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個人,和十五匹馬,全是夥在一起,看出情形不對,搶了牲口飛奔的那一批人,其中大多數是玉娘子的親信。


    山坳裏生著幾堆老大的篝火,寒風雖勁,倒也冷不著在篝火旁的那些人,隻不過被篝火冒起的濃煙,薰得雙眼發紅而已。這些人之中,有的已跟了玉娘子好幾年,但不論跟了玉娘子多久,他們以前,做夢也想不到,像玉娘子那樣,千嬌百媚的美人,也會變得如此難看,如此可怕!


    在閃動的篝火照映之下,玉娘子的一張臉,簡直是鐵青的,她的額上,青筋一直綻著,可以看得出,青筋還在隱隱地跳動著。


    他們一夥人,到這裏停下來之後,天色才黑,現在,天可能已快亮了,不過玉娘子自從一停下來之後,就沒有說過一句話。


    不但玉娘子未曾說過一句話,幾乎所有的人,全不曾說過一句話。上半夜,他們都怔怔地望著直衝向半空中,通紅的濃煙,飛揚的火星,好些人的喉中,都發出一陣陣奇異的,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咯咯”聲來。下半夜,火星子也望不見了,他們又個個低下頭來。


    李四一直陪在玉娘子的身邊,山坳裏的那種沉靜,實在太難堪了,李四終於開了口,道:“不要緊,我們還可以從頭來過!”


    李四一開口,玉娘子額上的青筋,跳動得更劇烈,李四又說道:“我還帶了些銀票在身上,幾個大銀行,我們都有錢存著,呆守在這裏幹什麽,走吧,先上濟南去……”


    李四一麵說,一麵在征求玉娘子的同意,玉娘子驀地抬起頭來,在她雙眼之中,射出一股極其尖銳的光芒,她語音低沉,仔細聽來,可以聽得出她所說的字,每一個字都在打著顫,但是她所說的話,卻又那麽堅決,她道:“我不走!”


    她在講了那三個字之後,忽然又笑了起來,她所發出的笑聲,不再是那麽甜膩得叫人有蕩心蝕魄之感,反倒像是夜貓子在叫著一樣,叫人不寒而栗。


    她陡然止住了笑聲,道:“我要抓住他們,將他們的肉,一片片的割下來,在火裏烤熟了,塞進他們自己的口裏去!”


    李四打了一個寒戰,他實在笑不出來,連他想將話說得輕鬆些都做不到,他的舌頭仿彿麻木得不聽使喚,他呆了好半晌,才訥訥道:“那王八蛋隻怕已經燒死了呀!”


    玉娘子立時接口道:“保佑他能夠逃出去!”


    李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玉娘子突然轉過身來,望著圍在篝火邊的那些人,叫道:“全站起來!”


    雖然經曆了這樣的巨變,但玉娘子還是玉娘子,她說“全站起來”,就沒有人敢坐著,一下子全站了起來。


    玉娘子的神情,似乎已漸漸恢複了常態,隻不過她的聲音,在寒風中聽來,仍然是那麽淒厲,她一字一頓,道:“說出去可別再見人了,我們竟會栽在這樣一個人手裏,吃了這麽大的虧!”


    那十來個大漢,人人都望著玉娘子,不出聲,玉娘子又道:“你們放心,四爺剛才已說了,我們還有很多錢,餓不死我們!”


    那十來個大漢,齊聲答應著,玉娘子的聲音,聽來更淒厲,道:“有帶了槍出來沒有,連子彈全給我!”


    玉娘子和李四,全匆忙得連槍也沒有帶出來,但玉娘子一說,倒有五個人,一起走向則來,將槍和子彈帶,一起放在地上。


    玉娘子俯身,先選了兩柄,拋給了李四,自己又選了兩柄,還餘下一柄,指著一個大漢,說道:“你槍法最好,拿去帶著!”


    那大漢走向前來,佩好了槍。玉娘子抬頭看著天,明月才被一團烏雲遮住,雲邊現出淡黃色的光輝來,玉娘子的俏臉,在昏黃寒黯的月色下,有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陰森,她陡然揚起手來,向著不遠處,禿枝撐天的一株棗樹,連射了三槍。


    震天動地的六下槍聲過處,六根樹枝,也半天中飛舞著,落了下來,那接連的六下槍聲,似乎令玉娘子的心情,開朗了一些,她又“咯咯”地笑了起來,轉過頭,望著李四,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真一點也不錯,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下一次不會那麽蠢了!”


