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旅行使人存在。”


    我卻說:“旅行令人覺得自己更渺小”。


    大自然景像愈偉大,愈發顯得人如螞蟻,微不足道。


    這幾年以來,我的足跡已踏遍了大半個地球,聽來似乎我是個對旅遊相當狂熱的旅行家,但事實並非如此。


    我經常在外地東奔西走,比季侯鳥還忙碌,但絕對不是“為旅遊而旅遊”。至於到底所為何事,隻要各位留意我敘述的種種經曆,自會明白。


    甫自英國抵港,離開機場後馬上趕到教堂,參加一個老朋友的婚禮。


    自紅勘海底隧道過海到港島,塞車是必然的事。


    既有塞車,就有遲到,這是城市人生活的一部分。


    當的士停在教堂門外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


    我遲到了整整一小時。


    小高在教堂的婚禮儀式,當然早已完成,我這樣想。


    但想當然的事,往往未必理所當然。


    我一下車,就有人為我提行李。


    那是一個身高一米九八的大漢,他衣著整齊,穿西裝,結上蝴蝶領帶,襯衫雪白得像鮮奶。


    他是我的管家——老衛。


    他最大的優點和最大的缺點,都可以用三個字來形容,那是“少說話”。


    我問他:“小高呢?”


    老衛答:“等。”


    我眉頭一皺,道:“他在等什麽?”


    老衛再答多一個字:“你。”


    我嚇了一大跳,心中大罵:“小高過了今天便是老高了,做事還是瘋瘋癲癲。結婚便結婚,等什麽?我既不是伴郎,也不是新郎、新娘,我遲到了,又有什麽好等的呢。”


    我一麵心中大罵,一麵以一百米短跑的衝刺速度,旋風似的卷入教堂。


    一個我認識的老神父,一看見我,便立刻朗聲說道:“感謝主,他終於來了。”


    然後,我感覺到最少有幾百對眼睛同時向我身上望過拉來。


    我心中把小高罵得更厲害,但臉上卻隻得努力地製造一個笑容出來。


    小高,你真有出息!


    為了我一個人,你竟然鬥膽把婚禮儀式押後,讓幾百為親友嘉賓,在教堂裏呆呆地等了一小時。


    我忍不住上前問老神父:“結婚是神聖的事,你怎能容許高天豪先生把婚禮儀式隨便押後?”


    老神父微微一笑,道:“這並不是高先生一個人的意,而是經過投票決定的行動。”


    我陡地呆住,半晌才道:“又不是競選議員,投什麽票?”


    老神父道:“在場所有賓客都知道你正由英國乘搭飛機迴來時間延誤在所難免。但很多人都想見一見你,所以由高先生提議投票決定,是否要等你到達,才舉行婚禮。結果,以五百零九票對一票,通過讚成繼續等候你。”


    老神父說完這些話之後,教堂裏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場麵。


    我並不是什麽明星、球星、歌星,隻是一個遊手好閑、全憑一己喜惡而行事的“浪子式人物”。但小高卻把我捧得像個“超級偶像”,真是荒謬絕倫,可惡複可笑。


    在這些離奇的掌聲下,我的臉不由自主地發熱。


    這時候,我看見小高正興高采烈地衝過來。


    他比我年輕三歲,屬犬,星座是獅子座。


    算來算去,都是“犬科動物”。(筆者按:這隻是洛雲與小高之間老朋友的玩笑話,其他屬犬又屬於獅子座的朋友,請勿過敏及見怪。)說句真心話,小高的笑臉,實在是很可愛的。


    幸好我並不是個同性戀者,否則今天便是我失戀的日子。


    和小高擁抱在一起,在這一瞬間,我們既有太多的喜悅,也有太多的感慨。


    連小高也脫離了王老五陣營,我卻連女朋友也沒有,究竟是他太早熟,還是我太遲鈍?


    難說!難說!


    小高笑道:“我還以為你會把英倫的大笨鍾抬迴來給我做結婚賀禮哩!”


    我搖搖頭:“你太聰明,大笨鍾不配做你的禮物。”


    小高退開半步,雙手熱情地捏著我兩邊肩膊。“你能及時趕來,已是最佳禮物。”


    我哈哈一笑:“早知如此,應該叫人把我用花紙和絲帶包起來送給你。”


    婚禮儀式很熱鬧,小高是男主角,我是超級性格演員,反而那個伴郎,沉默得像一塊布景板。


    至於新娘,絕非等閑人物。


    她複姓司徒,芳名婉婉。


    姓氏並不冷僻,名字也不怎樣特別,但連名帶姓湊在一起,卻給人一種奇異鮮明、氣派獨特的感覺。


    司徒婉婉的家世,大有來曆。她的老頭子司徒九,更是一位充滿傳奇色彩的江湖異人。有關這兩父女的來龍去脈,以後自有詳細描述。


    婚禮儀式結束後,我問老衛:“全場唯一投反對票的人,是不是你?”


    我以為一定是他,豈料他搖頭。


    我大感詫異:“不是你又是誰?”


    老衛迴答:“新娘。”


    這答案,出乎我意料之外,但細心一想,卻在情理之中。


    司徒婉婉果然並非等閑之輩,小高有福了。


    晚上,照例大排筵席,設宴在五星級大酒店的宴會部,場麵一流,菜式價錢更一流。


    但味道卻是第八流。


    小高本非庸俗之人,但到了結婚之日,這個平時十分瀟灑的高先生,立刻變得像個粵語殘片裏的人物,不斷捧著杯子在數十張酒桌間鑽來鑽去。


    看見這俊俏而忙碌的新郎,我慶幸今天娶老婆的人並不是我。


    吃不到的葡萄不一定酸,已塞進嘴巴裏的葡萄可能又澀又苦。


    婉婉當然漂亮,誰敢說她不是個美人胚子?


