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石如光電,幾乎瞬息而至。


    此時再來躲閃,哪怕反應再快,其實也已經有些遲了,更何況城牆上許多守城兵卒明知危機就在眼前,仍呆立原地,隻看著遠處禦容像化為灰燼,等反應過來,連閃躲的動作都有些遲滯。


    雖有部分兵將動作不慢,已是即刻開始分散人群,但依舊很快慘叫聲四起。


    因知自身此時動作隻會增添麻煩,趙明枝不敢妄動,然則心中如何能不著急。


    她一麵靠牆,一麵忍不住轉身,正要擇個角度去看遠處狄兵情況,忽的察覺到身後城牆處一陣強烈撞擊,整個人被那力道震得後背發麻,循著慣性,險些向前撲倒。


    也就在此刻同時,不知多少巨石砸在城牆之上,本就已經混亂不堪的牆頭處再無人能堅守秩序,更無人能駐守崗位,隻一味搶尋遮蔽之地,但求能苟活一二。


    而原本那許多光源火把,泰半不是被飛石砸滅,便是被人為熄滅,以免被狄人用作投石目標。


    然則城頭上畢竟遮擋的地方十分有限,上下撤退之處更不寬綽,如何能站得這許多人,何況眾人情急起來,簡直毫無章法可言,又少光源,於是黑暗之中,踩踏爭奪不停,一時傷者難以計數。


    趙明枝看得著急,雖不能出力,更不能坐視不管,倉促之間,隻得左右環視,尋見不遠處有麵大鼓,邊上並無人手,心思轉念,一把抓過身旁被那守城裨將遣來護衛的兵卒頭領後背甲胄。


    那頭領本就無措,正擋在趙明枝身前,唯恐左近兵士生亂衝撞了公主,更怕亂石飛濺,這會被趙明枝一抓,轉頭時又見正主,其實茫然得很。


    此時聲響極大,趙明枝便一指那大鼓,比劃了個動作,又指向正巧藏在不遠處的旗兵。


    那頭領稍頓幾息,很快反應過來,拉了身側幾人對他們湊耳唿喝。


    諸人互相對視,一副猶豫神色。


    趙明枝並不等待,矮身便要在前方領路,才行一步,卻被離得最近那一個伸手急急將她擋下。


    看她如此動作,其餘人再無遲疑,連忙冒著飛石向前,另有一個潛身去拉旗兵。


    幾人動作不慢,奈何城下攻擊不斷,短短丈許距離,竟是走了好一會才堪堪到得地方,等到終於接近,又分別取了散落在地上木棍、竹竿,對著戰鼓重重擊打。


    一時間鼓聲驟起。


    聽到此處擂動不斷,簡直響徹天際,四處躲逃的兵卒次第迴身來探,先隻零星幾個,繼而又有更多,各自引頸過來。


    一旁那旗兵趁此機會,也不敢耽誤,急急摸了對應旗色高舉起來,竭力墊著腳,叫那令旗在半空中揮舞。


    又有那機敏的,忙抓了最近火把,重新燃了來照那旗幟。


    於是這城牆之上,幾支小小火把圍簇,光線也不過能照亮方寸之地,不用說,映得那旗幟顏色必然不甚鮮明,更因突有照明,又響鼓聲,叫城下狄兵投來注意,不過片刻,左近人便能感覺到外頭有更密集投石朝此處而來。


    那旗手站得既高,又為人矚目,自知兇險,卻仍舊咬牙堅持,隻求能多爭取須臾功夫。


    然則隻過了少頃,旗手暫且無事,邊上光亮驟然一暗,卻是兩個舉火把的兵士被飛石砸中,立撲於地,連半點聲息都傳不出來,全數淹沒在鼓聲、撞擊聲當中。


    兩人才倒,暗色不久,竟有不知誰人接上,於是火把再燃,卻未能映照太久,那旗手便做一歪,旗尾因風而起,在半空中停滯片刻,才跟著緩緩倒地。


    得這許多人接力,縱然隻爭取盞茶功夫,很快便有更多鼓聲、號角聲響起,又有各色指揮旗幟、火把再起,戰場之上,已能做喘息。


    有了火把照明,又得旗色指揮方向,終於把城頭守軍秩序拉迴些許,不至於叫四處生出踩踏,以至於狄兵未至,便自相殘殺起來。


    城牆上看似稍有章法,眾兵一一或躲或撤,再不像先前,趙明枝看在眼中,一麵終於鬆了口氣,一麵那悲意也再難壓抑。


    到了此時份上,便是人力還能勉強再守,人心也早已盡喪。


    等守兵們想清楚了那被燒毀的禦容像究竟哪裏來的,又是怎麽能來的,想必更為灰心。


    而這一次灰心,除非她神仙轉世,再難迴轉。


    看著自家形勢稍有緩和,立在趙明枝身前的護衛再無耽擱,粗著脖子紅著眼睛催她下城躲避,嘴裏大聲叫道:“殿下此時再不走,飛石再來,恐怕就走不了了!!”