    李四低著頭,踢著地上的積雪,並沒有出聲。


    當初,他和玉娘子的計劃,動那十二個請了五家聯保的山西富商的腦筋之際,並不曾預算秦鳳姑會突然插手進來,後來秦鳳姑突然出現,他們將計就計,一切原來都進行得很順利。隻是在最後關頭時,他們兩人,有過一次未為外人所知的小小爭執。玉娘子堅持要殺了秦鳳姑,當時,不但李四已經潛迴了李家大宅,玉娘子也有兩個心腹手下,潛了進去,李家大宅有好幾百間房間,李四又是從小在大宅中長大的,躲在大宅之中,當真是人不知鬼不覺。


    在玉娘子的兩個手下,下手殺了老太太之後,玉娘子曾吩咐他們,覷機也暗算秦鳳姑的,可是卻為李四所阻,他們事後曾吵了幾句。


    即使是玉娘子,當時想到秦鳳姑一個人,人生地不熟,也不能有多大的作為,是以隻爭持了幾句,也沒有再繼續吵下去。


    如今,就是因為當時的那一下疏忽,鬧出了這樣的大事來,連經營多年的萬龍岡總寨,也付之一炬!


    李四為人何等聰明,他自然知道玉娘子這時,又說這樣的話,是在舊事重提了,他除了詐作聽不見之外,還有什麽別的方法?


    李四低著頭不出聲,卻不能平息玉娘子的心頭之恨,她仍然望著李四,連聲冷笑起來。


    玉娘子的冷笑聲,在李四聽來,簡直有芒刺在背的感覺,他心中在急速地轉著念,想找一些話,好將玉娘子的話頭調開去,因為他知道玉娘子不開口則已,一開口,講出來的話,一定十分難以應付。


    李四還未曾想出該說些什麽才好,玉娘子已然開了口,道:“當日我已經吩咐,將她一起殺了,你連老娘都不放在心上,為什麽不舍得我的人殺她?”


    李四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卻不望著玉娘子,道:“當時若殺了她,一定惹人起疑,何況,她一身武功,下手也沒有那麽容易!”


    玉娘子“嘿嘿”冷笑著,道:“算了吧,這全是找出來的理由,不說你心裏還是舍不得她?”


    李四緩緩轉過頭來,望著玉娘子,他的聲調更沉緩,道:“阿玉,現在你還說這種話?為了要和你在一起,我簡直已成了另一個人!”


    玉娘子雙眉一揚,“啊”的一聲,道:“四爺覺得委屈了,是不是?”


    李四又呆呆地望了玉娘子半晌,才低歎了一聲,道:“要是我感到委屈,我早就走了,就是因為算下來,還是化算,所以才跟著你,這可是我的真心話!”


    玉娘子得意地笑了起來,憑自己的美貌和手段,能令得李四這樣的一個少年英雄,做出他以前連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來,這可算是她一生之中,最得意的一件事了,她這時的笑,實在是從心底深處發出來的,一點做作也沒有,所以看來也格外甜媚。


    她一麵笑著,一麵和李四,背靠著背,坐了下來,看她的神情,像是對一切事,全然無牽無掛一樣,和那些憤怒不安的大漢相比,她看來是悠閑。但是任何人都知道,玉娘子絕沒有閑著,她一麵在甜媚地笑,一麵心中一定在盤算對付敵人最狠毒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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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鳳姑和鐵雄也沒有閑著。


    玉娘子的那六發子彈聲,撞在重重的山巒上發出了陣陣迴音,終於傳進了他們的耳中。


    他們從雪地上直站了起來,互望著,鐵雄立時低聲道:“是槍響!”


    秦鳳姑點著頭,再全神貫注地聽著,可是在迴音沉了下來之後,山野間卻靜得出奇,秦鳳姑沉聲道:“他們離開了萬龍岡總寨之後,一定就近藏身!”


    鐵雄緊張了起來,立時道:“我們去找!”


    秦鳳姑緩緩地搖著頭,眉心打著結,顯見得她正在思索什麽,鐵雄隻是怔怔地望著她。


    這些日子來,鐵雄早已習慣了,他不必出主意,主意全是秦鳳姑提出來的,他隻要照著秦鳳姑所說的話去做就行了!秦鳳姑一麵搖著頭,一麵道:“這一帶,有那麽多山坳子,找不到他們的!”


    鐵雄搓著凍得有點發僵的手,神情很焦切。


    秦鳳姑接著又說道:“可是我斷定,他們之間,一定還會有人,迴到萬龍岡的總寨去!”


    鐵雄瞪著眼,道:“照我看,火衝得半天高,總寨除了焦木頭,什麽也沒有了,還迴去作什麽?”


