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三元與酒鬼瘋丫頭走出大明寺。 還去哪裏,到哪裏去找這明心和尚?


    酒鬼瘋丫頭說道:“說不定那個死在你家的明心禪師,就是這個明心和尚。他已是死了,你再找他,也是白找。”


    南三元不語。


    人都不知惡人崗在哪裏。江湖中人人知道天下有三大惡處,但哪裏是惡人崗,又有誰知道?


    南三元轉身迴頭,又向進士第走去,這一迴他再也不躊躕,直闖入進士第,來到後樓,直奔楚秀秀屋內。


    楚秀秀躺在床上,果然是一副病懨懨模樣。


    南三元問道:“秀秀,你告訴我惡人崗在哪裏?”


    楚秀秀並不答話,隻是瞪圓了兩眼,怔怔地流下淚來。


    “為什麽不問我?”


    南三元猛地迴頭,就見到了那神秘的無名客。


    南三元看他,神色很是冷淡,道:“我忘了,你還是老爹的朋友。”說罷冷冷哂笑。


    南三元明知這人功夫比起自己要超出許多,就是老人爹與大哥一齊出手也未必是他對手。南三元沒見過他出手,隻是他從進士第走出,被這無名客一扯一帶,便即跌倒,便知他手法精妙。


    無名客大聲道:“南三元,你老爹要你活著,你去送死,真真是個瘋子。”


    南三元大笑:“不錯,不錯,你說我是瘋子,我就是個瘋子。”


    他衝上去,扯住楚秀秀,大聲道:“秀秀,你告訴我,惡人崗在哪裏?你要不說,我就死在這裏。”


    楚秀秀臉色蒼白,呆呆看他半晌,迴頭對無名客道:“你就告訴他惡人崗在哪裏,讓他去死好了。”


    無名客長籲,轉身說道:“你跟我來!”


    又是那個酒館,滿牆仍是掛滿頭骨,羊頭牛頭,熏得漆黑,看去十分難看。


    無名客推過杯子,說道:“喝酒。”


    南三元搖頭,他頭一迴見了酒,搖頭不喝。


    無名客道:“隻有三個人知它在哪裏。”


    不等無名客說完,南三元冷冷接口:“不錯,張鐵口也曾告訴我,惡人崗隻有三個人去過,一個是大俠蘧賽花,一個是瘋女人,還有一個是明心和尚。那瘋女人我去找過,她瘋了,又哪裏知道惡人崗?蘧賽花說是也去了惡人崗,這明心和尚是誰,誰也不知道。”


    南三元說罷,一聲長歎。比起老爹大哥來,他活得太久,活得他自己都不耐煩了。隻是他即便去死,也得死在惡人崗上。


    但哪裏去找惡人崗?哪裏能找見明心和尚?


    無名客凝視南三元,慢慢說道:“你老爹把你趕出南家,就是想讓你活命。”


    南三元嘿嘿冷笑:“我怎麽活命,天天喝酒,醉生夢死不成?”


    無名客看他,就見南三元眼中神光閃閃,凜凜有威,真也是一個無極門傳人。


    無名客突然站起來道:“你不再喝酒了?”


    南三元搖頭。


    二人走出酒店。南三元不知說什麽才好,心中驀然想到這無名客隻是老爹朋友,也未必知道惡人崗,自己何必求他?不如離開江北,漫天下去尋,或可蒼天有眼,讓自家尋到惡人崗去處,那時再尋機報仇,也是不晚。


    主意拿定,南三元對無名客就是一揖,說聲:“多謝!”也不知他謝無名客什麽,是謝他幫自家照顧了秀秀,還是謝他當時親眼見得老爹大哥死在家中?


    南三元轉身而走,再未迴頭。


    南三元到了馬市,買了一匹好馬,他想離開江北,從此不再迴來。


    騎馬奔馳,這馬馳驟如風,幾個時辰,便再看不到江北市鎮。南三元趕得急了,也有些疲倦,便來到林邊,下馬躺在地上歇息。


    南三元心中鬱悶,此時人奔南去,不知惡人崗是在東在西,弄得不好,便隻是背道而馳,越走越遠。 忽聽得有人在唱,唱得恰是一段古詞:


    “說他風流也不解愁,


    夏日濃妝,又上繡樓,


    迴頭一望,山青水秀,


    卻恨也悠悠。


    想那枕邊情話,喁喁啾啾,


    說得一夜,隻星兒伴愁。”


    南三元聽這歌聲無拘無束,轉眼之間聲音愈去愈遠,便心知這唱曲兒之人,必是走得遠了,剛想抬頭張望,一眼就見到眼前站著一人,這人正笑眯眯看著南三元。


    南三元看他,道:“你是誰?”這人瞅南三元,竟似相識,他問道:“你找過張鐵口,要去惡人崗?”


