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枝手中環握著那茶盞,一時竟不知動作。


    她好似聽懂了,又好似沒有聽懂,半晌,隻道:“那裴雍……難道不是在秦州?”


    對麵人道:“西邊番人不過疥癬之疾,狄人卻為心腹之患,如你所說,徐州一失,京城再難堅守,不能等閑視之。”


    “況且秦州戰事早已落定,有無帥將在,無傷大局,我自可脫身,無需困於當地。”


    “而京兆府、均州、鄧州三地次第打援,俱是無詔發兵,其罪太大,若是朝廷有心追責,無人能擔其究,非我親至,鄧州上下不敢妄動……”


    趙明枝口中幹澀,喃喃道:“可是二哥……你身有常職,又握重兵,非詔、未報、無有政事堂、樞密院批書,不得擅離……一旦為人告發……”


    “那便告發。”


    男子聲音微沉,卻神情自若:“一樣都是無詔,而今北麵、東麵兩邊兵已發了,此般事情都無畏,難道還懼其他?”


    趙明枝心口微微發顫,竟難迴話。


    她在心中構想過許多場景,也備好了無數話術,隻等有了機會,先要從頭到腳探知那裴雍其人,等輾轉得見之後,再投其所好,以功名、以財富、以權力、以美色,凡所能予,全數許諾,惟求京兆府能發兵。


    隻要他能有些微動搖,稍肯點頭,其餘事項也好,條件也罷,盡皆可再做慢談。


    可哪怕是在白日做的最美夢中,她也隻敢妄想此人仍有些微忠義之心在。


    哪怕那忠心不是對趙家江山,看在徐州百姓麵上,可以生出一二惻隱來,不至於置身事外,肯提一提條件,再由她窮盡全力,設法達成,便是再好不過了。


    可今日,此刻,終於得見其人,竟毫不費力,順順利利,當中全無半點辛苦。


    而那裴雍,抑或可以叫他李訓,更是不用威脅利誘,更無需做絲毫遊說,早已主動做那冒天下之大不韙之事。


    就連京兆府中賣茶的老頭都知道按著眼下形勢,京兆府按兵不動,才能得利最多。


    而不管裴雍是出於什麽考量,因知朝廷忌憚,久求不得之後,索性無詔發兵,還特地兵分三路,既把徐州援兵換了頭臉,又將北進之事隱秘不發,即便得功,也全不透露。


    如此事倍功半,若說他另有私謀,趙明枝腹中良知還未全數喂了狗,是斷然道不出來的——即便有私心,那私心正合公義,難道不可?


    他越磊落,就越襯出她心思、行徑上不得台麵。


    趙明枝雖不後悔,把那事情仔細一想,卻又難免揪心起來。


    依大晉律,製置、經製、軍製幾司官員,另有外地經濟官、親民官等,均不能擅離職守,更何況裴雍身兼多職,又為朝廷忌憚,出入都有無數目光盯著,如何能憑空消失這樣多時日。


    她忍不住問道:“二哥離開許久,鄜延路走馬承受公事,另有數路安撫使,竟無一人發覺麽?”


    “此地是為西北,並非京城。”裴雍輕描淡寫道。


    趙明枝猶如醍醐灌頂,再把近日來所見所聞一一對應,果然其實事事再無疑慮。


    隻她不敢,也從未往那一麵去想而已。


    終於探知真相,也見得裴雍,可事情這樣突兀,叫她所有準備,盡皆變為無用,不僅如此,甚至一應計劃,全部打亂。


    隻是眼下情形,由不得她再退縮。


    趙明枝本想問話,但開口之前,卻稍作猶豫,先側轉半身,解開衣襟,自懷中取出一隻布包來。


    她將外頭靛青蜀錦打開,又拆了層層油布,終於露出當中厚厚信封,將其鄭重放於桌上,慢慢推到對麵裴雍麵前,隻拿指尖輕輕壓住,輕聲問道:“二哥,若你無詔發兵事敗,又為人揭發,上書彈劾擅離職守事,朝廷欲要從重治罪,你待要如何?”


    那一句“你會反麽”就在舌尖,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說出。


    一旦蔡州得知,會治京兆府罪麽?


    自然會。


    無規矩不能成方圓。


    雖然其心也善,其意也忠,可凡事都是論跡不論心。


    不管滿朝文武從前如何忌憚、言毀京兆府,西北未反,便是未反。


    而不管今次京兆府所行,是否真的救下徐州,救下這個蹣跚的新朝廷,又活了多少百姓性命,那裴雍犯下許多重罪,也是不爭的事實。


    朝廷製度、規矩,雖是情急,卻不能以“情急”為由,擅自破例,否則後患無窮。


    哪怕如果不破例,或許連“後患”機會也沒有。


    屆時必然會高高舉起,可無論怎麽落下,那板子打在臉上,便是裴雍能忍,他手下人如何能忍?將來他又如何服眾?


    那數以萬計急行軍徐州,以血汗、以性命去做救援的西軍,付出、犧牲那許多,卻無半點獎勵、封賞,難道能忍?


    那黃袍,誰說隻會加在姓趙的身上?


    更何況此刻蔡州那個小朝廷當中,可以說沒有一人對西北看得順眼,一旦得了機會,不狠狠攀咬,才是咄咄怪事。


    如若裴雍隻是裴雍,趙明枝不會有半點猶豫,隻要能應付眼前,將來事,將來再說。


    可偏偏他是李訓。


    一路行來,其人品性、胸襟,全數敞開,叫她看得清清楚楚,便是撇開個人情義,也不能置身事外。


    趙明枝手指按著那書信,舌根已然發苦,卻強自鎮定,抬頭注視裴雍。


    “二哥,你待要如何?”


    “不過‘無愧於心’四字而已。”裴雍凝望著她,輕聲道,“如何能動亂最少,傷害最小,便如何,隻此刻來論將來,還為時太早。”


    得了這幾個字,趙明枝心中一鬆,一時酸意、苦意,盡數翻湧,卻終於將手指又往前最後使力,複又鬆開,道:“若能無愧於心,那當真是再好不過了。”


    又強自一笑,指那書信道:“二哥拆開看一看罷。”


    裴雍看她,複又低頭,將那蠟封拆開。


    信封極厚,又重,等一打開,就從中落下一塊方形金牌來。


    而趙明枝坐於對麵,見得對麵裴雍猛然抬頭,並訝然表情,終於低聲道:“二哥,我本姓趙,是為國姓,大名明枝,小名棗寧……”


    “我家中父母皆亡,僅有一胞弟現在蔡州,他年方八歲,單名趙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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