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已是午飯時間,鍾楚雄一向很少在家裏吃飯,所以便道一家小飯館吃午飯。這飯館雖然不大,但布置清雅,而且十分整潔,何況做的小菜火候和味道甚佳,所以鍾楚雄除非不在附近,否則必來光顧。


    飯店裏的侍應都認識他,一見到他便哈腰道:“鍾先生,裏麵雅座還有一張小桌,請!”


    鍾楚雄點點頭,跟著到裏麵。雅座共有四張小桌,其他三桌都已有人,其中一個鍾楚雄也認識的,那是複旦大學的教授蕭顯典;蕭顯典已經六十歲,但老當益壯,滿麵紅光,望望如五十許人,他是因為練太極拳才與鍾楚雄認識的。


    蕭顯典站了起來,鍾楚雄笑道:“蕭教授,你的太極拳越來越精純啦!”


    蕭顯典是讀書人,聽不出他話中之意,愕了一愕,道:“鍾老弟,咱們已年多沒見麵了,而且你從未見過我練拳,又怎會知道?”


    “我看你麵色越來越好就知道啦,還要看你練拳?你約了人?”


    “是的,約了一位‘曆史迷’的人吃飯!”


    鍾楚雄道:“那是他有疑問要請教你,誰不知道你是著名的曆史學家。”


    蕭顯典正色地道:“你錯了,他對曆史研究的深度雖然不夠,但若論廣度,上海幾乎沒有人能及;今天是我要請教他一個問題!”


    鍾楚雄心頭一動,脫口問道:“蕭教授,你約的是不是黎自添?”


    蕭顯典眉頭一掀,喜道:“原來你也認識他!”


    鍾楚雄道:“是剛認識的,不過我估計他今日不會來了!”


    蕭顯典又是一怔,道:“為什麽?他一向準時得很,現在離約定時間還有十五分鍾!”


    “我剛從他家來,他足踝骨斷了,正去找丈夫。”


    “是嗎?那隻能求諸以後了!”蕭顯典也問:“鍾老弟,你也約了朋友?如果不是,不如一齊吃吧!”


    鍾楚雄欣然入席,道:“蕭教授,你跟黎自添交往很深?”


    “大概來往十多次吧!嗯,去年夏天,我也去過他居所一次,參觀他的藏書,真可沒得說是洋洋大觀!”


    “黎自添這個人你了解嗎?”


    蕭顯典看了他一眼,道:“我跟他隻是學術上的交往,他的為人可不了解。”


    鍾楚雄遞了一根香煙與他,道:“蕭教授,你知道我的為人,我不是要探人隱私,不過這個人好像有點古怪……”


    蕭顯典微微一笑,說道:“凡是對某項學術有極端興趣的人,脾氣都有點異常人,這種現象很普遍!”


    “但我並不覺得你古怪。蕭教授,你知道他研究中國曆史為了什麽嗎?”


    蕭顯典十分詫異,道:“當然是興趣……嗯,用興趣來形容,似乎不太合適……是誌願吧,立誌獻身於中國曆史!”


    鍾楚雄噴了一口氣,道:“這樣說來,蕭教授對他果然不甚了解,他研究中國曆史是為了找尋他祖先的遺跡!”


    蕭顯典輕籲一聲:“真的?”


    鍾楚雄道:“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他還求我幫他的忙!嘿嘿,可惜他這個人不好相處!”


    蕭顯典顯然被他挑動好奇心,忙再問道:“他祖先有什麽遺跡?”


    “我得先問你一句,你第一次見到他時,有什麽感覺?”


    蕭顯典想了一下,道:“有一種怪怪的感覺,他像是外國人,後來我問他,他說他是屬於安南人的?”


    “他說他有一位祖先在很久很久之前來中國尋寶,卻死在中國;而他找尋的東西,對他們那個族的人十分重要。”鍾楚雄將黎自添昨天對剪半梅所說的話,複述了一次。


    蕭顯典聽後搖搖頭,道:“這是沒有可能的,他研究的範圍,上至遠古,下至明清,不過清朝的他倒也不熟悉;假如他研究我國曆史是為了找尋他祖先,不管他祖先是在什麽時候來我國的,總有一個較固定的對象!”


    “蕭教授可以說得清楚一點嗎?”


    “比喻他祖先是在宋朝來華的,他大可以專門研究宋朝的曆史,假如他祖先來華時間是唐朝,又可以專門研究那一個時期的!”


    鍾楚雄苦笑一聲:“他的確是這樣說過,但我自己亦很奇怪。”


    蕭顯典皺眉道:“這樣看來,他這個人果然有點古怪,他對自己的事,從來不對我說一句,但卻不斷向我打探別人的底細!”


    鍾楚雄心頭一跳,道:“他不會是個外國特務吧?”


    蕭顯典捺熄煙蒂,道:“看來也不大像,總之他這個人充滿了神秘,鍾老弟,你好奇心一向很大,可有想過他祖先來華找尋的是什麽寶?”


