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鳳姑忽然抓住了鐵雄發抖的手,道:“那十二個富商沒有死。”


    鐵雄陡然抬起頭來,望定了秦鳳姑,秦鳳姑的臉色蒼白得可怕,也益發襯著她那對眼睛,既黑且深,她的聲音,在鐵雄聽來,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一樣,那是因為秦鳳姑所講的話,全然是做夢也想不到之故。


    秦鳳姑緩緩地道:“這十二個客商,全是山西大同的巨富,他們被人帶離了李家大宅,不知帶往何處,但是他們的家人,到現在為止,每一家已付出了四十萬大洋,人還是沒有放迴來,還要繼續付下去!”


    鐵雄的身子,在不由自主地發著抖,天氣已經很涼了,他隻覺得自己的手冰也似的,口唇好像也有點不聽使喚,他喃喃自語道:“這……些事,究竟是誰幹的?”


    秦鳳姑的情形,看來和鐵雄也差不多,她道:“毒觀音玉娘子,還有……”


    秦鳳姑在說出玉娘子的名字之後,頓了一頓,口唇抖得更厲害,好一會兒,道:“還有李四,他們是合謀!”


    秦鳳姑講到這裏,手劇烈地發起抖來,鐵雄不由自主,向著秦鳳姑發抖的手,伸出他的手來,鐵雄重傷初愈,手指節骨突得很出,手背上全是青筋,粗獷的手,看來很是醜陋,和秦鳳姑柔軟滑腴的手,簡直不能相比,當他的手,快要碰到秦鳳姑的手時,陡然一震,立時縮了迴來,又立時漲紅了臉,像是想解釋什麽,可是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秦鳳姑幽幽的歎了一聲,道:“鐵大哥,我知道你對我好,他要是有你一分的心,我也不致於這樣了!”


    鐵雄神情陡地變得激動,道:“那不是人!對你起壞心的,那不是人!”


    秦鳳姑低下頭去,長睫毛在跳動著,半晌才道:“你不也兩個多月,不肯和我說一句話嗎?”


    鐵雄的臉脹得更紅,結結巴巴地道:“那是……那是……因為……因為……”


    他一向口拙,這時,更不知該如何說才好,秦鳳姑淒然笑了一下,道:“別提過去的事了!”


    鐵雄慢慢地鎮定下來,過了一會兒,才道:“我不明白,你是秦老爺子的女兒,你和李四,是正式結了婚的,總有長輩作主,何以會……”


    秦鳳姑抬起頭來,淚水在她眼眶之間打著滾,就像是夏日清晨,露珠在荷葉之上滾動一樣,看來那麽晶瑩,那麽動人,她眨著眼睛,淚水隨著她睫毛的眨動,而慢慢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


    她緩緩地道:“是的,我和李四的婚呈,是江南武林的第一件大事,不知有多少賀客來,流水一樣的車,潮湧一樣的人,每個人都說著吉利話,每一個都在羨慕我們,那真是我永不會忘記的情景。”


    鐵雄怔怔地望著她,聽她說著。當秦鳳姑說著當日的情景之際,鐵雄仿彿自己也置身其中,也在分享著秦鳳姑當時所感覺得到的幸福和甜蜜。


    秦鳳姑笑了起來,她笑得很甜蜜,雖然她仍然帶著淚,但是真的笑得很甜蜜,她當然是想起了那一段甜膩的時光,才會泛出這樣笑容來的。


    她的笑容隨即凝止了,她雙肩之間起了結,接著道:“不過,這種日子,隻過了短短的半年……”


    鐵雄立時急急道:“我不明白……”


    秦鳳姑苦笑了一下,道:“事情是突如其來的,那天,爹有一個老朋友,從河北來,談起了北青幫的事,爹是從北青幫出來的,自然關心幫中的情形,講起張老爺的女兒,帶著人,亦落草為寇,都不勝難過,他就自告奮勇,說是要到山東去走一遭,勸那位姑娘,改邪歸正,以保持張老爺子的名聲。張老爺子和我爹是好朋友,他的話,當然不會有人反對。”


    秦鳳姑的話中,提起了兩次“他”。她沒有說明“他”是什麽人,鐵雄雖然有點兒愣頭愣腦,但是他也沒有問,因為他知道,那是李四。


    秦鳳姑歎了一聲,道:“他走了!”


    她隻講了三個字,又靜了下來,現在極其哀切的神色。


    鐵雄看到了秦鳳姑的神情,有點怯怯地問道:“他去了山東找玉娘子?”


