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片刻,那個坑中的浮雪,才抖動起來,然後,看到唐豪從積雪之中,鑽了出來。


    他也不忙抖去身上的積雪,才一鑽出來,便向前一個箭步,來到了已然倒坍了的茅屋之前,手臂一振,將一根橫梁,托了起來。


    然後,他身形一閃,鑽進了屋頂底下,他先在炕上,將被封住了穴道的凃雪紅的手臂抓起,拉下坑來,然後躍進地窖之中。


    地窖中十分昏暗,隻有從上麵透下來的微弱光線,但是唐豪在這地窖中工作了二十年,根本閉著眼睛,也可知道地道的入口處,是在什麽地方的。


    他搬開了兩個大酒缸,掀起了一塊木板,一抖手,先將凃雪紅拋了進去。


    也就在他自己的身子,將要鑽下去之際,他又聽到了馬嘶聲傳了過來。


    這一次,來的人可真不少,聲音聽來還相當遠,但聲勢已然不凡了。


    唐豪突然“哈哈”一笑,自他的臉上,也現出了十分得意的神情來,他身子一縮,進了地道,那塊木板也已“啪”地蓋上。


    那塊板蓋上之後,在地麵上來看,是一點跡象也看不出來了,更何況屋頂已坍,還有誰來注意這間破茅屋中的一切呢?


    今天的一切,雖然全然出乎他意料之外,和他二十年來刻板的日子大不相同,而且,他的真麵目也給人認了出來。


    但是,事情發展到如今為止,似乎對他更有利了。


    本來,他的地道已經直掘到天一堡的中心了,在地道的盡頭處,是一塊大石板,隻消頂開這塊石板,就可以進入天一堡了。


    但是,他一直缺乏頂起那塊石板的勇氣。


    有時,他會伏在那塊石板下麵,聽著上麵傳來的腳步聲,以及隱約可聞的歌聲,想弄明白那究竟是天一堡中的什麽地方,然後才采取行動。


    但是,一個多月下來,他卻沒有什麽結果,他隻不過得出了一個結論,那便是這一定是一個極重要的地方,目前不但來往的人不多,而且,來往的人,腳步聲放得十分輕,更加難得聽到他們的講話聲,就算有些語聲,也隻是隱約可辨而已。


    唐豪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到了什麽時候,他才會有勇氣去頂開這塊石板,這樣因循下去,可能他半年一載,也不想采取行動的。


    但是今天既然在突然之間,發生了那樣的變故,那就逼得他非迅速采取行動不可了。


    而且,如今的情形,是對他如此有利,天一堡中的高手出來了如此之多,可能連堡主凃龍也出來了,而且,他還捉到了凃雪紅。


    這一切好運,都應該感謝那倉惶逃入自己茅屋之中的那一男一女才是。


    唐豪拖著凃雪紅,在狹窄的地道中爬行著,他一麵爬,一麵在想,及至他想到了那一男一女之際,他陡地一驚,這兩人到哪裏去了?


    難道他們也順著地道,一直向前爬了出去?


    一想到這一點,他心頭不禁狂跳起來,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麽,他二十年的心血,便全然白費了,而且,他一定不能活著出了這條由他費了二十年功夫,一鏟又一鏟挖成的地道了。


    但是,他心中的震駭,卻很快又平複下來,他是十分老謀深算的人,他的地道,也不是直通的,而是有如幾個閘口的,每一個閘口,看來都好像是地道的盡頭一樣,那一男一女兩人,一定是順著地道,向前爬了出去,但是他們也一定爬不到天一堡,他們至多爬到第一個閘口處,就要停下來了


    唐豪定了定神,沉聲問道:“你們兩人,可是在地道中麽?”


    他的聲音,綿綿不絕地傳了出去,可以傳得老遠。


    而且,在地道中聽來,他的聲音十分悶實,倒像是他被人封住了口一般。


    唐豪叫了兩聲,卻是聽不到有人迴答,他略呆了一呆,已然覺得事情十分不尋常,他不再唿喚,屏住氣息,伏在地上,向前傾聽著。


    在地道之中,一切細微的聲響,都可以聽得相當清楚。唐豪在靜下來不久,便聽得前麵,隱隱約約,有喘息聲傳了過來。


    那喘息聲,當然便是那一男一女之中,受了傷的那個男子所發出來的了。


    那麽,他們正在地道之中,而且,從聲音來辨別,他們正是在地道的第一道閘口處,他們絕不可能聽不到自己的叫聲的,他們為什麽不迴答自己呢?


