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仲夏,大江濁流滾滾。


    九江府到湖廣這一段江麵,水勢相當湍急,洪水滔滔東下,流至湖口再匯合鄱陽湖湧出的湖水。


    上航的船隻,如果沒有風,一天走不了三十裏,大型的貨船,更是慢得像蝸牛。


    今年雨水不足,清明前後,天上難見雲影。從前年春季開始,南京、江西、湖廣,直至今年萬曆二十七年夏初,這一帶沒下過一天雨。


    去年,可說顆粒無收,但田賦不但不減,反而增加了一至兩倍。


    百姓們開始破家,向四麵八方各州縣逃荒就食,十室九空。受不了的人,幹脆放下鋤頭,拿起殺人的刀。


    天災固然可怕,人禍更是慘烈殘酷。天災人禍頻繁,最豐饒的大江下遊,魚米之鄉,竟然成了盜賊如毛,遍地萑苻的世界。


    旱災已成,兩年沒下雨,但上遊的融化雪水,依然如期向下奔騰,桃花汛漲速緩慢,因此雖然濁浪滔滔,還不會鬧水災。天旱鬧水災,老天爺未免太會捉弄人。


    湖廣魚米之鄉災情更慘,但並非因天災而起,百姓水深火熱,快要成為人間地獄啦!


    人禍來自當今的萬曆皇帝,派至天下各地的太監稅監欽差,最殘忍的四個號稱妖孽。


    湖廣就有一個;閻王陳奉。


    從九江至荊州,增設的鈔關、稅站、抽分所,絕不下於三十處,一竹一木一絲一縷,每一站皆需繳稅。


    旅客的簡單行囊,也得站站繳稅。任何人抗繳,殺!無錢可繳,扣押做苦工勞役一兩年。


    王法呢?自從萬曆皇帝登基,王法就沒有了。


    天下各府州縣的知府、知州、知縣,已經少掉三分之一,朝臣大員們也殺掉了三分之一。


    這些年來,土匪強盜增加了一百倍。


    吃江湖飯的英雄好漢,也增加了一百倍。


    要活下去,就必須把仁義道德丟出九霄雲外,唯一可以活下去的是:鋌而走險。要想活得如意,必須先把自己的良心掏出來丟給狗吃。


    已經是申牌時光,小客船張滿了帆,沿江左的航道,向上遊急駛。天快黑了,這種僅能載十餘名旅客的小客船,夜航相當危險,必須泊岸歇息。


    雖然不禁夜航,但春夏汛的洪水期,小型船隻禁不起風浪,以晝航為妙。而且,夜間碰上水賊的船就大事不妙。


    江右是幕阜山山區,水勢湍急猛烈,因此上航的船隻,皆循江左航行,那一連串的洲渚,皆屬於湖廣黃梅、廣濟管轄。江右屬江西瑞昌。說這一帶江麵是三不管地帶,倒也名實相副。


    這艘單桅小客船大些,江風越大越快速。


    今天江風不大,上航的速度相當緩慢,看光景,今晚很難趕到武穴鎮歇宿了,那是預定的宿站。


    浪濤不住拍打著船身,艙麵全是水,旅客無法立足,僅有四位舟子在忙碌,留意水勢的變化,真正忙碌的人是艄公和管帆的船夫。


    中艙的艙麵半開,一位年輕人倚窗外望,不時有水珠濺人,他毫不介意。


    年輕人劍眉虎目,但氣勢並不懾人,而且流露出慣常的笑容,虎目中並沒有令人害怕的光芒。


    看年歲,約二十二三歲乳虎似的年華,身材修長而非膀闊腰圓的大漢。穿一襲泛灰的青衫,卻不像文人士子,青衫的下擺掖在腰帶上,就不帶文味了。


    腰帶上係有中型的精美荷包,卻沒攜有筆袋扇囊,所以也不可能是生員士子,反正四不像很難估計身分。


    中艙俗稱官艙,分為前後艙房,可乘載八位旅客,大家擠一擠,當然僅限於男旅客。


    後艙也分兩艙,女旅客有專門的一間艙房。


    船夫們住舵房,出入皆走艙外的舷板走道,經常得從窗外經過,旅客們最好不要出來走動礙事。


    事實上船航行期間,旅客們根本不想冒險在外走動,一出艙麵,就可就成為落湯雞。


    年輕旅客並非倚窗看江景,濁浪滔滔江麵遼闊,沒有什麽美景可看的,往來的船隻並不多。


    他的目光,留意從外側正在超越的兩艘雙桅小快船上,相距不足十丈,對方船上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雙桅小快船比這艘單桅小客船大些,但多了一麵帆,速度要快一半,片刻,第一艘便超到前麵去了。


    小快船有四名船夫控舟,船夫並沒有留意他這艘船的動靜。


    他卻留意這兩艘小快船,片刻他便出到艙麵。


    一個大浪撲上艙麵,他的長衫濕了一半。


    “客官,請不要出來好不好?浪大,危險。”一位船夫好意地拉開艙門,請他迴艙。


    “你要照看船隻,不要管我。”他微笑拒絕:“你馬上就有得忙了,沒有工夫理會旅客啦!”