    秦鳳姑點頭道:“或許那時,我和他一起去,以後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可是那時我的臉嫩,沒有出聲,他就一個去了,他去了半年才迴來,一迴來,我就發現他整個人都變了,他……他不再像是以前那樣,他做什麽都心神恍惚,好像整個人的心神,都不在這裏,而是在極遠的地方!”


    鐵雄緊緊地握著拳,瞪著眼。


    秦鳳姑的聲音聽來很輕柔,道:“我起先不知道他為了什麽,但是我至少可以知道一點,那就是,我在他的心中,已經根本無關重要了,但究竟是為了什麽呢?直到有人又從北邊來,才斷斷續續,說了一些,來的人自然也不好意思怎麽說,可是我卻已知道了,他在山東半年,和玉娘子好上了,聽來人說,玉娘子貌比天仙,任何男人見了她沒有不著迷的!”


    鐵雄憤然地道:“那妖精,簡直不是人!”


    秦鳳姑苦笑道:“或許,男人就喜歡妖精,或許是他喜歡妖精,那我就不知道了!”


    鐵雄雖然愣頭愣腦的,他對男女之間的事,本來就不是很清楚,而他對秦鳳姑的那一份深情,也全然是由愛護而產生出來的。


    男女間的事,別說鐵雄這樣愣頭愣腦的人不明白,就是秦鳳姑這樣,聰明絕頂的人,又何嚐明白,事實上,世上沒有人能明白,在旁人看來,好好的一對男女,忽然分手了,旁人誰能說得出道理來?


    當然,身在其中的男女,是可以知道的。


    李四就知道,自己為什麽在重迴到了秦鳳姑的身邊之後,會那樣魂牽夢縈地想念玉娘子。


    玉娘子的種種風情,那種冶蕩,那種美麗,那種狂放,那種撩人欲醉的媚眼,那種使人欲仙嬌喘,全是良家婦心目中,連想也不敢想的事,她是一個真正的活色生香的美人,沒有一個男人能不俯伏在她的腳下,甘心稱臣。


    李四算得上是英雄人物了,但是他完全變了,在玉娘子的身邊,他才感到做人有生趣,迴到了秦鳳姑的身邊,他覺得自己隻剩下了一副軀殼。


    玉娘子在那家林縣小店中,對楊胖子所講的話,有一半是實情,她和李四在萬龍岡上,如膠似漆地過了三個月,然後,一起離開萬龍岡,一直在河北、山東做案子,有李四相幫玉娘子更是如虎添翼。


    在開始的時候,李四也驚訝著,自己竟然會跟著玉娘子一起做案子,而且手段又是如此兇殘,但是久而久之,他發覺自己根本無法離開玉娘子了,他越來越欣賞玉娘子的那種氣概,那種豐采,當玉娘子敞著花領,露出半截豐滿的胸脯,拉著刀,閃電也似地殺人之際,他簡直就想俯伏在她的腳下,向她膜拜。


    這一切經過,秦鳳姑是不知道的,可是作為一個在丈夫心目中已經沒有了地位的妻子,她自然可以知道自己的處境,她忍著不說不問,可是有一天,李四無緣無故忽然大發脾氣,秦鳳姑終於忍不住。


    那時,正是盛暑時分,一隻才從井中浸得透涼的西瓜,被李四一掌拍得粉碎,望著李四麵肉抽搐的臉,秦鳳姑開了口,說道:“你想怎麽樣,隻管說,可別悶在心裏!”


    李四倏地轉過身來,額上的青筋,綻得老高,秦鳳姑第一次見到自己的丈夫有這樣可怕的神情,以至整個人都呆住了,她隻聽得李四吼叫一聲,叫了一句:“讓我去死!”那一句話,更令得秦鳳姑的耳際,轟地一聲響,眼前也一陣發黑。


    鐵雄的雙拳握得更緊,道;“他……怎麽了?”


    秦鳳姑低著聲,緩緩地道:“我再也沒見過他,七天之後,有人來報,說是在鎮江附近,有人看到他和幾個人動手,被人圍攻,受了傷,叫人放火燒死了,我和爹連夜趕去,隻看到一具燒焦的屍體,來報的人又說和他動手的人中,有一個很好看的女人,屍體根本辨不出什麽,可是他常戴的一隻戒指,雖然燒焦了,卻還在他的手上,我隻當他死了!”


    鐵雄眨著眼,秦鳳姑苦澀地笑了起來,道:“我真當他死了,我已經知道他和玉娘子的事,但是我還是當他想和玉娘子決裂,所以才和玉娘子動了手,結果遭了她的毒手,我們將他的屍體火化了,我爹有過誓言,有生之日,不能過長江往北,他要派人陪我,我不要,是我一個人帶著靈灰北上的,一路上,我隻是在想,他有千不好萬不好,最後總是好的,他要是不想迴到我的身邊,又何必去和玉娘子決裂呢?”


