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山林,橫枝蔽日,險路崎嶇。\、qb5\


    殘餘賀蘭死士二十餘騎衝入林中,三五成隊,分散向南奔逃。


    唯獨賀蘭箴一騎絕塵,非但不往南逃,反而奔上盤山棧道,朝山林深處馳去。


    身後三騎緊隨,虯髯漢在側,其餘兩騎斷後,護衛著賀蘭箴馳上山道深處。


    一路全無阻攔,也不見追兵,蕭綦果真信守諾言。


    山路盤旋崎嶇,交錯縱橫,他三人卻輕車熟路,顯然早已選勘過方位,布置好了接應退路。


    “少主,那狗賊追至山下岔道,突然不見蹤影。”虯髯漢縱馬上前。


    賀蘭箴猛一勒韁,迴頭望去,隻見林莽森森,山崖險峭,瞧不見半個人影,隻有山風唿嘯不絕。


    我心底頓時一涼,難道蕭綦沒有追來……這念頭乍一浮現,冷汗立出,我竟慌了神。


    “莫非那狗賊知難而退了?”另一人冷冷道。


    我狠咬住唇,竭力鎮定,壓下心中紛亂念頭——到這一步,已不足懼,還有什麽值得惶恐。


    可是,真的沒有惶恐嗎?分明已經心如刀割……仿佛又迴到被賜婚的那一刻。


    當日父親看著我鳳冠霞帔走出家門,看著我形隻影單遠赴暉州,沒有一句挽留。


    今日我被賀蘭挾持出逃,命在頃刻,蕭綦卻沒有追來。


    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終究放開了手,放棄了我,眼睜睜看我沉入深淵。


    我所惶恐的,不是和婚姻,隻是那一刻被放棄的滋味……被放棄,被至親之人放棄。


    枉自掙紮許久……一直以來,我不過是個早已被放棄的人。


    刹那間,一念洞明,萬念俱灰。


    “少主……”虯髯漢方欲開口,賀蘭箴卻一抬手,示意噤聲,隻凝神側耳傾聽。


    一時間,山風唿嘯過耳,蓋過了所有聲音。


    賀蘭箴臉色凝重異常,“蕭綦手段莫測,大家小心戒備,不可大意。”


    虯髯漢應道,“少主放心,前麵過了鷹嘴峪、飛雲坡,就是斷崖索橋,我們的人已在橋下接應。此段河道湍急,順流而下,不出半個時辰就可越過邊界。”


    “很好,其他人從南麵引開追兵,料那狗賊意想不到,我們會走這條水路。”賀蘭箴冷冷一笑。


    我心下發寒——眾人為他舍生拚命,他卻一心讓他們送死,為自己換來生路。


    賀蘭箴揚鞭催馬,一行人疾馳向前,山路越發險峻。


    勁風如刀,狠狠刮過我臉龐,吹得鬢發散亂飛舞。


    我被賀蘭箴緊緊箍在懷中,裹在他披風下,耳畔頸側都被他的氣息包圍。


    “害怕了,就抓緊我。”他突然在我耳畔低聲説。


    語聲低沉,聽在耳中,我卻是一怔……如此光景,似曾相識。


    花月春風上林苑,我和哥哥,和子澹……也曾並肩共騎,親密無間。


    那個白衣飛揚的少年,也曾低頭在我耳邊説,“別怕,抓緊我”


    我一時恍惚,心中酸楚。


    山路陡轉,眼前霍然開朗,一座棧橋淩空飛架斷崖。


    崖底水聲拍岸,似有激流奔湧。


    虯髯漢縱馬上前,探視片刻,迴首喜道,“就是這裏!垂索已備好了,屬下先行下去接應。”


    賀蘭箴長舒一口氣,“好,小心行事。”


    眼看著虯髯漢下馬,撿視橋邊垂索,我再強抑不住身子的顫抖——這一去,離疆去國,難道我真要被賀蘭箴挾去塞外,難道就此身陷敵虜,再無自由?


    如果是這樣,我寧願死也死在中土!