    “咦!客官的意思……”


    除了管帆的艄公之外,其他船夫事實上用不著忙碌,有帆做動力,不需架槳操舟。


    “那兩艘船。”他指指正並船上航的二艘快船。


    “那是客貨船。”船夫說。


    客貨船,表示載客兼載貨。


    “知道潛蛟渚的五爪蛟羅舵主吧?”


    “哎呀!對麵的大江七雄。”船夫臉色大變:“客官是說……”


    “等他們的信號吧!”


    “真是他?”船夫意似不信。


    “不錯。”


    “哎呀!”


    “不要怕,聽他們的。”他安慰船夫:“這混蛋相當講理,不會惡毒地濫殺。反正船上財物有限,不反抗就不會有血腥。瞧,信號打出了。”


    前麵已超出三四十丈的快船,已占住了航道,在前麵擋在航道上。有一個船夫站在艙頂,用一麵三角黑旗,揮動打出要小客船降帆往岸靠的信號。


    並排而航的第二艘快船,正徐徐靠過來。舷板這一麵,八名綽了分水刀的大漢躍然欲動。


    船夫們慌了手腳,一陣大亂。


    “老天爺!”艄公的叫聲像在哀叫:“那邊是沙洲,船一擱上去就下不來了……”


    “降半帆,讓我去和他們打交道。”年輕人向後艄的船夫高叫:“保持航線,不要怕。”


    下遊從南京的東西梁山起,至上遊的黃州江麵止,這段江麵有七股號稱大江七雄的水賊,每股人數自二十名至一百二十名不等,晝夜都在江上擇肥而噬,住在船上的首領稱舵主,住在水濱寨子巢穴的叫當家。


    五爪蛟羅奎,是排名第三雄的一股,擁有五艘快船,爪牙將近六十名。


    船夫怎能不怕?


    將信將疑,不知如何是好,艄公也不知所措。


    年輕人的嗓門不大,話是說給賊船聽的。


    “哪一個不知死活的混蛋敢發狂言?”已接近至五丈左右的賊船,傳來震耳的怒吼。


    “是我。”年輕人也聲震江麵。


    “你是誰?”那位黑臉膛賊夥厲聲喝問。


    “姓趙,向你們套一份交情。”


    “混蛋……”


    “小心你的狗嘴。記住,沒有下次。”年輕人左手一抖,淡淡的電芒破空:“花紅十文。”


    相距約五丈,兩船在波浪中急劇擺動浮沉,想用輕的暗器擊中目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錚一聲脆響,賊夥的分水刀靶被電芒擊中,刀身一歪,幾乎脫手丟刀。


    電芒斜沉,一聲輕響,貫入身側的槳柱頂端,露出半弧形的一道褐黃光影。


    賊夥大吃一驚,伸手拔起暗器,看清形影倒抽了一口涼氣,舉手連揮。


    船首斜扭,賊船快速地離去。


    前麵那艘賊船,也停止打信號讓出航道駛向中流。


    小客船的船夫不住念佛,慶幸逃過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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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艘賊船在裏外掉頭下放,逐漸並排急駛。第一艘船的兩名大漢,以精巧的身法躍登兩艘賊船。


    “老大,怎麽一迴事?”大漢鑽入艙訝然問。


    艙中有七名大漢,黑臉膛大漢坐在窗旁,掏出一枚製錢啪一聲丟在船板上。


    “你們看看,應該不會陌生,至少也聽說過這號人物,咱們相當幸運哪!”黑臉膛大漢苦笑:“這混蛋如果不套交情,咱們的弟兄最少也有一半去見閻王。”