    秦鳳姑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才淒然道:“這本為是我最後的希望,誰知道這一點……這一點……”


    她語音哽咽起來,鐵雄搓著手,忙道:“或許,殺我的那個,不是他!”


    秦鳳姑緩緩地道:“你別安慰我了,我知道那是他,一定是他,他為了要離開我,布下了局,以為他死了,我也就死了這條心,他在那樣做的時候,隻怕絕未曾想到,我會帶著靈灰,千裏迢迢地到山西來!”


    鐵雄麵肉抽動著,他想起大熱天,秦鳳姑和驢車,一起走進北霸鏢局的院子中來的情形,那好像就在眼前,但是卻又像是隔得那麽久遠,算起來,那還不到三個月,然而對鐵雄來說,像是足足過了一世,在這三個月中,他經曆了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過程!


    鐵雄絕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是一想到了這一點,他也不禁長歎了一聲!


    秦鳳姑又淒然地笑了起來,道:“我本來隻想一心一意,帶了他的靈灰,迴到他的老家,從此青燈古佛,隻想他的好處,不想他的壞處,了此一生的。我也沒有想到,我一路北上,卻會打亂子了他們幹大案子的計劃!”


    她講到這裏,聲音之中,已有了相當程度的激憤,她略停了一停,又道:“不過他們也真聰明,結果一石二鳥,不但利用了我,而且,還使我蒙了不白之冤!連你也給他們利用!”


    鐵雄的手捏著拳,當秦鳳姑望著他,說出了這句話之後,他陡地揮拳,“砰”的一聲,在自己的胸口,擊了一拳,表示他心中的悔恨。


    他打了一拳之後,還想打第二拳,但秦鳳姑已突然伸手,接住了他的手。鐵雄在刹那間,全身都震動了起來,望著秦鳳姑,張大了口,那樣子,十足是一個傻瓜。秦鳳姑心中,暗歎了一聲,她知道鐵雄為什麽忽然會這樣,她也知道鐵雄的心意,這時,她為了不使鐵雄太難以應付,是以她慢慢地鬆開了手,裝成極自然地縮迴手來。


    秦鳳姑的心情,也很矛盾,將李四和鐵雄兩人,排在一起比較,那簡直是沒有法子比的,李四漂亮,瀟灑,見聞廣博,出言風趣,武功高強,身世煊赫,像李四這樣的男人,隻要他隨便對那一個少女微笑一下,那少女就會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但是鐵雄卻愣頭愣腦的;粗曠不文,笨手笨腳,武功平常,隻是北霸鏢局中的一個小鏢頭,決不是女人心目中的理想情人。但是,秦鳳姑在經曆了這樣的滄桑,在被李四害得如此淒苦之後,她卻已經知道,隻有鐵雄這樣的人,才是最靠得住的人,才是一個女人真正需要的男人。可是她雖然知道這一點,又如何能向鐵雄表示呢?


    秦鳳姑不但無法向鐵雄表示自己的心意,而且不能表示自己的心意。別說李四還沒有死,就算李四真的死了,又就算人人都知道李四如何陰毒,如何對不起她,如何和玉娘子一起合謀害她,她還是不能向鐵雄表達自己心意的,因為她是一個女人,而且是在俠林中有著崇高地位的秦老爺子的女兒,她不能給人家講閑話,她的下半生,已經是注定了的。


    秦鳳姑想到這裏,心中一陣難過,鼻端也一陣發熱,她忙吸了一口氣,不再去想那些令她煩惱的事,緩緩地道:“其實,你們也太粗心了些,第一晚在客店的時候,不是已死了一個鏢頭嘛,何以沒有人疑心玉娘子?”


    鐵雄苦笑了一聲,道:“別提了,楊總鏢頭還以為你和那妖精是同夥的!”


    秦鳳姑苦笑了一下,道:“他們實在安排得太周密了,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玉娘子,可是那晚我在客店中,一看到她,就知道她一定是玉娘子,她是那麽動人,隻有像她那樣的女人,才會使他著迷,她真是能使每一個男人都為之著迷的女人!”


    鐵雄直視著秦鳳姑,道:“我還是說她是妖精!”


    秦鳳姑勉強笑了一下,說道:“鐵大哥……”


    她叫了一聲,就停了下來,鐵雄也不說話,兩個人都靜了下來。靜了很久,才聽得秦鳳姑幽幽地說道:“我們也該分手了。”


    鐵雄一怔,道:“為什麽?”