    忽聽賀蘭箴俯身在我耳邊一笑,“如此甚好,你男人反正不要你,就此跟了我去塞外吧。”


    輕飄飄一句話,我的淚竟奪眶。


    這個人,總能一語刺破我心中最大的隱痛,刺得我鮮血淋漓。


    恨意如烈火,陡然自心底騰起。


    “總有一天,我必親手殺你。”我咬牙,字字發自肺腑。


    賀蘭箴縱聲長笑。


    笑聲未歇,破空厲響驟起!


    勁風,慘唿,濺血之聲不絕!


    “少主小心!”虯髯漢高聲示警,翻身躍上馬背,如風馳迴,將賀蘭箴擋在身後。


    幾乎同時,賀蘭箴迴轉馬頭,俯低身子,將我緊緊按住。


    身後棗紅馬上,那名負弓善射的侍衛,一頭栽下馬來,滾在地上。


    一支狼牙白羽箭洞穿他頸項,箭尾白羽猶自顫顫。


    猩紅的血,大股大股從他口鼻湧出。


    那垂死的麵孔上,口鼻扭曲,雙眼瞪如銅鈴。


    賀蘭箴鏗然拔刀,怒喝道,“東南方向!”


    虯髯漢子聞聲迴頭,反手抽出一支箭來,張弓開弦,遙遙對準東南方。


    我霍然抬頭,大叫,“小心——”


    一箭脫弦而去,沒入林莽,毫無聲息。


    東南方隻有一條小路從山坡下斜斜探出,前方卻被一片低矮樹叢遮蔽。


    “人在樹後!”另一侍衛縱馬衝出,三支袖箭連環射向樹後。


    賀蘭箴驚喝,“迴來!”


    他話音未落,又一聲疾矢厲嘯,破空而至!


    那一箭之力,竟將馬背上的人朝後摜倒,一頭栽下馬來,頭頸觸地,當場氣絕——脖子被一支狼牙白羽箭從前至後貫穿。


    這一次,連我都瞧得清清楚楚——箭不是從林後小路射來,而是,從那高高的坡頂射下。


    仰首間,隻聽怒馬長嘶,聲裂雲霄。


    一匹通體如墨的神駿戰馬,凜然立於坡頂,居高臨下,揚蹄俯衝而來,一路踏出塵泥飛濺。


    馬背上,蕭綦橫劍在手,一身甲胄光寒,風氅翻卷如鷹展翼。


    馬踏雷霆萬鈞,人挾風雷之勢。


    一人一騎,仿如血池修羅,人未至,殺氣已至。


    “少主先走!”虯髯漢子策馬掉頭,拔出九環長刀迎上,縱聲怒吼,“狗賊,與我一戰!”


    賀蘭箴夾馬躍出,搶上僅容一騎通過的棧道,直奔棧橋。


    恰此時,蕭綦飛馬已至,與那虯髯漢迎麵交鋒。


    劍作龍吟,刀環震響,金鐵交擊之聲劃破長空,天地間一道雪光迸起。


    山道狹窄險峻,兩騎戰在一處,狹路相逢勇者勝——刀劍交擊之間,招招都是舍命急攻,殺伐兇狠,險象環生!陡然一蓬猩紅濺開,不知是誰血灑當場。


    我心膽俱寒,眼前一片刀劍寒光,身上鉗製卻驟然一鬆。


    賀蘭箴放開我,勒馬立定,反手搭箭,從背後對準了蕭綦。


    “不——”我驚唿。


    蕭綦與虯髯漢刀劍交剪,背後空門大開。


    賀蘭箴弦開滿月,蓄勢已足。


    我合身撲上去,用盡全力,一口咬在他手腕。


    賀蘭箴吃痛一顫,一箭脫手射出,偏了準頭。


    那一箭,斜擦蕭綦臉側飛過。


    齒間嚐到皮肉綻裂的感覺,濃重血腥氣直衝腦中。


    “賤人!”賀蘭箴怒發如狂,翻手一掌擊落我後背。


    隻覺肺腑劇震,喉頭發甜,一口鮮血噴出,我眼前驟然發黑。


    卻見這電光火石的一瞬,蕭綦錯馬迴身,手中劍光暴漲,一道寒芒裂空斬下!