    那是一枚當十的製錢……不,應該說是私鑄的私錢。製錢,指官方寶泉局或寶源局,官方鑄發的小平錢。其他各朝代的稱古錢,百姓私鑄的稱私鑄錢。


    通常私鑄錢禁不勝禁,官方隻好睜隻眼閉隻眼,懶得查禁任其在市麵流通,價值與古錢相等,僅比官鑄發行的製錢稍低些。


    這枚私鑄錢屬於大麵值的當十文,徑一寸二分,重一兩二錢,銅質甚佳。一般的一文小平製錢,重一錢二分。


    本朝各代所鑄的錢各有不同,最重的是一錢三分,最輕的僅有七分,大小厚薄不一,甚至有鐵鑄的錢發行。


    從錢式的質料與大小輕重,可看出那個朝代的經濟狀況。


    這枚錢質料佳重量足,正麵是陽文正德通寶,背麵是平行的兩條龍。龍的上方正中,陰刻了一個線條簡單,相當神似的鬼頭,像是當作雙龍的龍珠。


    正德皇帝在位十六年,並沒發行製錢,所以說,這枚正德通寶是私鑄錢。


    至於是何地何人所私鑄的,根本不可能追查,隻要看到正德通寶四個字,便知道不是製錢了。


    但民間使用的人,卻不知正德是否有製錢發行。這種錢發行量甚少,目下在市麵價值頗高,但收到的人,通常不再使用而加以珍藏。


    在江南,由於錢上有雙龍圖案,空前絕後十分美觀,被認作吉兆,極受歡迎,民眾稱之為喜錢。


    據說婦女們用作褲帶的套環,可以如願祈求生男或生女,因此市麵已不易看到,價值可增三四倍,當三十或四十文使用。


    鬼頭是用利器另刻的,一看便知不是鑄的。


    “鬼見愁趙!”大漢看到鬼頭圖案駭然驚唿。


    “沒錯,天下四個以鬼見愁為綽號的人中,姓分別取趙錢孫李,很可能都是假姓。”黑臉膛大漢懼容仍在:“這四個當代殺星的暗器各有不同,鬼見愁趙的飛錢最為陰毒。這家夥出道僅兩三年,非黑非白,亦正亦邪,化裝易容術極為高明,在江湖飄忽無定,經常伸手管閑事,被他纏上的人,肯定會日子難過,不死也得脫層皮。一旦他覺得理字當頭,殺起人來會令人做噩夢。”


    “我知道。”大漢說:“近年來江湖大亂,大量牛鬼蛇神進入江湖,大家渾水摸魚,殺氣最重的一神四鬼,搞得江湖更亂,一個報應神加上四個鬼見愁,全是殺人不眨眼的惡煞瘟神,是咱們這些混世闖道英雄好漢的公敵,豪強們的眼中釘肉中刺。真希望有人站出來,斃了這些神鬼為江湖除害。”


    “兄弟,不要把他們說得那麽可怕可憎。”黑臉膛大漢對同伴的批評不以為然:“咱們又不是野心勃勃的大豪大霸,不需把他當成兇神惡鬼。這個鬼見愁趙其實相當講理,江湖聲望毀譽參半,不做傷天害理的事,把柄沒落在他手中,不去招惹他,他對你是無害的。今天咱們幸好沒動手,他這枚鬼頭飛錢就沒傷咱們的人。”


    “說得也是。”大漢點頭表示同意:“他應該等咱們登船行兇時,把咱們宰掉一大半的。唔!他船上一定有讓他不願暴露身分的人。”


    “也許吧!反正咱們相當幸運,今晚得好好慶祝一番除掉黴氣。碰上鬼見了也發愁的殺星,真夠黴的了。”


    “我總覺得今天江麵氣氛不對,得避一避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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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客船緩緩上航,從一座大洲的外緣破浪而進。桃花汛期間,數十裏長的大洲,麵積縮小了一半。但洲中心仍可看到草木叢生,甚至可以看到民宅。洲的那一邊,是雄偉的江堤。


    年輕人鬼見愁趙,仍然坐在半張的艙窗內,悠閑地眺望江景,似乎渾然忘卻不久前所發生的事故。


    他身邊,出現一個八九歲的小孩,眉清目秀,顯得有點野。


    江景其實沒有什麽好看的,江心大型的船隻往來不絕,各型舟艇揚帆飛駛,上空各種水鳥飛翔,寬闊的江麵濁浪滔滔,看久了美感消失,反而擔心船可能被浪濤掀翻,心情不安哪能感受到美?隻希望早些抵步靠岸,免除風濤之險。


    “趙爺,那些強盜還會來嗎?”小童倚在他身旁抬頭問,臉上呈現天真無邪的笑容。


    “不會。”他語氣肯定:“那些人為了活命才做強盜,隻有少數是天生的壞人。如果知道打劫時會送命,便不會冒被殺死的兇險打劫了。你怕嗎?”