    秦鳳姑苦笑了一下,她知道鐵雄是一個實心眼的人,和他解釋,他也不會明白,所以她隻好盡量將自己的聲音變得平淡,道:“我還有事,不能再照顧你了。”


    鐵雄幾乎連考慮也沒有考慮,道:“不是你照顧我,是我要照顧你!”


    秦鳳姑又苦笑了一下,鐵雄的神情,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一樣,急急地說道:“當日,你找上北霸鏢局來,北霸鏢局就有責任保護你,雖然,楊總鏢頭他們已經死了,但是,我沒有死,我是北霸鏢局的鏢頭——”他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又道,“幹我們鏢局這一行,除非不答應保護人,不然,一直到死,都得做下去,風姑,這就是我們鏢頭的責任!”


    當鐵雄這樣講,而且越講越激動之際,秦鳳姑一聲也不出,隻是聽著,鐵雄講完,胸口起伏著,喘著氣,望定了秦鳳姑,秦鳳姑心頭感觸,思潮起伏,呆了好半晌,仍然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鐵雄喘了幾口氣,又道:“不論你到那裏去,我都要送你到那裏,跟定你!”


    秦鳳姑也不禁雙手握著拳,她的心緒十分激動,她實在想伏在鐵雄的身上,痛哭一場。但是她忍住了沒有那麽做,她隻是道:“你可知道我要到那裏去?我已經決定了,一等你好了,我就到萬龍岡去找他們!”


    鐵雄陡然震動了一下,但是很容易看得出來,他之所以震動,並不是因為他剛才講過他跟定了秦鳳姑,自己也要到萬龍岡去,而全然是為了擔心秦鳳姑的安危。


    秦鳳姑立時又道:“你看,你跟去是沒有用的,別說你的傷才好,就算你沒有受過傷,你去了也沒有用,李四、玉娘子的手下,你全不是他們對手!”


    鐵雄的心中極其難過,道:“那麽,你……”


    秦鳳姑鎮定地道:“我一定要去,我非去不可,李家老太太死了,李家大宅燒了,十二個富商被擄,這些事,通北五省,都以為是我做的事!”


    鐵雄怒得額上青筋,根根綻起,秦鳳姑望著鐵雄,覺得有幾句話,實在是非說不可了,在她考慮如何開口之際,她心頭已怦怦亂跳了起來。


    她實在是不想說這些話的,但是為了不讓鐵雄到萬龍岡去,她還是非說不可。


    她先吸了一口氣,低下頭去,緩緩地說道:“鐵大哥,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是一樣,要是我沒有嫁過人,我一定……”


    秦鳳姑還在想著該如何說,才能使鐵雄明白,所以慢了一慢,可是鐵雄卻已然突然叫了起來,道:“嫁不嫁過人,還不是一樣,鳳姑……”說到這,他叫了一聲,卻再也不出聲,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顯然是不知該如何說下去才好了,而這時候,他心中那份興奮,真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


    秦鳳姑聽得鐵雄那樣說,心頭更是亂跳,急忙道:“你要是真對我好,就該聽我的話,迴霸縣去!”


    她急急講出了這一句話,猶如心頭,放下了一塊大石,因為她看出鐵雄的情形,要是自己再不立即那樣說的話,那麽,接下來發生的事,可能連她也不能控製,要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果然,鐵雄的雙臂,本來已經張了開來,看情形像是想將秦鳳姑緊緊擁在懷裏的,但是一聽秦鳳姑那樣說,他張開的手臂,便緩緩垂了下來,現出了極其失望的神色,低下了頭,一聲不出。


    秦鳳姑心中,也十分難過,像鐵雄這樣的人,要是失望了,那就是真正的失望。但是秦鳳姑卻也沒有別的辦法,她自己也是抱著必死之心到萬龍岡去的,她明知鐵雄決不會為了危險而皺眉,但是她何必去害他送死?


    秦鳳姑硬了硬心腸,道:“鐵大哥,再見了!’


    鐵雄垂頭喪氣地站著,一動也不動,秦鳳姑慢慢向前走著,在鐵雄的身邊經過,鐵雄才轉了轉身子,顫聲道:“鳳姑,讓……讓我抱一抱你!”


    秦鳳姑陡然一震,向鐵雄望去,在鐵雄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他這個要求,一定是鼓著了最大的勇氣,才提出來的,秦鳳姑也知道,鐵雄決沒有別的意思在內,隻不過想抱她一抱!