    秦鳳姑的聲音很輕柔,也很緩慢,道:“金子銀子至多燒溶了成水,可是燒不化的,這一場大火下來,不知有多少金銀化成了汁,流進了石縫之中,火一熄,他們之中有貪財的,一定會迴去找!”


    鐵雄在秦鳳姑未說及這一點之前,做夢也想不到,這時聽秦鳳姑一說,他陡然興奮起來,道:“對,我們先去躲著,來一個對付一個!”


    秦鳳姑高興地笑了起來,道:“正是這樣,我們到總寨去,還有兩個好處,一是玉娘子不容易想到,因為你雖然燒了她的總寨,總是她人多勢眾,她知道我們不會放過她,也想不到我們會找上門去。第二,要是我們抓到了活口,還可以知道他們的棲身之所!”


    鐵雄的神情更高興,他身上其實又凍又痛楚,但是,當他想到自己已漸漸開始在占上風之際,他仍然不由自主,笑了起來。


    秦鳳姑俯身,拾起了一束枯枝來,道:“保不定他們也到處在找我們,我們盡可能別在雪地上留下腳印!”


    她說著,向前走去,一麵走,一麵用枯枝,在雪地上不斷地掃著,掃得積雪飛了起來,將她踏出的腳印,一起蓋沒,鐵雄也學著她的樣子。


    他們一直向前走去,夜越深,朔風越是猛,有時走在頂風的小徑上,唿嘯而來的北風,簡直令人氣都喘不過來,但是他們還是一步一步向前走著。


    等到他們來到了萬龍岡總寨後的那一片斷崖之際,正是快天亮之前,最黑的一刹那。


    萬龍岡總寨大火起時,鐵雄就是從那片山崖之上,逃出來的,這時,抬頭向上看去,隻見到黑壓壓的一片,想起當時連跌帶滾的情形,沒有摔死,真是好運氣之極。他們抓著枯藤,向上攀去。


    秦鳳姑和鐵雄兩人,攀上了斷崖,來到了萬龍岡總寨的背麵時,恰好是黎明時分。


    天色仍然很陰霾,看來正是醞釀另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他們走前了幾步,鼻裏仍是充滿了一陣焦味,來到了一塊大石之後,蹲著身子,向前看去。


    隻有在這樣的情形下,才能看清萬龍岡總寨原來的地形,那是一個山頭上的石坪,四麵全是陡峭的上山小徑,這樣的地形,再加上堅固的木寨,真可以擋得住千軍萬馬的攻擊。


    現在,木寨全都成了一團團的焦炭,淩亂地倒在地上,有的還在冒煙。所有的屋子,全成了平地,一間也沒有剩下,在焦味中,還夾著一股聞了令人很不好受的臭味,那可能是葬身火窟的屍體所發出來的,幸好北風很勁,不然隻怕無法存身。


    整個山頭上很靜,除了還未曾燒淨的木頭,不時發出“啪啪”的爆裂聲之外,就是勁風的唿號聲了。


    秦鳳姑和鐵雄兩人,看了半晌,秦鳳姑才道:“還沒有人來!”


    鐵雄看到了這等荒涼靜寂的情景,信心多少有點動搖,說道:“真會有人來的嗎?”


    秦鳳姑道:“一定會有的,他們做強盜,殺人放火,為的是什麽,明知金銀不會燒成灰,怎麽不來找?趁他們還沒有來,我們先做點事!”


    秦鳳姑說著,離開了那塊大石,迅速向前,奔了出去,鐵雄緊隨在她的身後,來到了總寨中心,鐵雄順手在幾塊大石上按著,石頭還是燙手,秦鳳姑略站了一站,她站的地方,鐵雄還記得,就是當他被反綁著雙手,像野獸一樣被趕到這裏來時,玉娘子那屋子前麵的空地。


    鐵雄指著不在冒煙的木頭,道:“玉娘子就住在這裏,我一進屋,就看到了她和李四……”


    鐵雄沒有再向下講去,因為他看到秦鳳姑一聽到李四的名字,神色就變得十分蒼白。


    秦鳳姑指著一塊大石,道:“趁土被火燒鬆了,將這塊大石推起來!”