    唐豪慢慢地吸了一口氣,這兩個人,雪中逃到自己茅屋中的時候,如何狼狽?自己若不是收容了他們,當然不致於暴露了隱藏二十年的身份,難道那麽快,他們就對自己忘恩負義了?還是他們也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是以才對自己有了敵意的?


    唐豪一麵想著,一麵仍在慢慢地向前爬,但是他已加倍的小心了。


    這時,他在地道中爬行著,十分緩慢,可以說一點聲音也沒有,正因為這樣,是以從前麵傳來的喘息聲,也越聽越清楚了。


    到後來,唐豪已然可以肯定,那喘息聲離自己隻有一丈遠近了。


    他正想再一次喝問時,隻聽得前麵忽然傳來一個怯生生地,聽來十分低微的女子聲音,用十分焦急的語聲道:“浩生哥,你感到怎樣了?”


    她的問題,並沒有得到迴答,卻隻是引起了一陣呻吟聲。


    從那一陣呻吟聲聽來,發出呻吟聲的人,分明在竭力抑製著他自己所受的痛苦,是以聲音雖低,聽起來卻更驚心動。


    那女子聲音又道:“剛才聽得唐老爹在叫我們,現在又好久沒有聲音了,不知道他是不是以為我們不在地道中,所以退了出去的?”


    那種呻吟聲又響了起來,然後,才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道:“不……不會的。”


    那女子啜泣了兩聲,但立時硬生生忍住了哭聲道:“那―我們不是完了?”


    那男的道:“是……完了,你……玉琴妹,你……可後悔麽?”


    那女的淒淒幽幽地笑了一下,道:“浩生哥,我若是後悔,我會跟你出來麽?”


    那男的長長籲了口氣,他的呻吟聲又持續了好一會,才聽得他突然提高了聲音,道:“唐豪,你……你在什麽地方?”


    唐豪早已在他們的對話之中,知道他們已然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是以對於他們這一句話,絕不驚異,他隻是沉聲道:“我就在你們的麵前。”


    那一男一女兩人,顯然絕想不到唐豪就在他們如此之近處,是以唐豪一開口,他們兩人便不約而同,一齊發出了倒抽一口涼氣之聲。


    接著,那男的便道:“你……你……準備……如何對我們?”


    唐豪笑了一下,道:“你何以這樣害怕,難道我的名頭,你們也早有所聞麽?”


    唐豪心中,又奇怪,又高興,,因為他不在武林在走動,已有二十年之久了,可是他的名字一提出來,卻還是立即有人知道。


    可是又不免奇怪的是,年長的一輩武林中人,自然知道他的名頭,但是何以天一堡中的年輕人,也個個知道血掌唐豪呢?


    尤其是天一堡僻處塞外,堡中規矩又極其嚴格,每年一次,被派往中原采辦應用物事的人,全是堡中的地位極高的人,也輪不到年輕的人。


    如果說是堡主凃龍向他們提起的,那更是不可想像的事,堡主凃龍……一想到那凃堡主,血掌唐豪上不兩排牙齒,緊緊地咬著,發出一陣格格聲來。


    那女的抖聲道:“自然……你的大名,我們在天一堡中,多有耳聞。”


    唐豪“哼”一聲,道:“常提起我的有誰,可是凃龍老賊麽?”


    那女的道:“倒不是凃堡主,而且,凃堡主是不準人家談論你的,有一次兩個人在談及你的名頭,恰好給堡主聽到,各挨了一巴掌,更有一次,我聽得小姐在問堡主,血掌唐豪是什麽人,堡主平日何等疼愛小姐,但卻也挨了堡主的罵。”


    那女的講到這裏,男的又掙紮著道:“……提起什麽……小姐。”


    那女的連忙柔聲安慰道:“浩生哥,你放心,小姐找不到我們的。”


    唐豪心中疑雲更甚,道:“那麽,天一堡中提到我的,是什麽人?”


    那女的聲音之中,突然充滿了恐懼,幾乎比她剛才問唐豪怎樣處置她時更甚,她道:“那……不是什麽人,而是……”


    那男的歎了一口氣,道:“玉琴,別忙說。”


    唐豪卻立時道:“說!”


    那女的囁嚅道:“我說,那是堡中的一個……厲鬼,他的聲音難聽極了,他……好像是住在堡中心的黑鐵塔之上,堡主從來不準任何人上黑鐵塔一步,不時,在黑鐵塔上,就會傳出難聽之極的聲音來,嚎叫著:‘唐豪!唐豪,血掌唐豪……’是以天一堡中,都知道尊駕大名,有一些到過中原的人,也說……尊駕是一個……是一個……”


    唐豪幹笑一聲,接了上去,道:“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是不是?”