    秦鳳姑的心中,又一陣激動,她實在無法拒絕鐵雄這個要求,她的唿吸變得急促,緩緩的點了點頭,愣頭愣腦的鐵雄,這時的動作,卻溫柔得出奇,他慢慢張開雙臂,輕輕地將秦鳳姑抱在懷中。


    秦鳳姑低著頭,也垂著眼,她曾經被另一個她所愛的男人,熱烈地擁抱過,比較起來,鐵雄簡直是冷漠得出奇,但是當秦鳳姑靠著鐵雄的時候,她可以感到他劇烈的心跳,她也可以領會到鐵雄對她那股真摯至誠的感情,可以領會到鐵雄對他那種難以言喻的愛護,更可以領會到在鐵雄的心目中,她比他自己還要重要!秦鳳姑一直不動,她隻覺得心頭越來越熱,鼻端一陣發酸,她本來想忍住眼淚的,可是淚水卻像是山泉一樣,湧了出來,轉眼之間,鐵雄胸前的衣服,就已經濕了老大一片。


    鐵雄緩緩地歎了一口氣,慢慢鬆開了手臂,秦鳳姑一聲不出,向後退了一步,轉過身去,略停了一停,慢慢向前,走了出去。


    當她慢慢向外走開去的時候,她聽到鐵雄抽泣的聲音,秦鳳姑沒有再停,反倒加快了腳步,疾步向外走去,不一會兒,就走出了屋子。


    鐵雄仍然呆呆地站著,他也在哭著,他哭得很傷心,真的很傷心,當他剛才,輕輕抱著秦鳳姑的時候,他已經想哭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會這樣傷心,但是他卻真正的感到傷心。


    秦鳳姑走了,忽然之間,天地之間,變得如此之空虛,好像什麽都沒有了。鐵雄站了好久,秦鳳姑叫他迴霸縣去,他是記得的,可是他卻連想也不去想,他已經決定了他要去的地方,他一定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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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葉在道上,隨著秋風打著轉,一匹駿馬,上麵騎著一個身形高大,骨骼粗壯,但是卻相當瘦削的年輕人,那就是大傷初愈的鐵雄。


    鐵雄已一連趕了近半個月的路,仆仆風塵,使他的神情看來格外憔悴,但是在他的雙眼之中,卻有著一股無比堅決的神色,那種神色,表示他要去的地方,就算是龍潭虎穴,他也要去!


    山東的道旁,除了白楊樹,就是棗樹,在夜風中發出颯颯的聲響,道上已經很荒涼,道也很狹窄,兩旁全是起伏的山巒,鐵雄一直向前趕著路,這半個多月來,他每當歇足時,總向人打聽秦鳳姑的行蹤。


    他知道秦鳳姑是到萬龍岡去的,而他也正在走通向萬龍岡的道上。照說,像秦鳳姑那樣的人,走在道上,誰見到她,都會留上深刻的印象。


    奇怪的是,他和秦鳳姑的離開,相隔兩個鍾頭,然而秦鳳姑就像消失了一樣,他一路前來,不論怎麽打聽,都沒有人見過秦鳳姑。


    鐵雄向前趕著路,心情十分沉重,前麵重重疊疊的山岡,已經是萬龍岡了。


    鐵雄自己也知道,就算他到了萬龍岡,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可能他會見到秦鳳姑,更大的可能是,他見到秦鳳姑那時候,秦鳳姑已經死了。但是不論如何,他總是要去,他一定要到萬龍岡去的。


    越向前去,道上越是荒涼,鐵雄所騎的那匹瘦馬,已經很疲乏了,馬蹄聲打在路麵上,發出零落的聲音,聽來格外寂寥,他轉了一個彎,兩邊的山岡更陡峭了,突然間,前麵有一陣哭聲,隱隱傳了過來,鐵雄待了一待,勒定了馬,哭聲越來越近,不一會兒,車聲轔轔,一輛馬車,自山中轉了出來。


    馬車的兩旁,各有一個壯漢,而哭聲則是從馬車傳出來的。


    趕車的和旁的兩個壯漢,看到了鐵雄,也怔了一怔,趕車的勒定了車,那兩個壯漢的臉上,充滿了悲憤的神色,瞪著鐵雄。-


    鐵雄勉強笑了一下,仍然策馬向前走去,走到了近前時,他搭訕著道:“兩位從那裏來?”


    他才問了一聲,馬車的車廂門,突然推開,一個哭得雙眼紅腫的婦人,直撲了出來。


    那婦人自車廂中一撲出來,就在地上拾起了一塊大石,一麵大叫著,一麵向鐵雄直拋了過來,那石塊未曾擊中鐵雄,卻打在鐵雄所騎的瘦馬上,瘦馬立時尖嘶了起來,那兩個壯漢,也立時下了馬,拉住了那婦人破口大罵了起來,山西的土腔,罵得急了,鐵雄也不是十分聽得懂,但是“強盜”、“土匪”、“畜生”、“禽獸”這些字眼,他卻是聽得懂的。


    鐵雄給那婦人,罵得發了半晌愣,才苦笑道:“大嫂,我和你無冤無仇!你這樣罵我作什麽?”