    “有你在,我不怕。”小童探手在他的腰間中型荷包掏,掏出一大把各式各樣錢幣。


    男人的荷包分多種,小的精致可盛值錢小物品,例如:小銀錠。大的盛雜物,零用錢文。


    各式新舊古錢幣都可通用,中有一大一小兩種製錢顯得特殊。小的是一文嘉靖通寶,品質比洪武錢更佳,銅九錫一。光背,重一錢三分,屬於重錢,目下每文可抵兩文洪武錢使用,是各代製錢中最美的一種,使用值也最高。


    嘉靖朝共鑄了三次錢:六年、二十三年、四十二年。京師在四十二年發行的最精美,計三種五等。三種:光背、火漆、鏃邊。五等:當十、當五、當三、當二、一文。光背一文品質最佳,重量加一分(以往皆重一錢二)。


    目下五百文便可換一兩銀子,火漆鏃邊則需一千文。其他各朝的錢要一千三四百文,偽錢(私鑄錢)需千五以上。


    以往的金錢鏢名家,喜用洪武錢。尤其是正麵僅鑄有洪武兩字,背麵光的洪武錢,在光背加繪各種彩色漆,刻上標記,灑出一串,五彩繽紛真像滿天花雨,即使不具有殺傷力,也可以收到嚇唬震撼的功效。


    “不要頑皮。小蛟,你不能玩錢幣。”他含笑製止小童玩錢:“希望你一生一世,善於運用錢幣,而不需用各種方式以錢幣害人或殺人。迴後艙告訴你娘,出了任何事也不要驚慌,一切有我,知道嗎?”


    “哦!趙爺,還會有事?”小蛟人小鬼大,居然聽出他話中有話。


    “那艘船。”他向上遊一指:“會有事故發生,但不會有麻煩。”


    上遊裏外,一艘有帆有槳的真正快船,正輕靈地在滾滾波濤中行駛,所以似乎僅在原地漂浮而已,也有意保持船位。


    船首,插了七麵大小不同,色彩圖文各異的旗幟。


    艙麵的幾個人,手中有弓,另一人有紅色的三角信號旗,一看便知是武裝船隻。


    “哎呀!又是賊船?”小蛟跳起來。


    “不,是江防營的哨船,捉賊的船,但現在不捉賊了。”他整衣而起,從艙壁下的行囊中,取出一個招文袋:“現在是督稅署收錢的船,也捉欠稅逃難的逃犯。”


    “哎呀!我們……”


    “你們不是欠稅的逃犯,而是有聲望的豪門家眷。不必擔心,一切有我。快,迴後艙去,乖。”


    外麵傳來船夫的吆喝聲,船開始往北岸靠。上遊的哨船,正不斷用旗打信號。


    北岸是一座大洲,停了五艘客貨船。兩側也泊有兩艘哨船,人影幢幢,查船的丁勇不斷上上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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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可通神,有錢可使鬼推磨。


    隻要有錢打發,官也好,匪也好,保住老命該無問題。


    有錢再加上有勢,運用得當,即使是天災人禍水深火熱,依然可以存活。就算真的天翻地覆大劫臨頭,存活的機會,也比那些又窮又苦的人大得多。


    灘岸本來有五艘民船,有二艘剛好獲得釋放,船夫與旅客通力合作,將擱上灘的船推下水。


    鬼見愁的小客船,在岸上人的吆喝聲指揮下,不得不直接擱上灘,不許下碇,不許插篙泊舟。衝擱上灘岸,想逃就勢不可能了。


    船擱上灘岸,補上駛出的三艘釋放船空缺。後麵跟來的哨船,也隨後在右側停泊。


    “我們來搜查。”哨船的人,向弓上弦刀出鞘,在岸上準備登船的同伴發令:“你們先處理那些人的事。”


    “情勢已有效控製,長上請放心。”岸上的一名大漢,向哨船上的虯髯大漢稟告。


    “那些人怎麽啦?”虯髯大漢跳上小客船的艙麵,瞥了出艙的鬼見愁,沒加理睬,指指不遠處岸上的人問:“有何可疑?”


    “有幾個人攜有刀劍。”岸上的大漢說:“吳三爺正在處理,不會有問題。”


    “那就好。”虯髯大漢揮揮手示意岸上的人離去,雙手叉腰麵向笑容滿麵的鬼見愁:“你不像船主。”


    洪水已超過高水位線,洲的麵積縮小了一半,灘岸已經不見泥沙,水已淹至高處的矮樹叢草區,距上麵的樹從已不足三丈。


    另兩艘船的旅客,分兩處被逼在樹叢前,分別被兩群大漢看管,幾張強弓隨時可能發射,想反抗的人,首先就難以逃過短距離勁矢的攢射。再想衝出刀劍重圍,天知道能有多少僥幸的機會?