    那女的語聲道:“是,可是……你卻……救了我們。”


    唐豪又幹笑了兩聲,道:“在天一堡中,難道沒有人懷疑那住在黑鐵塔上的是一個人,而不是什麽厲鬼麽?”


    那女的忙道:“不,不,那的確是厲鬼,有幾次,我侍候小姐,在堡主身邊,連堡主一聽到那樣的叫聲,他臉上也驟然變色,堡主的武功何等高強,根本沒有人敵得過他,連他也感到了害怕,可知那一定是……鬼了。”


    血掌唐豪聽到這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時,他心頭的疑問,更加強烈了,而他想到天一堡中去的願望,也是更加強烈了。


    他呆了片刻,才道:“你們兩人,隻說是從天一堡中逃出來,一個又受了重傷,又說是傷在堡主的愛女凃雪紅之手的,你們究竟是什麽人?我為你們,已惹了極大的麻煩上身,你們必須對我直言。”


    那女的道:“我……叫玉琴,人人都這樣叫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姓什麽,多半是一個孤兒,因為從小在堡中,我就是被人唿來喝去,我從來都是被人欺負慣的。”


    她那幾句話,講得十分幽怨,而在漆黑的地道中聽來,更是使人感到同情她的遭遇,連唐豪這樣的魔頭,竟也跟著歎了一聲。


    那女的又道:“我長大了……就服侍著小姐,我算是她的出氣筒……我隻是一個婢女,有什麽好說的?”


    她一麵講著,一麵又忍不住又發出了幾下抽噎聲來。


    但是她是顯然是一向壓抑慣了的,是以隻略露了兩下哭聲,便立刻止住了。


    唐豪沉聲道:“我看你抱著他,從雪地中飛掠而來,來勢極快,武功已有了相當造詣,你武功卻是由何學來的,難道人人欺負你,還有人教你武功麽?”


    那女的聲音,頓時由極度幽怨,而變得充滿了感情,道:“天一堡中,有一個人對我是好好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浩生哥。”


    唐豪沉聲道:“我明白了,但是他又是什麽人?”


    玉琴一提起她的“浩生哥”,語音中感情之充沛,隻聽得她講一個字,就可以感覺得出來,她道:“浩生哥是堡主的外甥——”


    唐豪隻聽了一句,便立時打斷了玉琴的話頭,“哼”了一聲,道:“是林霆老怪物的兒子?”


    天一堡凃堡主的夫人,是天池一怪林霆的妹子,那乃是武林中人盡皆知之事,凃夫人早故,天池一怪林霆,早年因逢天池附近,雪蓮五百年一開的盛期,引得武林中各門各派的高手,齊來爭奪,林霆的武功雖高,也難以抵敵,終於被武當派的劍俠,逼下了十丈深淵,屍首無著,那麽,林霆的兒子,寄住在天一堡中,自然也不是什麽出奇之事了。


    他的話才出口,便聽得那男的道:“你……說對了。”


    唐豪道:“你是林老怪的兒子,武功自不會低,何以會在凃雪紅的鞭下,傷成這樣?”


    林浩生又長歎一聲,他的傷勢十分沉重,因之即使是那一聲長歎聲,也是斷斷續續的。


    玉琴忙道:“浩生哥人好,他從他還在繈褓之中,便遭變故,一直是在天一堡中長大的,養育之恩不可忘,是以他……竟不還手。”


    唐豪“哼”地一聲,道:“傻瓜。”


    他說了這兩個字之後,停了半晌,心念電轉,然後又道:“你們兩人,全在天一堡中長大,堡中的地形,一定十分熟了?”


    玉琴道:“是……是的。”


    “我和凃龍老賊,有一段血海深仇,不瞞你們說,這條地道,是我費了二十年心血掘成的,已可直通到天一堡之中。”


    林浩生和玉琴兩人聽了,都發出了一下驚歎之聲。


    唐豪繼續道:“我本來是想地道一掘通,偷進入天一堡內,暗中對凃龍老賊下手的,但是我又明知凃龍老賊的武功在我之上,惟恐一擊不中,以後就沒有了機會,是以遲遲未曾發動。”


    他講到這裏,又頓了一頓,道:“如今遇到了你們,可就好了。”


    他們兩人,都呆了半晌,然後才聽得林浩生道:“你……這樣講,卻是何意?”