    那婦人的聲音都嘶啞了,但仍在頓足罵之不休,一個壯漢冷冷地道:“朋友,你們要錢也就是了,為何要了錢還不放人?反倒將人殺了?”


    鐵雄待了待,道:“你在說什麽?”


    那婦人又嘶叫了起來,道:“你自己去看!”


    她一麵說,一麵向車廂指去,鐵雄向車廂看去,不禁嚇了一跳,車廂中,還挺著一個死人,雙眼瞪得老大,瘦得可怕,臉上有許多傷痕,一道刀痕,看來還是新割出來的,死狀十分可怕。


    雖然那死人死得十分可怕,但是鐵雄還是可以認得出他來,他是那一幫富商中的一個,就是那個最多嘴的年輕客商,曾經和楊總鏢頭頂過幾次嘴的那個。


    鐵雄倒抽了一口涼氣,道:“你們從萬龍岡來?”


    那婦人掙紮著要向前衝來,看他的神情,像是要將鐵雄的肉咬下一塊來一樣。


    鐵雄心頭,一陣難過,搖著手,道:“你們誤會了,我是北霸鏢局的鏢頭,我到萬龍岡去,是去殺強盜的,也要救被強盜擄去的人,想不到這位先生,已遭了不幸。”


    那婦人聽得鐵雄這樣講,先靜了下來,而那兩個壯漢,瞪大了眼望定了鐵雄,看他們的神情,像是當鐵雄是個瘋子一樣。


    過了半晌,一個大漢才道:“你……一個人到萬龍岡去抓強盜?”


    鐵雄苦笑了一下,道:“我……應該還有一個幫手,她是一個看來很纖弱的女人,你們在萬龍岡,可曾見到她?我一路正在找她!”


    那兩個壯漢一起歎了一聲,道:“沒有!”


    鐵雄搖了搖頭,繼續策馬向前走去,他才走出了丈許,忽然聽得“颼颼颼”三下箭響,接著,便是兩下慘叫聲,鐵雄忙轉過頭去,隻見那兩個壯漢和那婦人,已一起倒在車旁,三支箭,直貫穿了他們的脖子!


    鐵雄簡直呆了,剛才還是活生生的三個人,這時卻已經死了,一個人的生與死,所隔竟隻是一線之間!


    就在這時,隻聽得有人笑道:“你看我這連環三箭,準頭怎麽樣?”


    另一個極其甜膩的女人聲音,也傳了過來道:“不錯,我也要耍一手你瞧瞧!”


    那男人的聲音道:“等一等,這人不是要上萬龍岡去殺強盜嗎?看來有點兒門道,過去看看再說!”


    一麵說著,一男一女,已自樹叢之中,走了出來,男的長身挺立,劍眉朗目,真的如玉樹臨風,女的剛健婀娜,臉如春花,豔麗無比,真是好一對俊俏人物,連鐵雄乍一見這樣的人才,也不禁待了一待,但是那隻不過是極短時間的事,突然之間,他已經認出來了,那男的,就是那天早上,大雨初停,在那土岡子上,一刀子插進了他小腹的那個人!而那個女的,就是他見過好幾次,人人都為之神魂顛倒的玉娘子!


    當鐵雄一看到這兩個人時,雙手緊緊地握著拳,簡直不知道如何才好。鐵雄認得玉娘子,也已經從秦鳳姑的口中,知道了那男的,不是別人,正是原來名聞江湖的少年英雄李四,也是如今和玉娘子結成了一夥,十惡不赦的惡棍!


    鐵雄實在想破口大罵,但是他卻憤怒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是瞪著李四和玉娘子兩人。


    李四和玉娘子卻和鐵雄全然不同,兩人笑嘻嘻地,像是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一麵向前走來,一麵還在小聲說話,大聲笑著,不一會兒,來到了鐵雄的麵前。


    鐵雄的憤怒,實在已到了頂點,以致他的喉嚨,發出“咯咯”的聲響來,但卻一句話也講不出。玉娘子鳳眼斜飛,向鐵雄望了一眼,又對李四道:“你沒聽他剛才說什麽?他是北霸鏢局的鏢頭,好像北霸鏢局裏,沒有他這號人物!”


    李四望著鐵雄,也笑道:“是啊,不像有這個人!”