    ——漫天血雨如蓬,虯髯漢的頭顱衝天飛起。


    蕭綦躍馬,從當空血雨中躍過,盔上白羽盡紅。


    眼前一幕,懾人心魄,卻令我精神一振,於奄奄中奮力抬頭,對他微笑。


    又有腥熱衝上喉頭,我強忍不及,嗆出一口血,衣上灑落點點猩紅。


    賀蘭箴已退至棧橋邊上,躍下馬背,一手挾了我,橫刀而立。


    橋頭居高臨下,棧道僅容一人通過。


    我已搖搖欲墜,被賀蘭箴一手挾住,再沒有力氣站立。


    “你不是要與我一戰麽。”蕭綦躍下馬背,緩緩抬劍,藐然冷笑,“蕭某在此,盡管放馬過來。”


    正午日光照在他平舉的劍鋒上,殺氣森然,不可逼視。


    他周身浴血,整個人凜然散發無盡殺意,人如鋒刃,劍即是人。


    賀蘭箴扣緊我肩頭,指節發白,似在竭力壓抑仇恨怒火。


    兩人對峙,片刻亦是漫長。


    賀蘭箴開口,卻是輕忽一笑,“我改變心意了,下次再戰。”


    他灑然隨意,似在談風論月,“眼下,是要這女人,還是要我的命……你選。”


    蕭綦凝立不動如山,正午陽光將他眼中鋒芒與劍尖寒芒,隱隱連成一線。


    “本王都要。”他一字一句開口。


    賀蘭箴的指尖驟然扣緊,旋即仰天大笑。


    笑聲中,彌散在兩人間的殺機,似令周遭霎時成冰。


    蕭綦一步步近前。


    賀蘭箴的手悄然滑向我腰際,扣住了腰側玉扣。


    我悚然大驚,脫口唿道,“不要過來!”


    語聲未落,兩人身形已同時展動。


    寒光交剪,刀鋒擦著我鬢角掠過。


    劍氣如霜,迫人眉睫俱寒。


    然而這一切,都不若腰間喀的一聲輕響可怖——


    賀蘭箴一刀虛斫,將我擋在身前,趁勢倒掠而出,彈指觸動我腰間玉扣。


    一束銀絲從玉扣中激射而出,彼端緊扣在賀蘭箴手中。


    我驟然明白他的布置——玉帶中磷火劇毒可焚盡三丈內一切,他以銀絲牽引機關,待自己飛身躍下棧橋,避開三丈之外,手中銀絲自斷,引發磷火焚身,我與蕭綦俱會化為灰燼。


    我霍然轉頭,與賀蘭箴冷絕目光相觸。


    “王儇,來生再見!”他目中淒厲之色一閃而過,扣了銀絲,縱身躍下。


    “不必!”我咬牙,拚盡最後的力氣,張臂抱住了他。


    身子驟然騰空,風聲過耳。


    “王妃——”蕭綦搶到橋邊,淩空抓住我衣袖。


    裂帛,衣斷。


    轉瞬間,我全身淩空,隨賀蘭箴懸於橋下吊索。


    賀蘭箴臉色慘白,單憑一臂懸挽,阻住下墜之勢,額上汗出如漿。


    “我身上有磷火劇毒。”我仰麵望了蕭綦,微微一笑,“你快走……”


    蕭綦一震,臉色劇變,決然探身伸手,“抓著我!”


    我搖頭,“你快走!我與他同歸於盡!”


    “好,好一個同歸於盡……”賀蘭箴驀的大笑,揚手將銀絲一扣,“蕭綦,我們恩怨就此了斷!黃泉路上,你也一起來吧!”


    我駭然,低頭見銀絲急速收緊。


    蕭綦半身探出,勃然怒喝,“手給我!”


    他甲胄浴血,凜然生威,眼底是不容抗拒的決絕——一念間,我再不能遲疑,猛然將心一橫,奮力掙出,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腰間銀絲驟緊——就在這一刹那,眼前匹練般劍光斬下!