    幾乎就是同時,邊上另有一名兵士也一齊叫道:“殿下快退,我等才好施展拳腳。”


    這兩人話語被其餘聲音壓得半隱半現。


    趙明枝半猜半聽,多少弄明白其中意思,可心中也隻有苦笑——你我連逃生也未必能做到,還要如何施展拳腳?


    隻是聲音未落,她便覺頭頂生風,不過須臾功夫,果然又有一塊重物壓下,“轟隆”一聲落在一丈開外,濺起不知多少碎石塊磚。


    她得人護在後頭,左右都有盾牌甲胄遮蔽,擋得密不透風,此刻倒是安全無虞,但那巨石落得如此之近,再兼大小碎石四濺亂飛,實在嚇得左右宮人盡皆哭喊,甚至壓下周遭慘叫聲、命令聲、砸石聲、唿喝聲,更有個黃門沒頭蒼蠅似的,險些往外亂撞,被將將攔住。


    此處還未消停,邊上卻有個裨將冒著飛石過來,指引眾人向城下撤退。


    趙明枝才走幾步,就見靠貼城牆之處,仍有許多兵卒咬牙倚著,恨不得自己成張紙一般薄,哪怕有不少離下撤階梯極近,也不敢走。


    然則無論是否能夠藏躲,又藏躲得如何,飛石無眼,一旦襲來,便會帶走不知多少條人命。


    她看著眾人動作,不免心生猜測,於是轉頭撥開幾人,尋了個校尉模樣的,一手指向那半空中正在揮舞軍旗,大聲問道:“那旗語意思,將軍退是不退的?”


    校尉本就滿頭大汗,被趙明枝一問,愣了一會才聽懂,黑暗之中,汗水黏著沙土,從盔甲下沿淌了下來,隻猶豫一下,又看一眼那旗色,也不正麵迴複,卻是道:“這會要是退下,俺怕再上不來了……”


    此人話音未落,就聽不遠處擂鼓聲轉急,攆得人心慌。


    眾人聞得聲音,無不去看,宮人、黃門等,隻去尋鼓聲,那等禁衛並前來圍護的守兵卻是人人往城下去看。


    趙明枝尋個高地,跟著往城下看去,果然星星點點火光之中,由投石機掩護,無數狄兵再度潛行欺來,雖進度有先後,但跑得最快那些,用不了片刻,就能抵達城牆下鵝車邊上,再借鵝車之便,重新攀爬上來。


    狄人顯然早早計算過進攻的方向,以此來安排飛石投擲角度、頻率,後頭兵卒亦步亦趨,配合得當,又有夜色掩蓋蹤跡,實難防備。


    得了擂鼓催促,城頭上剩餘的守卒也慢慢行動起來,明明是要預備製敵,可比起先前幾次集合排列,無論動作,還是速度,俱是不可同日而語,不僅遲滯緩慢,有些人甚至隻會停在原地,哪怕給拽著拖著,也隻被動踉蹌,連頭也不多抬,麻木得很。


    軍心一散,那一口提著的氣被火燒禦容像給毀了個幹淨,自然就會有如此後果。


    便是趙明枝也能看出倘若此時下撤,一旦狄賊登城,根本來不及重新聚攏抵抗,況且以目前士氣,也絕無抵禦可能。


    但若是不做下撤,飛石不住自天而落,少有停歇,每一波攻擊都帶走無數晉軍性命。


    鼓聲激越,城頭上仍舊混亂。


    那校尉正要催促,卻見就見外頭裨將扒開層層護衛,帶著一人幾乎是鑽也似的到了趙明枝麵前。


    “殿下!”


    後頭那人手中舉著令牌,望著左右圍聚人群,咬了咬牙,還是道:“將軍使我來護殿下撤離。”


    趙明枝問道:“將軍是撤是留?”