    鍾楚雄道:“他這人氣量淺,疑心大,不好相處。本來我也有點興趣的,但經過今日,嗯,蕭教授,他跟你研究的,多數是哪一方麵的問題?”


    蕭顯典笑道:“你又說不感興趣又要問?”


    鍾楚雄自嘲地一笑:“這也算是我的缺點吧!”


    “我對秦朝曆史的研究比較透澈,所以他多數集中詢問些有關秦朝的曆史!那是因為秦朝的曆史比較短,所以我挑‘軟’的來吃!”蕭顯典扒了一口飯,道:“奇怪他問的大多是些傳說,而且對一些飄渺虛無的事更感興趣!”


    “什麽飄渺虛無的事?”


    “他大多數會問,秦朝有什麽異人,什麽不可思議的事,秦陵藏了些什麽之類;更好笑的,他更問我鬼穀子的生平,還有珞琭子的事跡……”


    蕭楚雄問道:“珞琭子是誰?”


    蕭顯典有點得意地道:“連你也不知道哩!他生於戰國,與鬼穀子同時期;現在流行於民間的命學,相傳始於他!”


    蕭楚雄道:“我自信對命學多少有點研究,但也未聽過珞琭子其名,但是外國人竟然知道,看來他真的下了不少功夫!蕭教授,你可有問他,為什麽對珞琭子這般感興趣?”


    “當然有,他說他研究曆史,最感有趣的,便是傳說中的人物!接著他又問三國時代的管輅,晉朝的郭璞、北齊魏定、唐朝的袁天罡、僧一行、李沁、李虛中、徐居易……”


    鍾楚雄道:“徐居易我可知道一些,他字子平,得李虛中之術,並加以創造改良,昔日命學,論命取生年,經曆千多年時間,至五代李居易時,才改以生日論命,也即就是‘子平學’或‘子平命理’!”


    蕭顯典目光一亮,道:“原來老弟對這方麵也有研究,他實在該問你才對,他後來對徐居易極感興趣,但不久又改變研究的對象!”說到這裏,他又低頭吃飯。


    鍾楚雄問道:“他改研究什麽?”


    “他研究軒轅氏、風後氏、唐舉、邵雍、絺疵、許負、李淳風等等……後來我查過,原來這些人是中國相法的始祖,風後氏的‘風鑑’,更被尊為相法的第一本著作!”


    鍾楚雄不禁放下筷子,道:“奇怪,這個人為什麽對玄學感興趣?他不是認為這種學術,沒有科學根據嗎?”


    “我何嚐不奇怪,按說一位像他那樣博學的學者,不該把精力花費在旁門左道之中,但他沒,不研究又怎知道其科學與否!”


    鍾楚雄抓抓頭皮,道:“這些話,跟我聽來的,又不大相同!”


    “不止這些,他又詢問九天玄女、女媧、達摩、鐵若水、宋僧麻衣道者、陳希夷……唉,他所問的,我完全不知道。最後還是他自己說出來,原來這些人都是古代的預言家和相學大師,相傳‘麻衣相法’便是麻衣道者相人之術,為北宋道士陳希夷所尊!”


    鍾楚雄邊吃邊聽他說。蕭顯典又扒了幾口飯,然後續說下去:“他問了這許多人,我對邵雍最熟悉,因為他是宋朝理學的健將!”


    “除此之外,他還問了你有關什麽曆史人物?”


    蕭顯典哈哈一笑:“諸葛孔明、薑子牙、黃藥禪師,邵康節和劉伯溫!”


    鍾楚雄說道:“這些人都是我國古代的預言家,有著作流世,看來他對玄學極有興趣,否則不會對這些興起研究之心!”


    蕭顯典摸出袋表一看,道:“我下午還有課要上,下次有空再談!”他伸手拿銀包,卻為鍾楚雄所止,他性格頗為幹脆,當下道:“那好,下次我請!”


    “再見!”


    蕭顯典走了幾步,忽然又迴頭道:“對了,我忘記一件事,黎自添也常找張學天兄,假如你還想知道他的事,大可以去問學天兄!”


    “可惜我不認識他!”


    “他家就在附近,半淞路十八號!”蕭顯典說罷便匆匆離開。


    鍾楚雄聽了這些話之後,重新勾起好奇心,決定調查一下這個神秘人,當下他匆匆結了帳,便離開飯館。他急著離開,並不是去找張學天,而是去找徐金棟。


    許金棟與鍾楚雄交情匪淺,他們時常切磋拳術,更重要的是徐金棟乃上海著名的跌打醫師,而且人麵廣闊,行家無一不認識他。還有一點,他為人非常熱心,醫德又好,對貧苦者常贈醫送藥,便造成鍾楚雄與他成為莫逆。


    許金棟的醫館在金陵路,離飯館頗有一段路,是以鍾楚雄乘車而去。到醫館時,隻是裏麵坐著十多個病人在候診,而許金棟帶著徒弟正忙得滿頭大汗。


    他一眼瞥到鍾楚雄便道:“老鍾,你且坐一下!”