    鐵雄雙手按在大石上,用力推著,大石漸漸鬆動,不一會兒,就被推得翻了起來,地上現出一個大坑來,秦鳳姑已用腳路踢著,將一段一段,顯然還未曾燒盡的木頭,踢進坑中,那些木頭,在坑中又劈劈啪啪燒了起來。


    秦鳳姑踢開了焦木,用力捧起一塊兩尺見方的大泥磚來,迴頭道:“你來看丨”


    鐵雄轉過頭去,隻看了一眼,就呆住了。那塊大花磚被推幵之後,下麵竟然是一層金銀!黃的是金,白的是銀,混雜在一起,那自然是本來藏著的金銀,被大火燒熔成汁,自磚縫中漏進了去的,現在又凝了起來。


    秦鳳姑道:“這裏下麵,隻怕全是金銀,你說他們會不來取?你爬高些,一看到有人,就爬下來!”


    鐵雄忙不迭答應著,向一處高地奔去,秦鳳姑就在坑邊坐了下來。自坑中冒起來的熱氣,被勁風吹散,暖洋洋地蕩漾著,秦鳳姑伸手在臉上抹著,她覺得疲倦,真正的疲倦,這種疲倦之感,當她開始進山來時,開始躲在山洞中時就有,與日倶增,一點一點在滋長著,究竟她還能支持多久,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所知道的隻是既然已支持了那麽久,就得再支持下去,直支持到達目的!


    她抬起頭看,著在高地上伏著的鐵雄,隔著冒起來的熱氣看出去,所看到的景象,有點模糊,也有點顫動,但是鐵雄卻是實實在在的。


    秦鳳姑心中苦笑了一下,她在想,以自己的出身,環境而論,如果不是遭到了重大變故,是決不可能和鐵雄這樣的人在一起的,但是現在,她深切地的感到,像鐵雄這樣的男人才是靠得住的男人!


    每一個少女,都曾有過夢想,將來在我身邊,長伴著我的男人,是什麽樣的呢?每一個少女,也都會模擬出一個理想的男人來。秦鳳姑也不例外,以前,當她獨自遐思的時候,她模擬出來的男人,和她後來嫁的人,可以說一模一樣的,瀟灑出眾,無論在多少人的場合中,首先受人注意的就是他,有本領,有名聲,有使任何少女為他顛倒的一切條件!


    秦鳳姑的確是嫁了一個這樣的人,可是,想象和事實之間的距離,實在太遠!


    秦鳳姑怔怔地想著,連鐵雄是什麽時候奔過來的,她也不知道,直到鐵雄來到了她的身後,她才陡然抬起頭來,道:“來了多少人?”


    鐵雄忙道:“四五個,快到了!從那邊來。”


    秦鳳姑拉一拉鐵雄,兩人一起靠著大石,向前看去,不一會兒,就聽到腳步聲,人聲,從陡峭山路上上來的人,像是突然之間冒出來的一樣,一個,兩個,三個,四條大漢,一麵大聲講著話,一麵走了上來,當他們上來之後,先是怔怔地站著,其中一個,用力吐了一口唾沬,罵道:“她奶奶的!”


    另一個大漢一起腳,踢得一段燒焦了的木頭,直飛了起來,飛出老遠,落在地上,揚起一陣子白灰和火星來,那大漢也道:“嘿,燒得真叫幹淨!”


    另外兩個大漢,向前走了過來,道:“散金散銀,是找不到的了,自然,隻有原來堆放著的金銀才找得到。幾位,怎麽說?”


    那大漢“怎麽說”三字一出口,其餘三個大漢,全都你望我,我望你,一時之間,沒有出聲,過了半晌,一個大漢才眨著眼,道:“什麽怎麽樣?”最先說話的那大漢道:“舵把子叫我們來找熔了的金銀,我看準有,要是找到了,怎麽樣?”剛才那大漢仍然眨著眼,又道:“什麽怎麽樣?”


    那大漢“哼”了一聲,道:“你要是不明白,那就算了!”


    那大漢的眼眨得更快,道:“又不是傻瓜,這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不過,你要是起了私心,隻怕逃不出去!”


    那大漢“嘿嘿”笑了起來,道:“現在可不同了,昨天一場大火,燒死的,踩死的,去了十之八九,隻剩下我們十來個人,老實說,本來我就不想幹了,你們要是還想幹下去,就請高抬貴手,我也不要多,夠我一個人拿得動的,也就行了,這些交情,總還有吧!”


    那三人又互相望著,另一個人道:“我跟你一起!”


    另外兩個苦笑了起來,道:“樹還未倒你們就想散了?叫我們怎麽辦?”


    那兩個笑了起來,道:“兩位是不答應……”


    他們兩人一麵說,一麵陡然一使眼色,出手也真快,兩人多半是路上早已商量好的,不然焉能此際,一起出手,而且出手如此之快。


    他們話未曾講完,身子突然一轉,隻聽得“撲撲”兩聲響,直向另兩個大漢,隻見那另兩個大漢的腹部,已然各露出了一個刀柄來,看來是兩柄短刀,直刺進了他們的肚子,一直沒到刀柄!