    她若連外表都不及格,小高又豈會一頭撞進她的懷抱?


    好不容易才吃過炒飯、伊麵,酒席散了,一對新人笑吟吟地在一門外送客。


    但我走不了。


    因為小高千叮萬囑,吩咐我一定要留下來。


    平時,隻有小高聽我的。


    但今天,他是至尊我是板凳,他怎樣說,我就隻好怎樣辦。


    待赴宴親友一一散去後,小高神秘兮兮地走過來,對我說道:“多謝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我一怔,接著更正他:“你喝醉了,那是結婚賀禮,並不是生日禮物。”


    當我說完這幾句話之後,我看著小高的眼神,並不像個醉蛋,卻像一隻小狐狸。


    小高得意洋洋地掏出一張身份證,笑道:“今天,既是我的生日,也是我結婚的大喜日子。但你隻送一份賀禮,這筆帳是不是非算不可?”


    在平時,他若鬥膽在我麵前玩這等花樣,隻怕他的鼻子立刻就會“快高長大”。


    但今天,我隻得唯命是從。


    我笑道:“恭喜新郎哥,賀喜新郎哥,你想要什麽禮物?”


    小高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說道:“我若說了,你可不能賴帳,ok!”


    好家夥,居然“趁婚打劫”,這種人若早生一千幾百年,定必落草為寇,做其梁山好漢。


    我大方地點點頭,道:“不賴帳便不賴帳,但願你沒有看中我這條褲子!”


    小高怪笑:“後天我要去度蜜月。”


    我一呆:“你要我送你兩張機票嗎?”


    小高搖頭道:“不是你送給我,是我送給你。”


    此人果然狡猾,雖然一時間未能猜透他的真正用意,但他早有預謀,為我布下天羅地網,已是昭然若揭之事。


    我隻好裝傻,眨眨眼道:“兩天之後,究竟是你度蜜月?還是我度蜜月?”


    小高嘻嘻一笑:“我要你送的這份大禮,說穿了簡單不過,就是要你陪我們一起去度蜜月。”


    圖窮匕乃現,好精彩的一個混蛋!


    他兩口子度蜜月去也,卻還嫌旅途過於沉悶單調,於是布下陷阱,網羅了一個叫洛雲的大呆鴨來做他兩口子的陪客。


    難怪我曾經有一個月乘搭六十三次飛機的驕人紀錄了。


    既然己落入圈套,也就不必再跟小高婆婆媽媽。


    我告訴他:“今晚春宵一刻值千金,後天準時在機場集合。”


    小高興高采烈地笑起來。


    但我卻擔心新娘子會用高跟鞋敲穿他的腦袋。


    迴到雲霧居(在下寓所),把約定的事情告訴老衛,老衛屈指一算,道:“險!”


    近數年來,他閑來喜鑽研占卜算命之法,又掌握了我的生辰八字,所以,我常成為他研習占卜算命的首要對像。


    我沒有追問他這個“險”字,到底險在何處。


    我隻是想:“二人世界變成三人世界,決難天下太平,尤其是小高的老婆對我印像平平,此番貿然插足其間,自是礙手礙腳,危險之至。”


    左右思量,決定自動消失,一於爽約。


    也許小高會為此事而氣得呱呱大叫,但隻要登上飛機,和新娘子喁喁細語片刻,我這個老朋友的影子,很快就會被拋到九霄雲外。


    翌日,我已另作安排,準備前往大嶼山探訪一個忽然出了家的老同學。


    我這個老同學是由小學一年級開始認識至今的,他年少得誌家庭背景聲威渲赫,豈料突然看破紅塵,出家做了和尚,當真匪夷笪所思之至。


    早上七點,我在中環打電話找老衛:“你明天早上八點三十分到機場通知高先生,說我臨時有急事,不能陪他去度蜜月了。”


    隻等老衛迴答一個“好”字,我便會立刻掛斷電話然後獨自駕駛帆船前往大嶼山。


    豈料老衛的迴答卻是:“聶院長在家裏等你,已等了三小時五十六分半。”


    我陡地一呆,道:“你不是說聶九十先生吧?”


    老衛道:“聶院長在上個月再次把名字更改,他現在叫聶一百!”


    我呆住了,真真正正的呆祝


    聶院長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社會福利工作人員。當然,他早已退休,因為數年前我在一間不牟利老人院裏認識他時,他已年逾九旬。


    據說,他每十年都把名字更改,由五十歲開始聶五十、聶六十、聶七十、聶八十、聶九十直到現在,他已成為了聶一百。


    聶一百不但是一位資深的社會福利工作人員,也是一位極負盛名的書畫家。


    但這十年以來,他已不再提筆寫字畫畫,那是因為他年紀老邁,力不從心之故。


    如今,他更已成為百歲人瑞,當然更是垂垂老矣。


    我呆了好一會之後,才能開口繼續問老衛:“聶院長有什麽事情,可以在電話裏和我談談嗎?”


    老衛答:“絕不可能。”


    我眉頭大皺:“何以見得。”


    老衛道:“我說不上來,你迴來看看他老人家的嘴巴,便知道答案。”


    老衛的說話忽然多了,用詞比平時冗贅好幾倍。


    我知道,每逢遇上一些特別奇怪或者特別嚴重的事故,他的說話就會比平時豐富起來。


    我決定迴家看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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