    南三元連連點頭,這人又是一笑:“惡人崗我是知道,但你最好別去,你要去了惡人崗,說不定會後悔不及。”


    南三元忽地坐起,大笑道:“我這一輩子早已沒了,若要後悔,還得來生。你就告訴我惡人崗在哪裏,我與你去。”


    這人看著南三元,怔怔地瞅了他半天,才歎道:“你要去惡人崗,那惡人崗是什麽好地方?你偏偏要去?”


    這人顯是不知道惡人崗是什麽地方,他才會說到惡人崗,象是說起一處平平常常的地方。


    南三元大聲道:“你要是知道惡人崗,就告訴我它在什麽地方,我要去惡人崗。”


    那人象是看著一個瘋子,他看看南三元,南三元的模樣實在不雅,衣服已經破爛,臉色也是不好,看樣子象是一個窮途潦倒之人。


    那人笑了,說道:“我明白了,你要想去那惡人崗,想一死在那裏,是不是?”


    南三元看他,不明白他為何能想到自家心思。


    那人道:“你必是與鄰裏打賭,不想活了,就想去那惡人崗,死在那裏,也算得是一個英雄。可惜,可惜。”


    南三元說道:“有什麽可惜的?”


    那人道:“我告訴你,惡人崗上有一十六個人。這一十六個人都是天下最壞的人,他們一個比一個壞。”


    南三元一聽得這人真的知道些惡人崗上的事兒,不由得對這人頗有興味兒了,他呆呆看這人,說道:“好,你真的知道惡人崗,不妨說來聽聽。”


    這人說了不少惡人崗的故事。


    惡人崗上有一十六個惡人。他們一個比一個壞。那裏有一個色鬼,他專喜歡女人,他喜歡女人,還能叫天下他最喜歡的女人也真心喜歡他。因為他有本事讓女人癡迷。惡人崗還有惡鬼,惡鬼做事,人都捉摸不透,誰也不會知道惡鬼如何害你。他能給你下毒,不動聲色,無色無味,殺人於談笑之間。惡人崗上還有一人,功夫蓋世,他叫瘋子。


    南三元問道:“他為什麽叫瘋子?真的是瘋子?”


    那人眼光發光,笑道:“你看我這模樣象不象是一個瘋子?”


    南三元心中一凜,看這人說話一會兒鎮定如恆,一會兒突然瘋瘋張張,不知這人是何許人。


    這人大笑說道:“你要去惡人崗,找到了我,就算找對了人。我帶你去!”


    南三元騎上了馬,對這人說道:“我和你到前麵,買一匹馬,然後再走。”


    那人搖頭道:“不必,不必,你隻是自走,我跟著你走就是。”


    南三元不敢再說什麽,隻是扯住了馬,緩緩而行。


    就見那人跟在他身後,一邊走一邊念叨:“這馬走得太慢,這麽走何時才能到惡人崗,說不定等你到了,人都走光了。”


    南三元聽他一說,就心下放寬,放馬向前疾馳。


    迴頭再看時,見那人那是施施然走在馬後,口中兀自說道:“跟在你馬後麵,沒別的毛病,隻是灰太多了些。”


    南三元驀地想到這人跟在自己馬後,馬飛奔而行,揚起塵灰,該把他弄得灰頭戧臉才對,怎麽這人的一身衣衫都是幹幹淨淨?


    南三元心中納悶,便用力鞭馬,向前飛奔,這馬奔得極快。


    南三元用力縱馬,再迴頭看,不覺大吃一驚,就見馬尾甩時,那人手扯住馬尾,身子飛成一線,恰如一根斜線吊在馬後,馬兒向前縱飛,人也飄蕩。


    南三元這才知道這人竟是天下少見的高手。


    要他這般扯住馬尾,象一葉漂萍,隨著馬兒疾奔,實在無法做到,就是老爹與大哥活著,也難有這般本事。


    南三元跳下馬來,瞪眼看著這人。


    這人看他就是一笑。


    南三元問道:“你是誰?”


    這人用手指撣撣身上衣服,象是在彈灰塵。他揚頭瞥了兩眼南三元,神情十分倨傲,道:“你要去惡人崗,我就帶你去,你又何必知道我是誰?”


    南三元又是一問:“你是誰?”