    那兩個中了刀的大漢,身子晃了一下,一個立時仆倒在地,另一個勉力站定,正是那個在講話時不斷眨著眼的漢子,這時,他還想說些什麽。


    他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是麵皮抽搐了一陣,伸手向腹部的手,還未曾碰到刀柄,喉間發出一陣極其難聽的“咯咯”聲音,身子向前一仆,在地上翻了一個身,雙眼睜得老大,已然不動了!


    那兩個飛刀的大漢,互望了一眼,也不出聲,一起走向前去,踏住了死人,握住了刀柄,將刀抽了出來,刺進那兩個死者體內的短刀,足有一尺來長!


    鐵雄在大石之後,看到了這四個人,兩個對兩個,這樣自相殘殺的情形,立時張大了口,若不是秦鳳姑立時反手掩住了他的口,好幾次,他都忍不住要叫出聲來了!


    另一個道:“這種事人越少越好!”


    那一個怔了一怔笑道:“說得是!”


    兩個人一麵向前走來,離鐵雄和秦鳳姑藏身的那塊大石,已越來越近了,秦鳳姑就在這時,突然發出了一下唿叫聲來。


    秦鳳姑一叫,首先吃了一大驚的,是在她身邊的鐵雄,但是鐵雄還未來得及?腥魏畏從Γ“唿”的一聲,一個大漢,已然躍上了大石?br />


    秦鳳姑也立時出手,伸手一抓,抓住了那大漢的小腿,用力一拉,那大漢才躍上大石,腳步還未站穩,就被秦鳳姑抓中,拉了一下,一個站不穩,向下直仆了下來,秦鳳姑一側身避過,那大漢的身子,直仆進了坑中,隻聽得他發出了一下慘叫聲,鐵雄立時迴頭看去,隻見那大漢仆進了坑中,正在掙紮著,想站起來,可是坑內,全是燒著的火炭,叫他一掙紮,炭火更旺,全冒起青焰來,那人的身上,全沾滿了火炭,滋滋之聲不絕,那人像瘋了一樣在尖叫著,真是慘忍不睹,鐵雄看得呆了。


    這時候,秦鳳姑已然站了起來,與那大漢,隔著大石互望著,那大漢手裏握著短刀,刀尖上還在滴著血,可是他的身子,卻在劇烈地顫抖,雙眼睜得老大,口唇顫動著,卻發不出聲音來。


    跌進火坑去的人,並沒有掙紮多久,聲音便漸漸弱了下來,終於,隻有吱咬作響的聲音傳出來了。


    秦鳳姑望著那僅存的大漢,冷冷地道:“這種事,人越少越好,是你說的?”


    那大漢騰地後退了一步,秦鳳姑吸了一口氣,道:“我不喜歡殺人,雖然你們全有該死之由,玉娘子在什麽地方,告訴我!”


    鐵雄也站了起來,厲聲道:“還不說,也將你扔下去活活燒死!”


    那大漢的神情,仍然十分兇橫,可是誰都看得出,他心中實在是十分害怕,真正地害怕!


    秦鳳姑又冷笑一聲,身子一側,已繞過大石,走了出來,鐵雄一旁道:“你要是不殺了那兩人,還有的打,現在隻剩下了你一個人,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他一麵說,一麵也走了出來,那大漢陡然叫了一聲,轉身便奔,鐵雄也大叫了一聲,一躍而起,直撲了過去,撲中了那大漢,兩人一起跌倒在地,那大漢伸手推開鐵雄,揚刀便刺。


    他的手中才揚起來,秦鳳姑的腳,已然踢中在他的手腕之上,那一腳,看來力道並不強,可是勁道十分陰柔,“撲”的一聲響,那大漢的腕骨,立時被踢得脫了臼,手向下軟綿綿地垂了下來,鐵雄一伸手,奪了刀子在手,一躍而起,那大漢也掙紮著站了起來,鐵雄兜臉便是一腳,踢得那漢子仰天直摔了出去。


    這些日子來,鐵雄一直在極度的痛苦之中,過著的日子,不是像兔子般地躲著,便是被人毒打,萬龍岡上的一把火,雖然使得他心中痛快,但究竟不如這時,一腳踢在強人的下頰之上來得直接。


    當那漢子的麵骨,隨擊打發出聲響,連同慘叫聲,和噴出來的血珠,在向後倒去之際,鐵雄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身子一蹦,起在半空,落下來時,雙足又重重在那漢子身上,踏了下去!


