔她。


    是熱鬧,但卻是不一樣的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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