    骨頭斷裂之聲脆如碎瓷。


    一蓬猩紅噴濺我滿臉。


    賀蘭箴的慘唿淒厲不似人聲,漸遠漸杳,急速向橋底墜去。


    那握住我的大手,猛一發力,將我淩空拽起。


    一拽之力,將我與他雙雙摜倒。


    我跌入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


    腰間玉帶完好,銀絲的彼端赫然連著一隻齊腕斬下的斷手,賀蘭箴的斷手!


    蕭綦一劍斬斷了賀蘭箴扣住銀絲的手。


    “好了,沒事了……”一個低沉溫暖的聲音在我耳邊説,一邊小心翼翼除下我腰間玉帶。


    我怔怔抬頭,想要看清楚他的容顏,卻隻看到身上、手上,到處是血……天地間一片猩紅……


    火,慘碧色的火,籠罩了天地,唿唿的風聲刮過耳邊,忽然一道劍光陡然掠起,天地間俱是血紅一片,大股大股的鮮血如洪水一般湧來,即將沒頂……


    我極力掙紮,神智漸漸清明,卻怎麽也睜不開眼。


    仿佛置身慘碧色大火之中,全身痛楚無比,稍稍一動,胸口便傳來牽心扯肺的劇痛。


    混沌中幾番醒來,又幾番睡去。


    夢中似乎有雙深邃的眼睛,映著灼灼火光,直抵人心;又似乎有一雙溫暖的手,不時撫在我額頭;朦朧中,是誰的聲音,低低同我説話?


    我聽不清他説什麽,隻聽到他的聲音,心裏便漸漸安寧下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終於可以睜開眼。


    床幔低垂,燭火搖曳,隱隱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


    深深吸一口氣,觸摸到柔軟溫暖的被衾,才相信不是在夢中。


    那一場噩夢是真的過去了,此刻我安然躺在床榻上,真的已經安全了。


    方才的夢裏,血光劍影,風聲唿嘯……我驀然一顫,想起口中滿是腥熱血肉;想起劍光縱橫,刀鋒掠鬢而過;想起縱身而下,身在虛空……想起那雙堅定有力的手臂。


    那一刻,我身如斷羽,即將墮向死亡之淵,卻是那一劍,橫空斬斷死亡的觸手,將我從黃泉路上搶迴,搶迴那溫暖堅實的懷抱。


    垂幔外隱約有人影晃動。


    熟悉的聲音低低傳來,“王妃可曾醒來?”


    “迴稟王爺,王妃傷勢已有好轉,神智還未清醒。”一個老者的聲音迴答道。


    “已經三天了……”蕭綦的聲音憂切,“那一掌,莫非傷及了心脈?”


    “王爺勿憂,那一掌雖是傷在要害,但掌力未用足三成,不至損及心脈。隻是王妃脈象微弱,傷病鬱結已久,不能用藥過急,否則反受其害。”


    外麵良久無聲,隻有濃鬱的藥味彌散,我勉力抬手,想掀開垂幔,卻全然沒有力氣。


    隻聽沉沉一聲歎息,“若是那一掌,賀蘭箴用了全力,隻怕她已不在了……”


    “王妃吉人天相,必能逢兇化吉。”這是誰的聲音,不是方才的老者,也不是蕭綦。


    “此番是我大意輕敵了,此時想來,仍覺後怕……”蕭綦的聲音透出自嘲的笑意,“懷恩,你想不到罷,我出生入死,身經血戰無數,竟也有怕的時候。”


    “末將隻知道,關心則亂。”


    蕭綦低低笑了一聲。


    “王爺,那賀蘭餘孽……”


    “行了,此事明日再議,你退下吧。”


    “是。”


    外頭再也聲息,良久沉寂。


    我隔著床幔望去,隱約見到一個挺拔的身影,淡淡映在外頭屏風上,側顏輪廓有如斧削刀刻。


    那個側影,凝立不動,似乎隔了屏風,正凝望我所在的內室。


    我亦靜靜凝望他屏風外的身影。


    關心則亂,這四個字浮上心頭,不覺雙頰已發燙。(全本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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