    由於鬼見愁的出現,岸上看管旅客的大漢,以及被看管的二十餘名男女旅客,皆向這一麵注目。


    在兩艘船上搜查的人,也有些轉頭向這裏注視,受到攔截的人,應該像見了閻王的小鬼,怎敢像鬼見愁一樣笑容可掬毫無懼容?未免太反常了,所以引起許多人的注意。


    上下相距僅四五丈,在場的人皆可將有關的人本來麵貌,看得一清二楚。


    鬼見愁僅向岸上各方瞥了一眼,便將中心人物的相貌看清了。尤其是那位少女旅客強忍怒火的麵龐,極為鮮明一見難忘。


    稱為少女似乎有點不恰當,應該稱黃毛丫頭。可是身材高佻,而隻微露動人的代表青春的曲線。


    隻是梳了兩根代表少女的大辮子,表示還沒有可以及笄梳妝的年齡,眉目如畫卻不能塗脂抹粉。


    穿了兩截白底小翠花衣褲,衣內腰帶鼓起一隻繡花荷包的形影,腰間攀紐懸了一條蟬紗織花長飾巾,可不是汗巾手帕。


    那雙明亮清澈的大眼中,強忍怒火的神情居然很懾人,隱約流露出一種嫵媚的光彩。


    在某些人眼中,這種光彩頗為誘人,正所謂急怒薄嗔,另有可人的情調風華。


    另一位二十餘歲高大健壯的英俊年輕人,穿了月白色長衫佩了劍,英氣勃勃人才一表,虎目中冷電湛湛,怒火已蘊藏至爆發邊緣,似乎?蟹攀忠黃吹納袂榱髀丁?br />


    “在下是旅客,京都來。”鬼見愁的京師官話流利極了,與先前和水賊打交道迥然不同,一麵說,一麵打開招文袋笑容可掬:“姓李,李雄。隨船同行的內眷與子女各一……”


    “住口,我不問你這些。”虯髯大漢沉叱。


    “哦!我得先說出來才對呀!如果不先交代,你閣下怎會知道該采何種態度處理?你是欽差武昌府督稅總署的人吧?對不對?”他的笑容消失了,臉一沉不怒而威。


    虯髯大漢一怔,愣了一下。


    “禦馬監的陳公公陳欽差,駐荊州分府,總督稅署設在武昌,下豁二十處分署。家兄李人鳳,是荊州督稅分署的傳奉官。我護送家嫂和侄兒女,隨行有九名親友和奴婢。”鬼見愁將取出的一疊文書遞過:“這是京都所發的一切旅行憑證,與及所發的文書,請查看。”


    一聽是荊州分署的官眷,虯髯大漢的發愣變成驚訝,大水衝倒了龍王廟,笑話鬧大啦!


    “荊州分署的事我不熟悉。”虯髯大漢大概看不懂公文,不接文書伸手擋迴,臉色不自然:“你們從京都所帶來的人。有許多是傳奉官,我也認識不了幾個。”


    “不能不多帶些人手,所有派出京的欽差,都得招請大批保護內外的人,內防刺客外防暴民。哦!你不是武昌分署的人?”


    “我是黃州分署的人。”


    “貴姓呀?”


    “姓隆,興隆的隆,隆四海……”


    “哎呀!你是天下聞名的血魔,隆四海隆大爺,失敬失敬。”鬼見愁收妥文書欣然說:“欽差所雇的得力親信,共有十八位威震江湖的高手名宿,你……”


    “什麽高手名宿?人稱咱們十八妖魔。”血魔隆四海冷冷一笑:“你可以走了,請代向傳奉官致意。”


    “謝啦!那些人是怎麽迴事?”鬼見愁將招文袋掛上肩,指指不遠處的人叢。


    當他說出了血魔的綽號時,那邊的佩劍年輕人與少女,皆臉色一變,驚容明顯。


    “盤查奸宄,按規矩抽稅。”血魔說:“有人攜帶刀劍,必須嚴加盤詰……”


    “何必呢!隆大爺。”鬼見愁泰然地說:“各地欽差皆以高價聘請護衛,天下各地的英雄豪傑,皆以投效欽差為榮,這畢竟是出人頭地名利雙收的好出路。他們可能是前往欽差府投靠的人,你等於是阻擋了他們投身之路,日後見麵,會不會心存芥蒂?”


    “投靠的人固然多,陰謀行刺欽差的人也不少,不得不防。”血魔兇狠地掃了那邊的人群一眼:“陳公公開府湖廣,迄今僅三年而已,先後發生十二次刺客事故,武昌、漢口鎮、黃州、襄陽、湘潭等地,也發生八次刺客激發抗稅民變大事故。因此,必須防患於未然。”


    “哦!我記起來了,黃州民變,發生在正月,那時,隆大爺也在?”


