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蔡州出發前,趙明枝就想設法了解京兆府官員。


    那廖勉本就是新進,又非武舉出身,全靠軍功得官,微末時沒有資格詣闕,後來因那走馬承受事,太上皇對西北軍中生了嫌隙,輕易不再宣召。


    而狄人進犯後,擄了不少朝臣隨君北上,原本自西北迴京的少數官員也隨之而去,致使她查問許久,也無幾個熟知西北情形的。


    到得最後,趙明枝隻好拿了眾人履曆簡單背誦。


    今次既是有求於人,她請托李訓手下幫忙探問,當日就得了迴複,迴報紙上列明廖勉背景、習性、愛好等等,十分詳盡,同在蔡州所有的一一應證,竟是毫無錯處,便再不懷疑,照著出門做采買。


    因得知廖勉最愛兵器,又十分尊愛妻子,她打算尋買利器,再物色一套漂亮頭麵。


    頭麵倒是無須太貴,挑那精巧的送就是,隻眼下倉促,武器本也是管製之物,如何好找,況且在外頭能看到的都是尋常貨色,更難入得了廖勉眼睛。


    趙明枝想了想,隻得另辟蹊徑,到古玩鋪子裏找買。


    木香得知之後,卻是勸道:“不如隻買頭麵,眼下這樣急,那兵刃還是去鏢局倉庫裏尋一尋吧。”


    又道:“老當家從前也愛收藏些珍奇古玩,其中少不了稀罕兵刃,而今無人理會,隻空置著,不如拿去送人。”


    趙明枝奇道:“那位老當家的東西,不必送迴給他家人麽?”


    木香笑道:“姑娘且放心,兩下早已分得清楚,京兆府的還京兆府,同均州許家沒有關係。”


    趙明枝把不準分寸,便不再多問,隻道:“先去外頭鋪子裏看看,實在沒有合適的,再迴來翻找也不遲。”


    於她而言,借用李訓關係去攀裴雍本已為無奈之舉,這等細節事,自然是便宜占得越少越好。


    木香哪裏不曉得“再迴來翻找”不過是一句托詞,然則實在無法,隻好老實領路。


    兩人跑了四五處地方,問了半日,果然沒有合適的。


    到得最後一間,那掌櫃的幾乎把壓箱底的東西都摸了出來,擺了滿櫃,又解釋道:“姑娘若是想尋古時兵刃,此地或是不好找,東邊南麵正當亂時,或還有些人把傳家寶拿出來換銀糧,京城那些個古玩鋪子裏怕也能尋出一二來,其餘有些名字的,早被奢遮人家收去了。”


    “至於西北這一處,安定許多年了,反倒十分難尋。”


    他一麵把東西親自往盒子裏收好,一麵卻忍不住看向趙明枝腰間,問道:“姑娘身上帶著這兩件應當都是古物罷?不知方不方便給小老兒開開眼界?”


    趙明枝低頭看去,隻見對方指的乃是自己腰間所別兩柄利刃。


    其中一柄匕首,是她母親陪嫁,削鐵如泥,因怕引人注意,出發前墨香還特地尋人特造了個新鞘罩著。


    其二則是半路時李訓自身上解給她的,趙明枝對兵刃也無所多少了解,隻覺看著並無甚稀奇。


    因聽得掌櫃的說兩件都是古物,她便把匕首取了下來,放在木櫃上,道:“這是多年前偶然得的,也未聽說有過什麽名字。”


    那掌櫃的忙把兩手上各隔了一層布,將那匕首抽出新鞘,舉在眼前仔細端詳,道:“看著像是前朝東西,又像是本朝開國時常見的形製,隻把不準。”


    說著自一旁抓了方布過來,捏著兩角,按在刀鋒上,隻一個劃拉,那布已然斷成兩截。


    他當即讚道:“好刀!”


    話音未落,就聽得木梯處有人接道:“什麽好刀?”


    趙明枝循聲望去,卻見數人拾梯而上,當前是一個身量尋常的藩人,他穿皮戴帽,還未走近,身上味道就傳了過來。


    其人身後跟著個同樣藩人打扮女子,又有個錦袍少年,再後便是兩邊隨從。


    聽得那人說話,掌櫃的麵上表情立時就變了,忙把匕首收迴鞘裏,還未來得及遮掩,就聽那當頭藩人道:“店家,叫我也看看你又得了什麽好東西?”