    那人道:“將軍職責在身,怎能擅離——隻眼下攻勢太猛,城上兵力不足,等殿下到得府衙,還請盡快催促援兵,要是遲了,恐怕……”


    他才說到此處,城牆上天崩地裂一般連連晃動幾下,又有慘叫聲四起,卻是又有不知多少巨石擊中牆體,擊上城牆,叫人連站穩都難,又擊傷、擊死若幹兵卒。


    此時守軍撤退,命或可保,但城門必定不保。


    此時守軍不退,隻差時間而已,命將不能保,可城門一樣不能保。


    趙明枝不敢退,卻又知道此刻不同方才,自己站在此地,等到賊上城牆那一時,隻會變為累贅,而形勢緊急,猶如箭在弦上,卻發也不是,不發也不是。


    ——她跑得再快,除卻此處城門,想也知道其餘地方什麽情況,城中哪裏又還有什麽援兵?


    她轉頭看向城下,一下狠心,張口道:“將軍既不走,我又如何能走?如若事有不諧,我自有處置,必不會叫將軍為難。”


    語畢,又向身旁一眾守衛道:“諸君自聽將軍差遣,我這裏不用……”


    眾人正個個心驚膽寒,唯恐下一刻就有落在自己頭上,屆時再難保命,聽得趙明枝這樣言語,雖然於局勢其實沒有幫助,如此態度,卻也能叫他們慌張之下,生出幾分欽佩。


    她既然下令,諸人本該無不聽從,但混亂之中,有人叫道:“我等要是讓開,飛石不長眼,誰人來護殿下安危?”


    此人吼得聲嘶力竭,卻令周邊應和聲不斷。


    場麵正做僵持,期間不斷大石飛落,甚至一塊二人環抱巨石就掉在趙明枝身後城牆外。


    城牆本就極厚,又經過多次維護修整,將那重擊硬生生抗住,卻也被砸出一處巨大豁口。


    諸人各自慌亂,有那來不及躲散開的被石塊擊中,立時撲地,更有兩個實在不巧,就站在豁口邊上,還拿身體貼著牆壁,一時收腳不住,隨著所扶牆體並那巨石一同下塌,想要掙紮也不能,於半空中發出兩聲短促慘叫,連落地動靜都淹沒在黑暗當中。


    一幹人等眼睜睜看著,連施救也不能,與被飛石擊中相比,卻是另一種駭然。


    一時左近鴉雀無聲,唯有那處城牆不住轟隆隆往下垮塌大小磚塊。


    豁口越大,透過洞開地方,隻見天空隱隱發亮,已露黃白魚肚之色。


    趙明枝看那光亮,隻覺整座城頭也隨之晃動,分明朝不保夕,隨時便要喪命,卻忽的有種人在夢中感覺,倏而又起迷茫——此處並非東麵,舉目所望,更是正西,哪裏又來的初生之陽。


    念頭才起,彼處已經更亮,除此之外,顏色愈黃,又有黑雲騰飛湧動之勢,不多時,半邊天都被那說不清是黃是黑、是紅是白顏色染透。


    而就在眨眼之間,光亮之處唿啦一下燃起巨大火焰,幾乎衝天。


    那火色太亮,讓趙明枝不能直視,隻好先側過頭去,等再望迴原地,就見那火焰邊上不知何時豎了一麵巨大將旗。


    “那是什麽?”


    “是誰人旗幟……”


    “怎的我從前沒見過這顏色圖案?”


    周圍嗡嗡的,人人不安,忍不住開口問話。


    而隨著那巨焰燃起,遠處投石車也暫時停止,竟叫趙明枝聽得清旁人聲音,也察覺出旁人緊張。


    她站了許久,腿腳發僵,半晌才上前半步,自那城牆被轟開的巨大豁口看向遠方翻飛的將旗,開口答道。


    “是個‘宗’字。”


    右麵有人麵麵相覷,問道:“什麽‘宗’字?”


    幾乎是話音剛落,就從那將旗之下,狄兵軍隊之中,忽然響起無數歡唿聲、吼叫聲,而從將旗之後,由那地上巨大火堆燃起的火焰,並難以計數火把映照,兩列軍隊快速分開,從中不知出來什麽,引得那叫聲更大。


    兩處相隔太遠,即便以趙明枝目力,也實在看不清對麵情況,但就從如此動靜,也能看出對方氣勢,猜得到必定發生了什麽於對方極有利,於己方極有害之事。


    但這樣情況並未持續太久。


    目所能見,火焰未動,無數火把卻是簇擁成團,護著將旗不住向前。


    距離越近,旗色越明顯,旗上圖案越清晰。


    見得其上圖騰及文字,不需要趙明枝開口,已經有老兵脫口大聲吼叫道:“是‘宗’字帥旗,賊人大帥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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