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大將軍很欣賞地看著她,道:“瑾寧,你是個恩怨分明的人,做人就該這樣,他放走了孫榮貴,固然不對,朝廷會處置他,他的良心也會責備他,但是,確實也沒辦法抹煞他曾為大周立下的汗馬功勞,我們是武將,不是審判者。”


    瑾寧點頭,“外公,我知道的。”


    甄大將軍和她一塊走出去,道:“其實他也被孫榮貴騙了,他送孫榮貴走的時候,孫榮貴交代贓款會悉數退迴來,隻等他安全,就會來信告知他藏於何處,殊不知,孫榮貴直接派人到府中來取,他知道受騙,反抗起來,才被黑衣人挾持離開,他隻是想保住孫子的性命,確實也不想讓皇上審判孫榮貴,通敵叛國,他這輩子打下來的名聲就沒了,一時想錯了,結果導致了這種後果,他自己也是追悔莫及。”


    元卿淩也猜到是這樣,扶著甄大將軍上了馬車,道:“現在贓款追迴來了大部分,剩下的,南監也能追迴來,您放心。”


    甄大將軍歎息道:“希望吧,否則,老爺子這輩子都過不了這一關。”


    兩人到了孫府。


    孫德權老爺子人是醒著的,大夫處理過傷口,但是,到底年紀大了,斷臂又不好處理,如今還滲著血水。


    甄大將軍為他用了靖廷那邊取過來的金瘡藥,親自為他塗抹上去。


    瑾寧問候了幾句,孫德權老爺子隻是看著她,沒做聲,但是,眼神甚是灰暗內疚。


    瑾寧便出去了,在外頭等甄大將軍。


    這孫府經曆了一場大戰,院裏院外,一片淩亂,殘枝滿地。


    院子裏本來有一株很大得細葉榕,枝葉在這冬日裏也顯得繁茂。


    可惜,因著那晚上的大戰,細葉榕也被削得零零落落,枝幹似乎依舊屹立,卻早沒了生意蓬勃。


    就好比孫德權老爺子如今的處境。


    甄大將軍在裏頭半個時辰左右才出來,然後帶著瑾寧離開。


    “他估計也熬不了多久,身邊連個親人都沒有了。”良久,在甄大將軍嘴裏聽到了這句話,幽幽沉沉,帶著英雄暮年的感慨與憂傷。


    瑾寧不語,隻是靜靜地依偎在外公的手邊。


    甄大將軍說:“武將不怕死,可不能忍受這種被死亡折騰的屈辱,他叫我殺了他。”


    瑾寧搖頭,“外公,不可。”


    “知道不可,隻是有那麽一刻,我真想下手,他其實救不迴來了,流了太多的血,如今不過苟延殘喘,忍受劇痛。”


    他看著瑾寧,忽然很認真地道:“雪球,你記住,如果有一天,外公也麵臨這種局麵,你不必憐惜我的性命,殺了我,以成全我的體麵。”


    瑾寧聽得此言,倏然而驚,忙道:“外公不可胡說,您怎麽一樣?”


    甄大將軍柔愛地看著瑾寧,笑道:“沒事,就是隨口那麽一說,不管是誰,都有麵臨死的一天。好了,不說了。”


    瑾寧是死過的人,不能說不怕死,她怕死,因為有在乎的人。


    可能也因為死過,才知道活著的珍貴。


    聽了外公的話,她也真正意識到,外公這一代輝煌的武將已經年邁,不管他們甘心不甘心,都必將退出戰場。


    如果國有戰事,就是他們年輕或者中年這一輩的武將肩負起守護大周江山的職責。


    靖廷那邊開始如火如荼地趕製戰車,南監沒能追迴那個孫府那邊的銀子。


    皇上沒有降罪孫德權,因為他已經傷勢嚴重。


    孫德權叫人請了瑾寧過去一趟,瑾寧去了。


    進得屋中,便是一陣腐爛的臭味傳過來,這些腐爛的味道瑾寧很熟悉,戰場上總能聞到,腐爛的肉和血腥混合在一塊,熏得人想吐,想崩潰。


    瑾寧並未嫌棄,走過去站在床邊看著這個已經不成人樣的老人了。


    他的臉色是黑中透蠟黃,蠟黃裏滲出青白之氣。


    眼窩整個深陷了下去,沒有一絲光芒,就仿佛已經沉入了地獄般。


    “老爺子!”瑾寧輕輕地喚了一聲。


    孫德權的眼睛慢慢地移過來看著瑾寧,他胸腔裏發出一聲哮鳴聲,像沉重的金屬蒙上了鏽,拖在沙場的聲音。


    “郡主!”他輕輕地叫了一聲,聲音幾不可聞,沉重的喘氣聲就像拉風箱般,叫人聽不清楚他的聲音。


    瑾寧隻得再湊近一些,腐爛的味道傳來,熏得瑾寧差點吐出來了。


    她拉開被褥看了一下,隻見被窩裏頭都是血水,整個被窩都被浸濕。


    他的斷臂處傷口肉都腐爛了,發出陣陣的臭味。


    瑾寧倒抽一口涼氣,“天啊,為什麽傷口不處理啊?不是有大夫看了嗎?”


    管家在一旁垂淚,“郡主,您有所不知,太老爺不許任何人處理他的傷口。”


    瑾寧問道:“為什麽啊?”


    管家悲傷地道:“他說,這是他罪有應得。”


    瑾寧聞言看著孫德權老爺子,“您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嗎?”


    孫德權用力地撐起頭顱,努力地擠出一句話來,“殺,殺了他。”


    他眼底灌注了恨和憤怒,失望乃至絕望。


    瑾寧聽了,問道:“您說的是誰?”


    他眼底猩紅一片,咬牙切齒,“孫榮貴!”


    瑾寧不明白,“您何必放他走呢?”孫德權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能一直喘氣。


    管家對瑾寧道:“郡主,您有所不知,大人當時騙了太老爺,他說要打入鮮卑為內應,太老爺相信了他,連夜把他送走,殊不知,他孫榮貴竟然真的投敵了。”


    瑾寧看著孫德權,管家的話和外公的話有些出入,但是,估計也有這種可能。


    她道:“老爺子,您放心,我不會放過孫榮貴,如果有朝一日,他落在我的手上,我不會放過他。”


    孫德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但是,依舊還在喘氣,隻是,進入的氣少唿出的氣多。


    瑾寧不忍看著他死亡,一名顯赫武將的死亡是讓人悲傷的。


    她走了出去,前幾天看到的那株細葉榕已經枯死了,不過也是短短兩天的時間。


    身後,傳來管家的嚎啕大哭聲音,“太老爺,太老爺啊,您走得好慘啊!”


    瑾寧鼻頭一酸,快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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