    口中說著,腳下已經大步走來,幾乎一把就將那匕首抓了起來。


    他動作毫無顧忌,粗魯得很,全不顧櫃前站著的趙明枝同木香,一旦匕首落入手中,便把那刀鞘抽出,扔在地上,又拿手指去彈動刀身,聽得“噔”的一聲脆響後,低頭見得麵前木櫃有角,抬手一揮,隻一下,就用匕首把那一角給削了下來。


    等那半塊三角木落地,早有殷勤隨從撿了送來。


    那藩人先去摸櫃台,見得斷口處平滑,又去摸手下送來的斷木塊,麵上露出滿意神色來,道:“果然好刀,這刀我要了!”


    說著從兜裏摸出一塊銀子,拋在櫃台上。


    那掌櫃的臉色發白,慌忙把那銀子往前推,道:“裴官人!這可不是小店東西,是旁的客人東西,不如來這看看我們自家物什如何?”


    正說著,已是急急把本來收好東西又擺得出來幾樣。


    那藩人先抓著匕首不肯放,站在一旁掃了一眼,嫌棄道:“這都什麽破爛!”


    又轉頭看著一旁趙明枝,拿手裏刀尖一指,問道:“這刀你的麽?”


    語畢,也不待她迴話,又另捏了半塊銀子出來,往櫃上一擲,道:“刀我帶走了,多的銀錢是賞你的!”


    到得此時,木香已然麵色大變,當即把趙明枝擋在身後,兩步迫得上前,怒道:“這是我們姑娘自家東西,又不賣,光天化日的,你在京兆府中也敢強搶麽?”


    她自袖中取了塊銀角子出來,一樣往櫃上一扔,道:“賞你的,把刀留下。”


    那掌櫃的見狀,也連忙道:“官人莫怪,這是小的多事,拿了這位姑娘私物來看,官人還是莫要開玩笑了——我這樓中也有不少東西,不妨稍坐片刻,慢慢看來?”


    說著便想上前將匕首接過。


    那藩人冷笑一聲,接了下人送來刀鞘,把匕首歸鞘,卻往懷裏一放,道:“你這地方我都來許多迴了,次次都隻那幾樣舊東西,喊你尋柄好兵刃,十來天了也沒個消息,照我來看,這哪裏是什麽‘姑娘’自家東西,分明是你不願賣與我,得了好物,要高價賣給其他人!”


    又道:“你若要看,自拿好東西給那什麽‘姑娘’、‘小姐’的,這刀卻不管,既然我拿了,就是我的了!”


    木香大怒,道:“這裏是京兆府,不是旁的地方,你也敢當街強搶東西?!且等我去報了官,你再來說話!”


    說著當真去推開一旁的木窗,衝著下頭跟的幾名隨從叫道:“去巡鋪裏頭報官!就說此處有人強搶我們姑娘東西!”


    這話一出,屋中個個嚇了一跳。


    掌櫃的連忙上前道:“這位小娘子先別著急,有話好好說,當真招來官差,被帶去衙門裏,實在兩邊都不好……”


    那藩人臉上有些難看,卻是怒道:“當真敢報官,你就是老鼠進了貓窩!你曉得我是誰麽?!一會有你好看!”


    然而另外那女藩人已然趕忙上前,不知說了什麽,十分焦急模樣。


    另有那後頭跟著的錦袍少年,也急忙上前勸道:“裴兄,何必如此?那裴節度眼見就要迴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把彼處料理妥當……”


    那藩人道:“就是裴節度要迴來了,今次才得好好準備,上上下下打點打點!”


    又道:“況且此處乃是京兆府,當真去了衙門,你爹竟不能做主麽?”


    大冬天,少年聽得這話,頓時額頭都滲出汗來,急忙拿袖子擦了一把,道:“裴兄怕是誤會了,我爹早亡……”


    那藩人不耐煩道:“我曉得,你們晉人說的什麽‘義父’,都有個‘父’字了,難道還不是爹?”