    “我帶人從武昌趕來,成功地鎮壓……”


    “那麽,隆大爺也怕刺客……”


    “你不要激怒我。”血魔不悅地大叫。


    “嗬嗬!我哪敢?”鬼見愁賠笑:“如果太平無事沒有刺客,欽差犯得著聘請護衛?”


    “按規矩向他們的行李抽稅,三抽一。”血魔憤怒地向那邊的人群怒吼:“攜有兇器的人,罰一百兩銀子。沒有銀子,剝光他們,打發他們滾蛋。”


    “嗬嗬!隆大爺,別生氣,小心得胃氣痛。”鬼見愁嬉皮笑臉,向船夫打手勢,示意趕快把船推下水。


    血魔跳下船,大踏步向人群走去。


    船夫急急忙忙地把船推下水,撐出幾丈外升帆向上遊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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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稅監陳奉陳閻王,或稱陳魔王,是前年二月天光臨湖廣荊州開府的,欽差府分建在荊州和武昌,一年來,把湖廣刮得天高三尺。


    在各地加設了二十餘處督稅分署,遍設關卡,貨物與旅客的攜帶物品,包括行李雜物,一律估價征稅三抽一。以往的稅是十征一。無錢抵繳,即以沒收抵價。


    然後是大開礦坑采礦、殺官、搶劫、擄掠女人、擄人為奴、濫殺平民、抄家……


    對外,即使在湖廣藩王楚王麵前,這位欽差太監,公然自稱千歲。


    結果,湖廣境內,道路上正當商旅幾近絕跡,江上少見貨船,貨船皆勾結稅站的爪牙,以及江湖豪強,明目張膽走私,甚至插上督稅署的旗號,通行無阻。各地的官吏與治安人員,沒有人敢管,連巡捕也躲在衙門裏吃閑飯,以免被欽差的稅丁打死。


    欽差的爪牙頭頭,公然稱為護衙,是用重金聘請的宇內兇殘惡毒高手名宿擔任的,湖廣人稱其中十八名最可怕的人為十八妖魔。


    其實真正的職稱,一律稱為稅丁。


    血魔隆四海,就是十八妖魔之一。江湖朋友都知道,在老一輩的十一高人中。有一半高人的武功,不如這位血魔。據說十一高人排名第一的狂劍榮昌,百招之內也要不了血魔的命,確否待證。


    萬曆皇帝派至天下各地的督稅太監欽差,幾乎全部行動一致,奉皇命把天下臣民當成豬狗,拚命搜刮金銀財寶。


    殺掉或趕走不聽命的正直官吏,搜刮百姓的財物,淩辱虐殺天下的百姓,挖礦煉金銀,挖古墳取陪葬寶物,將各地官庫的金銀往京都皇宮運。


    虐殺奸淫的手段,慘烈的程度空前絕後。剝皮、抽筋、碎裂、零剮、集體屠村滅鎮……信史血跡斑斑可考,公然載之於史冊,昭告天下,比秦始皇暴虐一百倍。因此,種下了亡國的惡因。


    這個混蛋皇帝死後二十餘年,大明皇朝垮台,朱家的皇族子孫,被反抗的百姓和滿清人,幾乎殺得一幹二淨。


    那些高舉反清複明旗號的孤臣孽子,根本得不到廣大民眾的支持。


    這個皇帝的想法,其實非常簡單,天下各地的官吏,解送給朝廷的金銀,不夠皇帝花,這些官吏都是飯桶。幹脆,把太監派至各地,盡量把天下的金銀搜光,連地下的金銀礦也挖出來;古代那些有錢人埋藏在墳墓裏的金銀財寶也挖出來。至於因此而要死掉多少人,無關宏旨,反正天下是他朱家皇朝的,他愛怎樣就怎樣。


    湖廣欽差督稅署的十八魔中,血魔還不是最殘忍的一個,而且頗具英雄氣概,被鬼見愁一激,憤怒中放棄追究那些旅客攜兵刃的罪狀,用意是讓這些可能是刺客的人,去行刺送死。


    後來荊州最後一次民變,湘南十八俠攻入欽差府,十八妖魔死了十六名,隻有血魔和青麵妖區一鳴兩個妖魔,混在暴民叢中逃得性命。


    船急急上航,逃脫網羅,已是黃昏將臨。洪水滔滔,小客船經不起夜航的風險,必須及早靠岸停泊過夜,不能再行駛了。


    “趙爺,必須早些靠岸了。”與鬼見愁並站在艙前的船夫,憂心忡忡苦著臉說:“一個驟浪,就可能船底朝天,小的可擔不起風險。”


    “這裏好像是老洲。”鬼見愁指指右麵的大洲。


    這裏距先前停泊的大洲,已遠在十裏外,向下遊眺望,那座大洲隱約可見,但已看不見其他的船隻停泊。


    先前最後受罰的兩艘船,已在後麵五六裏左右跟來了。那三艘督稅署的哨船,可能已遠在下遊二十裏外啦!