    那人歎氣,說道:“瘋子,我是瘋子。”


    這人說惡人崗上有十六個惡人,這十六人中就有瘋子,難道這人真是惡人崗上的那個瘋子?


    南三元不知道這瘋子是不是那個瘋子。


    那人看著南三元嘻嘻地笑道:“你看我這人象不象瘋子?”


    南三元見過瘋子,瘋子模樣總是瘋瘋顛顛,張張狂狂。別人看他行事沒一樣是正事,他看自家做事,卻是正正經經。


    這人不象是瘋子。


    他盯住南三元,笑嘻嘻道:“你是南三元,是南家的人?你有一個侄兒,叫做南翔?”


    南三元瞅他,眼裏有火,他恨恨道:“你真是惡人崗之人?你怎麽知道南翔?”


    那人樂了,他說道:“我不但知道你家有一個南翔,還知道你家有一個漂亮女孩兒,她名叫欣鳳。”


    南三元揪住他衣襟,狠狠道:“你是誰?你知道欣鳳與南翔,他們都在哪裏?”


    那人慢慢說道:“南三元,你再揪住我衣服,我就殺了你!”


    南三元恨恨道:“你以為我上你那惡人崗做什麽?我隻是送去,讓你殺我!”


    那人一愣,想不到南三元竟是如此做想,他上惡人崗隻是想讓惡人崗人殺死他,想死在惡人崗上。


    那人道:“螻蟻尚且貪生,你何必自去送死?”


    南三元大聲道:“你惡人崗早早晚晚都得死在一個大俠客手裏,還用得著我殺你們?你們天天做惡,惡有惡報,你惡人崗上的人早早晚晚得死光了!”


    這人聽得南三元如此恨恨詛咒,不由得也是變色。


    那人突地叫道:“南三元,你以為人真的惡有惡報不成?!”


    南三元大聲吼叫:“你惡人崗殺了多少江湖上人,早早晚晚不得好死!”


    那人惡狠狠道:“南三元,你以為你說得對,江湖上是惡有惡報,善有善報麽?我看未必!”


    那人迴手,叭地一下便把南三元輕輕拋開,他這一拋,手法極是巧妙,竟是把南三元生生摔在地上。


    他輕輕湊在南三元身邊,對他道:“南三元,我從前也如你一樣,象個傻瓜,相信終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可我現在不信了,我不信了!”


    他把南三元揪起來,把他的衣領扯直,竟使南三元透不出氣來,他大聲道:“南三元,我告訴你,我惡人崗從來行事頗惡,但崗上的人活得都是滋潤,沒一個人遭什麽惡報。”


    他把南三元扔在地上,摔得他發昏。


    南三元看他,不明白這人怎麽突地也是臉色大變,莫非這瘋子也有難言之隱?莫非他也是有什麽心事,難以對人說出?莫非他也是遇上了什麽傷心大事,讓他從此改了初衷?


    南三元剛想對他問問,就聽得他冷冷道:“南三元,你最好再也不要對我說些什麽惡善一類的屁話,如是你再說,小心不到惡人崗,我就宰了你!”


    南三元不知道這瘋子為什麽要如此說話,他看看瘋子,他瘋子的話,如是他再說,瘋子定然會殺死他。


    他不敢再說了。


    兩人再也無話。


    惡人崗在哪裏?


    南三元不知道,但瘋子知道。瘋子隻是帶著他,慢慢向南走。現在南三元知道惡人崗在南邊,知道瘋子正帶著他去惡人崗。


    瘋子自從與他那一番對話,再也無話,隻是默默帶著他走路。


    這一日到了一座山前。


    瘋子道:“南三元,你是真想到惡人崗,這就到了。”


    南三元隨他上去,就見山石壘然,一塊跟著一塊,中間有小路逶迤而上,到了山上,就見幾隻石龜馱著石碑。


    瘋子說道:“南三元,這裏就是惡人崗。你要是再走,就如同進了地獄,從此再無生路。你現在轉頭迴去,說不定還可以活下去。”


    南三元笑道:“這裏就是惡人崗?怎麽我還沒看見惡人?”


    瘋子道:“我便是惡人崗上的人。”


    瘋子打了一聲唿哨,惡人崗上頓時熱鬧起來,唿哨連聲,人都象從地下突然冒出,星星落落地站了幾人。


    南三元毫無畏懼,看著瘋子上前,用手去推石碑,聽得轟隆隆巨響,石龜閃動,眼前便出現一條甬路。


    這是通向死亡之路!