    鐵雄隻覺得腦際嗡嗡直響,也沒有聽見他們兩人,在講些什麽。要是他聽清楚人家在講些什麽的話,他心中或者會奇怪,何以自己認識他們,他們卻不認得自己。鐵雄少說也有三個月沒有照鏡子了,他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樣子,在重傷之後,變得多麽厲害,別說玉娘子和李四兩人,對他的印象本來就不深,就算是楊總鏢頭在,隻怕一時之間,也認他不出了。


    李四一笑,道:“看他有什麽本事來捉強盜!”


    李四這一句話才出口,鐵雄隻覺得一股烈火,陡然升了上來,李四這時,就在他的身前,他也顧不得自己的武功和人家相比,究竟相去有多遠,一聲大喝,一拳便已直擊了出去。


    李四就在他的身前,看來,這重重的一拳,實在非擊中不可的,可是他一拳擊出,眼前一花,李四不見,他一拳已然擊空。鐵雄一拳打空,用的力道太重,身子向前,衝了出去,跌出了一步,他還沒有站穩,李四倒又在他身前出現,簡直不知他是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伸手在鐵雄的肩頭上一推,笑著道:“你站穩了!”


    鐵雄給他一推,果然站穩了身子,他心中怒火中燃,又是一拳,向李四迎麵擊出。李四一偏頭,鐵雄一拳又已擊空,李四哈哈一笑,按在鐵雄肩頭上的手一用力,鐵雄整個人,立時向後,跌了出去,連跌出了兩三步,坐倒在地上。雖然他立時站了起來,可是那一跌,卻也跌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李四哈哈一笑,指著鐵雄,道:“別充英雄,還是快迴去吧!”


    鐵雄喘著氣,他決沒有迴去的念頭,這時,他所想的,隻有一點,那就是拚命。他雙眼直視向前,眼中好像有火要噴出來一樣。


    李四也望著他,臉上倒頗有欽佩的神色,道:“人總是活著的好,看來你到也是一條漢子,還是快走吧,別在這裏送死了!”


    鐵雄仍是僵僵地站著,一句話也不說,在一旁的玉娘子,突然又笑了起來,道:“有這樣的一個人,叫我們散散心,倒也不錯!”


    李四笑了起來,道:“你又有什麽主意了?”


    玉娘子道:“看他的樣子,好像並不怕死,我想看看,一個人,要是不怕死,究竟是不是真的,他要到什麽時候才會怕死?”


    李四轉過頭去,望定了玉娘子,玉娘子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鐵雄可能還不明白,但是李四卻是完全明白的,他明白玉娘子並不是要殺這個人,而是要用種種方法,使到這個人怕死求饒!“李四望了玉娘子一眼之後,又向鐵雄望去,他雖然和玉娘子在一起,已經完全不是以前的李四了,但是他至少還懂得尊重一個不怕死的漢子。


    是以他伸出手,攔住了向前走來的玉娘子,道:“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你走吧!”


    他一再叫鐵雄走,鐵雄反倒笑了起來,自然,他笑得十分淒涼,十分悲痛,他一麵笑著,一麵道:“我怕什麽死?我已經死過一次了!”


    鐵雄這句話一出口,玉娘子首先“咯咯”地笑了起來,一個人自稱已經死過一次了,這倒真是一件十分新鮮的事情,可是李四的反應,卻大不相同,他一聽得這句話,陡然一愣,道:“你——”


    他說了一個字,目光炯炯,緊盯著鐵雄,鐵雄也直視著他,一字一頓,道:“你不記得了嗎?就是你一刀,將我刺於馬下,又將我埋進了土中的!”


    鐵雄這兩句話出口,李四更是麵上變色,不由自主,騰地向後退了一步,指著鐵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當日一刀刺進了鐵雄的小腹之中,實在想不到,鐵雄竟然沒有死,而現在還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麵前!


    玉娘子看到李四吃驚,心中也不禁一凜,她自從和李四在一起,從來也未曾見過李四有過這樣驚駭的神色,她並不知道其中的原由,還隻當是對方武功實在高,所以李四才會吃驚,在那樣的情形下,玉娘子隻想到了一點,先下手為強!