    又道:“不是說什麽跑馬,是這西北第二大號人物,裴節度下頭,便是你爹了?還說你爹其實都能把那裴節度管住……”


    “走馬承受,不過代天子行監督之權罷了,不是什麽第二第三的,其實手中並無實權。”那少年走近兩步,道,“既是別人自家東西,不如先還了,我們再去看旁的?真去了衙門,被外頭瞎傳,傳進裴節度耳中就不好了。”


    又伸手想去接。


    藩人讓開兩步,也不說話,麵露狠色,甚至還反手抽了腰間藩刀出來,去吹刀口。


    那少年頓時後退一步,再不敢囉嗦,急忙轉向趙明枝。


    他先行了一禮,才道:“小子先給姑娘道個擾,這二位乃是藩地來的,雖是能說能聽官話,其實許多規矩不太知曉,還請姑娘不要見怪。”


    又問道:“藩人執拗,有些道理也不好同他說,不過再如何也講究來者是客,不知姑娘這匕首價錢幾何?不如開個價出來,我幫著添補些,給你買了。”


    趙明枝問道:“卻不知道公子貴姓?”


    那少年躊躇一刻,隻好道:“姓褚。”


    趙明枝便道:“褚公子,我那匕首不賣隻換,你且去問那人,他若肯用自己手中藩刀換我匕首,我也再無二話,如何?”


    那少年一愣,轉頭去看,卻見藩人一手扶鞘,一手提刀。


    他不懂兵刃,自然從那刀口看不出什麽,可刀鞘上鑲嵌了些許珠寶,雖然不多,卻全是珍珠寶石玳瑁珊瑚之屬,當真一看就價值連城,叫他甚至不敢上前傳話。


    趙明枝又道:“聽聞西藩人部族自古有個風俗,族長之子出生時會得長輩贈刀,旁人自攜珠寶前來,鑲於刀鞘之上,此後每立下一功,每得一勝,便能得賜一寶,再做鑲嵌,往往有大才大能者,還未成年,那刀鞘上已經鑲得滿滿當當,卻不曉得這位年當幾何了?”


    “我也不數他珠寶多少了,拿來換了便是。”


    她口中說著,麵上仍舊帶笑,甚至語氣都輕柔得很,但其中意味,在場人人都能分辨出來。


    其實若按趙明枝自己意思,她初來乍到,最好還是低調行事的好。


    隻是方才見得木香處置同態度,因也不曉得那李氏鏢局在此處位置,隻怕處理得太過溫和,反而落了威風,便照著那木香做法學了幾分。


    兩邊隔得這樣近,對麵藩人早已聽得清楚,臉上一黑,方才被木香當麵拿銀子扔也沒什麽反應,此刻卻仿佛受了什麽奇恥大辱,提著刀便走了過來,怒喝道:“你當自己是個什麽玩意!也敢在我麵前……”


    趙明枝正要往後閃躲,不料那藩人腳下忽然一頓,先聽得“咚咚”兩聲,緊接著便是“啊”的一聲驚叫,他竟是“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再看地麵,兩塊東西骨碌碌滾了一圈,竟是他先前放在櫃麵上的兩角銀子。


    而才擲出銀塊的木香冷哼一聲,道:“你又是什麽東西,也敢拿刀在姑娘麵前放肆!”


    正說著,還不忘伸手把趙明枝護在身後,道:“姑娘且躲開些,小心這狗急了要跳牆。”


    那藩人氣急敗壞爬將起來,伸手要去抓地上藩刀,卻被木香一把踩住。


    他怒極,就要去使力將人翻倒,而後頭許多隨從也匆忙圍了上來,眼見一場衝突一觸即發,突然聽得一陣雜亂的“蹬蹬”上樓腳步聲,隻一個眨眼功夫,早衝上來許多官差,將兩邊攔得開來。


    當頭那一個站在中間,喝問道:“誰人在此處鬧事,怎麽迴事?!”


    那藩人當即叫道:“我是渾古部落的二王子!誰敢捉我!”


    正叫著,還待要罵,已經被早有準備的兵卒拿了布條把他嘴勒住,又給重重按在地上,再反抗不能。


    主子被這樣對待,莫說那些個手下,便是方才錦袍少年都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提醒道:“這位兄台,他那身份未有作假,如此行事恐怕不太好罷?眼下藩人才認了降,要是引得兩邊不諧……”


    當頭那人道:“諧不諧的是上頭官人們的事,我隻管我自家事,誰人鬧事我就抓誰,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搶人東西罷!”


    說著一揮手,後頭人一擁而上,把那藩人並後頭若幹隨從一同製住,拖著往下頭走。


    他又問道:“誰人報的官?”


    木香當即上前,道:“我喊人報的。”


    “那就一並去一趟衙門。”那人說著,看到後頭趙明枝,顯然有些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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