    “對,也叫老洲或嚴家洲。”船夫說。


    “那就距武穴鎮不遠啦!”


    向上遊的左岸觀察,暮色蒼茫中,隱約可看到丘陵的形影,以及岸濱的模糊村落輪廓。


    “趕不到了,趙爺。”船夫苦笑:“再說,武穴鎮有巡檢司,一定設有督稅署的抽分站,又得……趙爺既然能打發哨船的兇神惡煞……”


    “不必冒風浪之險趕到武穴鎮了。”鬼見愁真不想再和督稅署的兇神惡煞打交道,以免冒充官眷的把戲被拆穿:“泊到洲上去吧!的確不能冒風險了。”


    “好的。”船夫心中一寬:“洲上有民居,可到民居安頓內眷,方便些。”


    船首一轉,向兩裏外的洲岸駛去。


    下遊的兩艘客船,似乎也有靠岸的跡象。


    “洲上的民居反而不安全。”鬼見愁拒絕至民居安頓內眷:“夜間水賊來來去去,沿江洲島皆是水賊的活動區,碰上幾十個水賊恰好前來嘯聚分贓,我照顧不來。在船上可以閉艙暫時藏匿防守,在民宅我難以分身照顧。”


    “說得也是。”船夫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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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球搖晃,火把畢剝,照得灘岸通明,廢竹纜製的船纜火把愈燒愈旺。


    九名青衣皂靴巡捕打扮的大漢,堵住半擱在灘岸上的客船。


    巡捕們腰間有銬鏈,有單刀、捆索,手中有形如戒尺,用來砍斫罪犯手臂骨的揍人鐵棒。


    “人趕快出艙麵來,查私貨。”艙麵上的三大漢之一,嗓門像打雷:“我們是武穴巡檢司的巡捕,要查船上的人貨,快起來。”


    砰然一聲大震,緊閉的艙門被踢得似要崩坍。


    四名船夫衣衫不整,首先從後艙奔出,沿左右外舷皮踉蹌奔出艙麵,驚慌失措。


    “公……公爺,小的是……是客……客船……”船主惶恐卑下地稟告:“沒……沒載有貨……貨物……”


    “閉嘴!站到一邊去。”巡捕不耐地揮手示意:“反正得查,查明再說。”


    艙門拉開,鑽出衣衫已穿妥的鬼見愁趙。


    “哦!查船?”他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們是……”


    “不許多說,人都出來,下岸去。”巡捕禁止他多說,向後方的下搭跳板一指:“不管你是什麽人,抗命者逮捕法辦,走!”


    如狼似虎,哪能分辯?地處荒僻,就算皇帝老爺光臨,出了事毀屍滅跡非常容易,皇帝的威風也產生不了威嚇作用,大不了宰掉皇帝亡命天涯,或者乘機揭竿而起,在這種地方反抗,兇多吉少。


    男女老幼全被趕下灘岸,由兩名巡捕看守著,其他巡捕兩人為一組,分搜各處艙房艙底。


    中艙有兩間艙房,旅客的住宿處,哪能堆積貨物?有的隻是睡具行囊。


    進艙房搜查的兩名巡捕,用意根本不在貨物,甚至僅瞥了雜物睡具一眼而已,並沒有動手搜查拔動。


    其中一人從囊中取出一個青布小包。五指一收一抓,包內的紙囊碎裂,然後塞入船角的隱蔽處藏妥,兩人便出走艙走了,再查另一間艙房。


    為首的巡捕,僅向男女旅客略加盤問,簡簡單單可看出虛應故事,並不認真,大概認為沒有多少油水可撈,所以毫不起勁。


    沒有私貨,哪有油水。


    不久,巡捕們走了,來去匆匆,消失在洲上的雜林內,空手而去,值得尊敬信賴。


    鬼見愁滿腹疑雲,目送火光去遠,不住皺眉沉思,覺得疑竇叢生,卻又理不出頭緒。


    最令他詫異的是,武穴巡檢司的巡捕,晚上敢膽大包天,到江心的荒洲查案。


    據他所知,江兩岸的捕快,隻有白天才敢來江心的洲島巡視。這兩年來,連白天也不來走動緝賊了。


    是有可疑的征候,但卻又找不出頭緒。


    “今晚洲上有巡捕走動,不會有危險了。”船主欣然說,走上跳板登船:“至少不會有水賊打劫。”


    “但願如此。”他的口氣卻不怎麽樂觀:“水賊固然可怕,有些公門人更可怕百倍。”