    蘧賽花躺在石床上,身邊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南翔,另一個是活菩薩。


    蘧賽花雙目平視,望著床前石壁,石壁上麵掛著一張大畫,是漢武狩獵圖。蘧賽花冷眼一瞧,便看出圖上一共是八十一匹馬,九十八個人。


    蘧賽花瞪眼看著,突然問道:“你知道這圖上有多少人?”


    活菩薩一愣,臉色居然一紅,說道:“我數過許多遍,就是數不清。”


    她說的也是實話,每到夜深不寐,她就眼看這畫,想著心事。那時這活菩薩也數這畫中人馬,無奈她心思不定,就有時把馬數成了人,有時把人數成了馬。


    蘧賽花一笑,雖是笑容在臉上,但心中卻更是憂慮。


    他想到這活菩薩雖是一心護著自己與南翔,但在惡人崗十六惡人之中,活菩薩心機不深,功夫又不高,憑她又怎能護得住蘧賽花二人?


    活菩薩對南翔道:“你就在外麵小屋石凳上睡,好不好?”


    活菩薩對別人極少笑,對南翔卻笑得分外殷勤。


    南翔卻把眼來看蘧賽花,蘧賽花也是略一點頭。


    南翔轉身出去,自去睡了。


    活菩薩看著蘧賽花,慢慢說道:“你恨不恨我?”


    蘧賽花看她,心道:我為何要恨你?


    活菩薩道:“他們害你,要殺你,我本來該出手救你,隻是我沒出手,你恨我不恨?”


    蘧賽花唯有苦笑。


    活菩薩說道:“我真想救你。隻是心想讓他們先打,把你胳膊打折,把你腿打斷,不然你豈不是還會走?你豈不是還是那個驕傲不成的大俠蘧賽花?他們打你一下,我就心裏哆嗦一下,恨不能宰了他們……”


    活菩薩說著話,竟然流淚,淚水都落在蘧賽花胸襟之上。


    蘧賽花看著活菩薩,心中奇怪,詫異道:這個女人比我在街上見到的那些向我凝睇注目的妙齡少女要真醜上幾倍。如是不是在惡人崗,我怎能理睬她?隻是我如今看她,也知道她有一片女人心思,待我真是不差。


    蘧賽花看著活菩薩流淚,心中也有些感動,隻是看她,卻不作聲。


    活菩薩正在這裏哭天抹淚,就聽得有人尖聲尖氣地道:“胖子,是你找我?”


    蘧賽花與活菩薩都是抬頭,活菩薩正趴在蘧賽花胸前,抬頭一見這人,不由得眉開眼笑,說道:“我正找你,你來看看,他身上的傷是不是不礙事了?”


    蘧賽花一看,這個被叫做惡鬼的人竟是一個孩子。但他神色極是鄭重,看著蘧賽花,湊向前來,坐在床邊,伸出一隻小手,就來為蘧賽花把脈。


    過了一會兒,便道:“也不礙事,總是死不了。”


    活菩薩看著他,小心翼翼,就象看著神仙名醫,陪笑道:“惡鬼,你看要給人吃些什麽藥?”


    那孩子天真一笑,道:“吃什麽藥,再好也不過是些什麽小還丹,九轉還命丸藥一類,又有什麽稀罕?”


    說著這惡鬼竟把手伸進袋裏去掏,掏來掏去,掏出一些藥瓶來,打開看看,就道:“不是。”再看看,又道:“不是。”最後掏出一瓶藥,說道:“是了,是了,就是這藥。”


    這惡鬼叫活菩薩倒水來,給蘧賽花吃下這藥。


    蘧賽花吃下這藥,頓覺渾身涼爽,再沒了那火辣辣疼痛。他閉上眼,喘息一陣,才睜眼對惡鬼道:“多謝。”


    這一句話說得惡鬼跳了起來,大叫道:“胖子,你聽他說啥?他對我說多謝。我在惡人崗上活了一輩子,也不曾聽見有人說過一句多謝。這話聽起來,真個新鮮!”


    說罷便是尖聲而笑。


    活菩薩也覺得好笑,就咧開大嘴,陪著他笑。


    突然蘧賽花兩眼圓睜,直直地看著這惡鬼,道:“你這藥……不對。”


    活菩薩看著蘧賽花,見他身子一怔,象是要舒展四肢,突地又向一處緊縮,渾身哆嗦,臉色變得極是蒼白,汗水已大顆大顆滾落下來,不由驚叫:“蘧賽花,你怎麽了?”


    惡鬼急得直拍胸脯,道:“完了,完了,我給他吃錯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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