    那漢子再發出一下慘叫聲,身子滾到了一堆焦木之旁,縮成了一團。


    秦鳳姑走了過來,冷冷地道:“你們的頭兒,在什麽地方,你照實說!”


    那漢子抬起頭來,他全身的肉,都在蔽篏地發著抖,顫聲道:“我……要是說了,是不是可以饒我不死?”


    鐵雄向秦鳳姑望去,秦鳳姑臉上的那重寒意,簡直比朔風更甚,隻聽得她斬釘斷鐵地道:“不能,不過你卻可以少受許多活罪!”


    秦鳳姑一麵說,一麵伸手,自鐵雄的手中,接過了那柄尖刀來,伸指在刀身上一彈,發出了“錚”的一聲響,那漢子陡然一震,慢慢站了起來。


    他自知必死,反到鎮定了許多,吸了口氣道:“他們在東麵第二個山坳裏。”


    秦鳳姑補了一句,道:“全在?”


    那漢子點了點頭,忽然又像是有了一線生機一樣,急忙道:“你要是不信,我帶你去!”


    秦鳳姑冷笑一聲,道:“我信一一”隨著一個“信”字,尖刀已然出手,“撲”的一聲,刺進了那漢子的心口。


    秦鳳姑算得是言而有信的了,她說不叫那漢子受活罪,真的一刀就刺進了那漢子心口,那漢子一中刀,低頭向刀看了一眼,臉上現出了一種極其古怪的神情來,身子倒了下去。他可能在還未曾倒地時就咽了氣,因為當他身子還未倒地時,那古怪的神情,就凝止在他的臉上了。


    沒有人會知道他臨死之際的那個古怪神情,是因為心裏在想些什麽,或許是他在想:殺了那麽多人,結果也被人殺了,早就應該知道這一點的了!那漢子倒下去之後,秦鳳姑和鐵雄都站著不動,朔風掠過,卷起刺耳的唿嘯聲,秦鳳姑首先開口道:“我們該去了!”


    奇怪的是,她在那樣說的時候,並不顯得如何興奮,反倒有一股莫名的倜悵之感,而鐵雄的心中,也有著同樣的感受。他們為了報仇,嚐盡了非人所能忍受的苦,現在可算是漸入坦途了。仇人的巢穴燒了,剩下來的人不會當這種情形真正降臨時,反倒覺得不過如此了!鐵雄呆立著不出聲,秦鳳姑勉強笑了一下,伸手在鐵雄的手臂上拍了一下,道:“走吧!”


    山坳,雖然不遠,但是為了避免自己的行蹤被發現,他們還是故意兜了些圈子,冬日日短,當他們終於看到玉娘子和李四時,已經暮色四合了!


    鐵雄和秦鳳姑兩人,是翻過一個山頭,居高臨下,看到那個山坳的,他們看到山坳中,生著幾堆極大的篝火,篝火頭高竄,也已經搭起了幾個棚,當他們看到篝火的時候,他們也看到了玉娘子。


    玉娘子就站在一堆最大的篝火之旁,從上麵看下去,可以看到她頎長的身形,在不住地走動,有幾個人,從山坳中奔進來,來到玉娘子的身前,像是對玉娘子說些什麽,玉娘子又揮著手令他們走開去。


    風十分勁,風聲將其他的一切的聲音,全蓋了過去,鐵雄和秦鳳姑當然聽不到玉娘子在講些什麽,但是天色漸漸黑下來,和風聲如此強勁,對他們兩人,大有好處,他們可以從高處漸漸向下移,而不怕被下麵的人發覺。


    他們漸漸向下移,已經來到了縱身就可以躍到地上的地步,玉娘子仍然站在火堆前,火光映著她的臉,看來極其陰森,和仇人相隔如此之近,秦鳳姑的身子,把持不住在微微發抖。


    蹲在秦鳳姑身邊的鐵雄,伸手握住了秦鳳姑的手。他覺察到秦鳳姑的身子在微微發著抖,他心裏真想將秦鳳姑緊緊地擁過來,但是他卻隻是握住了她的手,他低聲道:“鳳姑,你不是有槍嗎?”


    秦鳳姑震動了一下,是的,她有一柄槍,而這時,她離玉娘子如此之近,就算手指被凍得有點兒麻木不靈,也萬沒有射不中之理,隻要槍聲一響,就什麽都結束了!然而,什麽都過去了之後,又怎麽樣呢?她吃了那麽多苦,難道就為了求那槍聲一響的刹那間的滿足?