    巡捕隻是公門人之一,顯然他並非僅影射巡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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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片混沌中猛然蘇醒,他感到心中一涼。是被人用水潑醒的,臉頰同時受到重量不輕的拍打。


    燈光刺目,處身在一間相當寬闊的廳堂中,雙手被背捆,捆的牛筋索韌性甚大,掙脫不易,更不可能掙斷,泥土地麵也不可能把捆繩磨斷。


    上身光赤,下身總算留有褲子,赤著腳,狼狽萬分,完全是在船上入睡的裝束,是被人從床上擒住捆起弄來的。


    在船上入睡的人,僅穿一條褲子已是相當“文明”了。


    被捆住雙手丟在堂中央的人,共有八名之多,其中之一是他的小客船船夫,身材結實年輕力壯。


    其他的人他不認識,可能是另一些船隻的旅客,每個人都年輕力壯,這是相同的特色。他,當然年輕力壯。


    附近有十餘名大漢看守,其中有三個人他不陌生,沒錯,是那些查船捕快中的三個。


    不幸而料中,這些自稱是武穴巡檢巡捕的人,果然有問題,他落在這些來路不明的人手中了。


    怎麽可能被人從睡處,捆死豬一樣弄來的?


    他已經對所處的環境起疑,懷有戒心,居然被人從不知不覺中擒住捆起,未免太不可思議啦!


    用水把他潑醒的兩名大漢,粗魯地揪起他逼他坐起。


    “不許說話,不許亂動,以免大吃苦頭。”大漢放手沉聲提出警告。


    “哎呀!你們……”他驚唿。


    立即被另一名大漢,伸手一耳光把他的話打斷了。


    不能逞強,好漢不吃眼前虧。


    頭腦仍遺留下一些暈眩的感覺,憑經驗猜測,該是被迷失神智的藥物所製,輕而易舉擒住了不少人。


    藥物是如何施放的?是這些冒充或真的巡捕弄的玄虛,錯不了。


    試試背捆雙手的繩索,略感心安。


    捆索是普通的牛筋索,隻是捆的人是行家,並捆是直繞而非絞圈,繞了四五匝,毫無空隙。


    這是說,他的雙手,不可能從下身縮到前麵來活動,毫無反抗的技巧和力量,雖然沒加上勒頸套,仍可算是死捆。


    隻有練有軟骨功的人,才可能把背捆的雙手,從腳下移到身前來,手被捆在背後,功能全失。


    當然軟骨功並非指骨頭可以變軟,而是筋肉柔軟度比常人靈活數倍。練這種功,必須不間斷地天天練,非常辛苦,而且必須從幼年開始練。


    相當幸運,雙腳沒加捆限繩。這些劫持他的人,並沒有把擄來的八個年輕力壯大漢,看成身懷武功的人,所以僅背捆雙手。腳沒加限繩,仍可奔跑跳躍。


    並非全然幸運,因為他已經察覺出某些地方不對,感覺出兇兆,有點不妙。


    兇兆呈現在身軀反應遲鈍上,似乎手腳有麻木感。


    一個苦練武功有成的人,身軀任何部位,反應皆極為靈敏。肌肉的觸覺尤其敏感,神動立呈反應,連氣流的變化也可以感覺出來,比視力聽覺更靈敏。而現在,他卻感到活動手腳竟然覺得力不從心。


    憑他的經驗,他知道被人在身上動了手腳,要不是某段經脈被製經手法所製,便是被某種藥物所控,勾消了反抗的能力。


    他碰上了精明難纏的人物,大事不妙。


    他唯一可做的事,是定下心等待,等待情勢變化,等待機會逃走。而且,得花些心機弄清情勢,希望情勢不至於壞得不可收拾,不至於坐以待斃。


    居然在他身上,加了雙重禁製,難道說,有人認出他的身分了?


    最近十年來,天災人禍頻傳,來勢洶洶,民不聊生。苛政猛於虎,天下每一角落,皆有鋌而走險的流民逃丁苟延殘喘。


    紫禁城內那位萬曆皇帝,拚命大刮天下之財,成千上萬的大戶破家,成千上萬的百姓因繳不出稅而被殺,甚至屠村。


    每一城鎮的監獄囚犯爆滿,每一年城鄉都有無數苦役犯做奴工。連皇都的刑場,也經常處決人犯,不受“秋決”的限製,反正任何時候皆可“出人”。


    不甘聽天由命的年輕力壯人士,隻要敢揮拳頭,會舞刀弄槍的人,皆相唿振臂而起,進入莽莽江湖謀生路,活一天算一天。


    他這兩三年來,混出相當的局麵,至少他自己覺得頗有成就感,而且相當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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