    鍾楚雄老師不客氣地道:“不,我有一件急事要求你,可以暫停一下嗎?”


    許金棟不知他口中的急事是什麽,把藥交給徒弟,便伸手去抓藥箱,鍾楚雄卻把他拉進裏麵的一間小房。


    “喂,老鍾,你不是有病人嗎?”


    “有個病人叫黎自添,他有事來找你嗎?”


    徐金棟搖搖頭,道:“我沒見過這個病人!”


    “我要求的事來了,請你替我查一下,替他接骨的是誰!”


    許金棟道:“這可要幾天的時間才知道!”


    “不要緊,你慢慢查,我給你三天時間。”


    許金棟沉下臉來:“還有沒有其他事?我們的病人等得不耐煩了!”


    “有,事成之後,請你喝酒!”鍾楚雄向他扮了一個鬼臉,連忙離開;接著他有去找他的舊同學了。


    過了兩天,鍾楚雄正想去找剪半梅,許金棟的徒弟突然找上門來了:“鍾師叔,我師父叫你現在就去‘不醉無歸’小館,他跟展師父在等你!”


    “不醉無歸”小館地方雖小,但價錢絕不便宜。鍾楚雄到時,許金棟已和一位瘦老頭在喝茶。許金棟長身道:“我來介紹,這是我師兄展鵬翅,這位便是鍾楚雄!”


    鍾楚雄忙道:“原來是展師傅,鍾某聞名已久!”


    展鵬翅十分健談,笑笑道:“那裏,鍾先生‘通天曉’之名,老漢更是如雷貫耳!”


    許金棟道:“你們都不用客氣,大家坐下來談吧!老鍾,我們已點了四個菜,不夠的話,你再加吧!”


    鍾楚雄道:“好,再叫兩個,這頓我做東,你們千萬別跟我爭,展師傅喝什麽酒?”


    “隨便什麽都行,鍾先生??用客氣,等下不夠再叫吧!”


    “也好,總之請展師傅不用客氣。”鍾楚雄道:“展師傅,你替黎自添接骨?”


    “是的,承他看得起,他一向都讓我替他接骨!”


    鍾楚雄遞了一根香煙給他:“黎自添經常斷骨?”


    “是的,我也覺得很奇怪,他的骨特別脆,很容易斷;但一經接上,又很快合縫痊愈。老漢行醫這許多年,從未遇過這種病人!”


    鍾楚雄問道:“據你研究,這是什麽原因?”


    “老漢剛在跟許師弟研究,他也認為沒道理,因為骨脆一般是缺乏鈣質,但缺乏鈣質,斷骨後也同樣難以合縫,真令人費解!”


    許金棟道:“其實他應到醫院作全身檢查,但他不相信西醫!”


    展鵬翅說道:“老漢也不太信西醫,單就接骨這方麵來說,西醫便不及咱們!”


    “不錯,但西醫在其他方麵,也有很多值得咱們借鏡的地方,就說x光機吧,咱們完全可以借用,這樣治療時不但準備穩當,而且不會出錯。”


    鍾楚雄見展鵬翅臉有不悅之色,忙打圓場:“其實中醫西醫各有所長!展師傅,黎自添除了找你接骨之外,還有沒有與你來往?”


    “沒有,他很少說話,好像不很信任人,不過出手十分闊綽,他不許老漢將他的事告訴別人,如果不是許師弟……”展鵬翅苦笑一聲再說道:“其實老漢對他根本毫無所知!鍾先生你跟他是朋友嗎?”


    鍾楚雄道:“不是,隻是見過幾麵,不過覺得他人有點古怪,所以想了解他一下!”


    “別說你,就連老漢也想多知道他一些事!”


    鍾楚雄道:“展師傅,你再想想,他曾經對你說過什麽?”說著夥計已將酒菜送上來,鍾楚雄先替展鵬翅斟酒。


    展鵬翅呷了一口酒,慢慢地吃著菜,鍾楚雄與許金棟都知道他在追憶,是以不敢騷擾他。過了好一陣,展鵬翅放下筷子道:“他很少說話,但有一次說到使用西藥……”他抓抓頭:“那藥名很難記,我忘掉了。”


    鍾楚雄忙說道:“不要緊,你再說下去。”


    “他介紹老漢使用一種西藥,當時老漢很不高興,反問他為什麽不去找西醫治療,他說他自然有他的理由才不去!”


    鍾楚雄又問道:“他可有說什麽理由嗎?”


    “老漢問他,但他不說。那次在閑談中,他顯然對西醫有一定的認識,不過老漢對西醫完全是門外漢,是以根本沒興趣聽他說!”


    許金棟也覺奇怪:“這就奇怪了,他有什麽理由不去醫院?”


    展鵬翅瞪了他一眼:“師弟,連你也說這種話?這自然就是因為跌打方麵,咱們的功夫遠勝西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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