    唐豪道:“你們全是在天一堡中長大的,自然知道凃龍老賊日常起居之所,我帶你們偷進天一堡去,待我找一個最隱蔽的地方躲起來,殺了凃老賊,以報多少年來的深仇大恨。”


    唐豪這幾句話,講到最後,由於實在講得太咬牙切齒之故,是以地道之中,隻聽得一陣嗡嗡的聲響。


    等到一陣嗡嗡聲靜了下去之後,地道中又迴複了寂靜,卻是聽不到林浩生和玉琴兩人的聲音。


    唐豪又道:“我殺了凃老賊,立時遠走,這天一堡堡主,自然也非你莫屬了。”


    他這句話自然是對林浩生講的。


    可是,林浩生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唐豪本來隻當自己已講了出來,對方定然雀躍應允,和自己一齊合作的了,這時,他才覺出不妙。


    他呆了一呆,才道“怎麽?敢情現成的天一堡主,不想做麽?”


    林浩生仍然不出聲,黑暗之中,隻聽得玉琴怯生生地道:“浩生哥,他……在問你哩!”


    林浩生這才出了聲,道:“玉琴,你想我會怎樣迴答他?”


    玉琴幽幽地道:“我知道,你定然不會答應他的。”


    林浩生的聲音中,充滿了欣喜,道:“玉琴,不枉了我們……那麽好,你果然知道我的心意。”


    血掌唐豪聽了,不禁大怒,厲聲道:“什麽,你不答應麽?”


    他那句話,在漆黑的地道中聽來,實在是駭人之極,但是林浩生和玉琴兩人,卻顯然未被他駭到,他們兩人,異口同聲,像是在迴答一個普通的問題一樣,語音十分之平靜,道:“是的。”


    血掌唐豪“桀桀”地笑起來,道:“那我也不勉強你們,但是我這條地道,卻是一個極大的秘密,我不能留下你們兩人活口了。”


    他一麵“嘿嘿”地冷笑著,同時他的手掌,也已漸漸地揚了起來。


    這時,唐豪和玉琴、林浩生兩人,相距隻有四五尺,但由於地道中一片漆黑,隔得再近,也是看不見的,可是在唐豪揚起了手掌之後,地道之中,立時彌漫著一陣異樣的血腥味。


    而玉琴和林浩生兩人,縮在如同盡頭一樣的地道閘口處,一麵有閘擋住去路,一麵又有唐豪擋著,他們是逃無可逃的。


    唐豪的手掌揚起來之後,又冷冷地道:“你們可得想清楚了。”


    林浩生的聲音立時響了起來,道:“你不要問了,這事根本是不必想的,我幼失雙親,自幼在天一堡中,受我舅父扶養成人,你是他的仇人,我隻恨自己身受重傷,無能代他應敵,怎能再帶你去行兇?”


    他一口氣講了一大串話,接下來,便氣喘不已。


    唐豪一聲冷笑,道:“可是你別忘記,是誰你把打得身負重傷,又要將你們兩人,趕盡殺絕的?”


    林浩生長歎一聲道:“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舅父對我總是好的,你要殺便殺,不必多言……玉琴,你不必害怕,我們……可以死在一起,這……已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運氣了。”


    玉琴一麵啜泣著,一麵道:“是的,浩生哥,我已經很喜歡了,我們終於在一起了,是不是?我們終於在一起了,在一起死,也比分開好……我不難過。”


    唐豪的手掌揚起,本來早已準備一連兩掌,向前擊出去的。


    可是,這時候他的手掌卻僵在半空之中,像是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阻止他的手掌一樣。


    而事實上,這時林浩生和玉琴,如果可以看得見唐豪的話,他們的心中,更要奇怪不已,因為他們可以看到唐豪的雙眼之中,熱淚在滾滾而下。


    唐豪這時,耳中隻翻來覆去地響著一句話,那句話便是:在一起死,也比分開好。


    在唐豪耳際縈迴的這一句話,也是一個女子說的,但是卻不是玉琴,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唐豪實在是不願再想的,因為他一想起來,就感到莫名悲痛,就感到忍不住要流淚。


    可是這時,同樣的話,他卻又聽到,但不過這一次,和多少年之前他聽到那句話時候大不相同,那時他們正被人趕盡殺絕,到了絕境,到如今,卻是人家的性命,在他的手中。


    漆黑的地道中,好一會兒沒有聲響。


    好久,才聽林浩生道:“你……如何還不下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塵白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倪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倪匡並收藏紅塵白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