    秦鳳姑想到這裏,心中其實還並沒有想到該如此做,但是她卻肯定了一點!槍聲一響,那實在太簡單了,她要慢慢地找迴她忍受艱難時的痛苦的代價。


    她咬著下唇,搖了搖頭,鐵雄有點兒不明白地看著她。就在這時,山坳口子上傳來一陣人聲和蹄聲,一個人策著馬,疾馳了進來。秦鳳姑又震動了一下,馬上戴著大皮帽子的那個人,正是李四。


    李四一馳近就下了馬,神色顯得很緊張,玉娘子立時疾聲問道:“怎麽樣?”李四略為有點兒氣喘的,在篝火的照映下,他一開口,就有一股白氣,跟著噴出來,他道:“去的四個人,全死在萬龍岡上了!”


    玉娘子震動了一下,眯起了目,眼中似乎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光芒在閃動著,道:“她已經到過萬龍岡?”


    李四搖著頭,伸出雙手,在火邊搓著,道:“看來到像是他們自相殘殺的!”


    玉娘子雙眉陡然一揚,厲聲道:“胡說!”


    李四望著玉娘子,先是口唇掀動了一下,道:“別再耽在這裏了,我們走!到濟南,轉北平,哪裏都能去,我們有的是錢,一輩子花不完!”


    玉娘子發出了連聲冷笑,聽了她那種冷笑聲,感覺上比北風吹上身來更冷,她道:“你要去,就隻管去,我要在這裏等她!”


    秦鳳姑口唇掀動著,發出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來,道:“我已經來了,玉娘子,我已經來了!”


    李四苦笑了起來,道:“上萬龍岡去的人死了,出去巡邏的人怎麽也沒有迴來?我看他們全走了,這些人——”李四向近在山坳中的七個人指了一指,道,“我看他們,不出三天,也全會跑了!”


    玉娘子的臉色,漸漸青了起來,道:“你在想什麽,你也想溜,是不是?”


    李四又歎了一聲,道:“你怎麽還不明白,我們有的是錢,可以到各處去享福,你要是高興,我們可以到外國去,放洋出海,坐大火輪,不知有多舒服……”


    李四的話沒有講完,玉娘子陡然揚起手來,一掌向李四摑了過去,那“啪”的一聲,令得離他們相當遠的那幾個大漢,一時轉過頭來看,那幾個大漢,隻迴頭看了一眼,就立時想到,最好的辦法,還是裝看不到和聽不見好,是以立時又轉迴頭去。玉娘子的這一掌,摑得突兀,李四的出手,也真夠快的,他才被摑,身子一晃,已經伸手,抓住了玉娘子的手腕,兩人互望著。


    這時,他們兩人互望著,顯然已不再和郎情妾意,輕憐密愛時那樣子了,李四鬆開了手,道:“你是個傻瓜!”


    玉娘子轉過身去,冷冷地道:“我就算再傻,也看得出你要離開我了!”


    李四大聲叫道:“我不是想離開你,我是想離開這裏,和你一起!”


    躲在大石後的鐵雄和秦鳳姑兩人,對玉娘子和李四的一切爭執,都看得十分清楚,聽得十分清楚,甚至比就在玉娘子身後的李四,還要清楚,因為玉娘子背對著李四,李四看不到她臉上的神情。


    鐵雄和秦鳳姑卻是麵對著玉娘子的。在那一霎間,他們兩人,心中都極其吃驚,因為他們都想不到,一個人臉上神情變化,竟可以使一個人看來完全不像是他自己!


    玉娘子這時的臉上,充滿了陰毒和憤恨的神色,麵部在抽動著,隻見她雙手在前,伸進皮大衣中,又緩緩抽了出來,當她的手抽出來之際,手上握著了一柄槍。


    玉娘子握著槍,聲音冰冷,道:“我要是不走呢,你是不是在這裏陪我?”


    李四顯然不知玉娘子已做了什麽事,他低著頭,將幾根枯枝踢進了火堆中,過了一會兒才道:“那是很蠢的事,我——”


    李四的話還未說完,玉娘子已陡然揚起槍,轉過身來,而令得鐵雄更吃驚的事,也同時發生,在他身邊的秦鳳姑,陡然發出了一聲叫聲,站了起來,叫道:“小心!”


    接下來的所有事,都像是霎間,同時發生的,秦鳳姑出聲一叫,身子站起,鐵雄伸手要去拉秦鳳姑,手才伸出來,才轉過身去的玉娘子,已經轉迴身來,接著,一下槍響,鐵雄隻看到黑暗之中,玉娘子槍口裏冒出來的那一朵火花,秦鳳姑的身子,已陡然向前撲了出去,撲過了大石,向下滾去。


    和那一聲槍響緊接著的,是另一聲槍響,第二聲槍響,在玉娘子的身後響起,火光從李四的手上冒出來,玉娘子的身子,一個旋轉,踉蹌搖晃著,她還未曾倒地,第三下槍響,又傳了出來。


    這一下槍響,又在斜坡腳下響起的,當槍聲響起之際,鐵雄看到,滾到了山腳下的秦鳳姑,人還斜臥在地上,手中持著槍。隨著第三下槍響,李四一聲怪叫,左手立時捧住了右腕,他手中的槍,也向外甩了出去,玉娘子身子倒地,秦鳳姑卻已一躍而起,她顯然未被玉娘子擊中,她手中的槍,槍口對準了李四,身子迅速向前移動,來到了玉娘子的身旁。


    玉娘子躺在地上,雙眼睜得極大,她看來還沒有死,因為她的眼珠還在轉動著,秦鳳姑望定了她,笑聲自然而然地爆發出來。


    玉娘子的麵容開始扭曲,她沒有法子閉上眼,因為正當她的眼神,扭曲到了使雙眼無法閉攏之際,所有的一切,全凝止了。


    秦鳳姑的笑聲,也在這時候靜止,陡然抬起頭來,正在後退的李四突然站定。


    秦鳳姑並沒有出聲叫他站住,但是秦鳳姑手上的槍,卻等於會說話一樣,告訴李四,最好站著不要動!


    鐵雄在這時候,如夢初醒一樣,跑了下來,大聲喝道:“要命的就別動!”


    他一聲叫,卻起了相反的效果,那七八個在遠處站著,眼看著玉娘子倒下去的樣子,本來呆愣得像是泥塑木雕一樣,這時陡然發出一聲喊,一起向竄逃了出去!


    秦鳳姑仍然不出聲,但是她手中的槍,卻又在告訴李四,他不應該沉默,應該說些什麽了!


    李四先是幹笑了幾下,道:“鳳姑,看到那四個人死在萬龍岡上,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找來的!”


    秦鳳姑仍然不出聲,李四望著她手上的槍,隻覺得口幹得厲害,他知道,自己一定要不斷地說話,一直說到自己能保全性命為止。他舔了舔唇,又道:“鳳姑,事情全過去了,你想,要是嶽父看到我居然又活了迴來,而且和你一起迴到上海,他會怎樣?”


    秦鳳姑依然不出聲,鐵雄站在秦鳳姑的身邊,屏住了氣息,李四的聲音更幹澀,他甚至不顧右腕還在滴血,揮了揮手,道:“鳳姑,是我委屈了你,不過,過去的全別提了,是不是?我們還有很多好日子!”


    秦鳳姑還是不出聲,她非但不出聲,而且漸漸閉上了眼睛,李四的身子陡然一震,像是尖叫了起來,聲音淒厲而可怖,道:“鳳姑,一夜夫妻百夜恩,你……”


    他這句話未曾講完,永遠不能講完了,也沒有人知道他還想說些什麽,巨大的,聽來像是震天動地的槍聲,打斷了他的話頭,他身子一側,倒在離玉娘子不遠之處。


    秦鳳姑的手劇烈發起抖來,眼緊閉著,可是淚水還是從緊閉雙眼之中,一滴一滴的滾了出來,順著她的雙頰,滾跌到地上。她的雙手越來越抖得厲害,終於到了她無法握住槍的地步,當手槍“啪”的一聲,掉在地上之際,鐵雄發出了一下唿叫聲,大步走了過來。


    這一次,他並沒有征求秦鳳姑的同意,一來到了秦鳳姑的身前,就緊緊抱住秦鳳姑!


    當鐵雄和秦鳳姑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天色微明的時分了,醞釀了一夜的大雪,終於落了下來,雪花那麽密,那麽大,簡直無法看清十步以外的東西。


    他們冒著雪,向前走著,鐵雄好幾次張開口,都未曾發出聲,終於,他道:“鳳姑,你迴上海去,我還是跟著去,跟定了!”


    秦鳳姑沒有迴過頭來,繼續向前走著,道:“我不迴上海去,你到底是哪兒的人?”


    鐵雄並沒有迴答,隻是大聲叫著,跳了起來,不斷地跳著,叫著。這一次,傻小子好像並不傻,是不是。


    ── <strong>倪匡</strong><strong>《紅鏢</strong><strong>》全書完 </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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