    玉娘子的行動極快,才一想到這一點,已然出手,隻見她手臂一振,身子滴溜溜轉了三四轉,行動快絕,原來纏在她腰際的一條綢帶,已然被她抖了開來,綢帶一抖開,她手臂再一振,那條綢帶,就像是一條蛇一樣,“刷”的一聲,貼地竄了開來,鐵雄還在瞪著李四,玉娘子手中的綢帶,已然纏住了鐵雄的腳錁。


    玉娘子一出手就得手,一聲嬌唿,身子一轉,向前便奔,鐵雄雖是老大的一條漢子,可是給玉娘子一扯,身子也立時向後,仰跌了下去。


    他一跌倒,想在地上,抓住一些什麽,可是玉娘子向前飛奔而出,他就被拖倒在地上,拖了出去,連抓住一塊石頭拋向玉娘子的機會也沒有。


    玉娘子向前奔出的架勢極快,奔出了十來步,身子突然躍起,靈巧之極,一下就上了一枝棗樹,在一根橫枝上,略停了一停,立即越過了橫枝,又躍了下來。


    她人一起一落,綢帶穿過了橫枝,被綢帶纏住了足踝的鐵雄,雖然在不斷掙紮,但是立時也被頭下腳上,吊了起來,動彈不得。


    玉娘子一鬆手,鐵雄人重,綢帶立時向下落去,眼看鐵雄可以落地了,可是也就在那一霎間,玉娘子一柄飛刀,已經電射而出!


    那一柄飛刀,“吧”一聲聲響,係在綢帶上,又釘進了樹幹,綢帶一被釘住,鐵雄便不再向下落,頭向下垂著,離地不過兩尺許,玉娘子的出手之快,真是匪夷所思。


    玉娘子飛刀出手,笑嘻嘻地來到了鐵雄的身前,舉腳在鐵雄的臉上,踢了一下,鐵雄被倒吊在半空中的身子,立時蕩了起來。


    李四也走了過來,向玉娘子做了一個手勢,等鐵雄的身子蕩迴來時,他一伸手,抓住了鐵雄的腰,道:“你已經被我埋進土裏,是誰救你出來的?”


    鐵雄被倒吊著,額上青筋暴綻,臉色漲得比豬肝還紅,樣子極其可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聽到了李四的問話,他陡然罵了起來,厲聲道:“狗男女!”


    玉娘子雙眉一揚,一腳便踹,這一腳,踹得鐵雄的身子,直蕩了起來,他的身子一麵蕩起,鼻血一麵向外湧,等於是灑起了一股血雨,等到他的身子又蕩了迴來,玉娘子第二腳又待踢出,李四忙道:“等一等,他能被人救出,又能養好了傷,其中必有溪燒,我們不是正在找一個人嘛,我看……”


    玉娘子雙手插腰,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嗔道:“我不準你提這個人!”


    李四笑道:“不準提就不提,但是隻要她還在,但我們不知道她在什麽地方,總是個麻煩,是不是?”


    玉娘子一聲冷笑,道:“這人就知道嗎?”


    李四道:“你不記得他是誰了?他就是楊胖子手下的鐵雄,當楊胖子自作聰明之際,他就是跟著那女人走的,在李家大宅,他忠心得像一條狗一樣。”


    鐵雄又厲聲罵了起來,他罵的還是那一句話:“狗男女,狗男女!”


    李四像是未曾聽到鐵雄在罵一樣,笑著,道:“這小子,可能還不懷好意,我早就看透了這一點,那天大雷雨晚上,我在房間裏扮男扮女的聲音,他果然發瘋一樣,走了出去,我知道他必會在半途遇上楊胖子,那麽,楊胖子就更信你的話!”


    玉娘子伸出春蔥也似的手指,在李四的額上,戳了一下,道:“難得你詭計多端,我問你,你迴到家裏,難道連老太婆也不知道?”


    李四笑道:“後來當然知道了,她是氣得上吊死的!”


    玉娘子“咯咯”笑了起來,道:“這倒好,圖個幹淨,由得我們快活。”


    鐵雄聽得全身像是被火在燒一樣,陡然大叫了起來。


    鐵雄在叫著,李四沉聲道:“愣小子,你聽著,要少吃苦頭,實告訴我,她在哪裏?”


    鐵雄忽然不出聲了,他被倒吊著,臉上又挨了兩腳,鮮血淋漓,樣子十分可怖,不過,當他閉上嘴,抿著唇的時候,誰都可以看得出來,就算將他整張嘴都撕開來,他也不會再出一點兒聲的了!


    李四和玉娘子互望了一眼,李四笑了一下,道:“真不錯,真是實心眼的硬漢子!”


    玉娘子“咯咯”一笑,道:“你那天算準了要是他連夜走,準能遇上楊胖子,所以才在房裏弄上那些玄虛,你怎知他一定會走?”


    李四道:“哪還有不知道的?這小子放著鏢頭不幹,寧願留下來當長工,誰有這份傻勁?有這份傻勁的人,他心裏想著些什麽,還不容易明白?”


    玉娘子雙眉一揚,道:“你倒說得明白,不過你想想,是誰救了他的?”


    李四皺了皺眉,道:“我本來以為,那些人能將她當場了結,誰知會走了那女人,自然八成是她經過那岡子,我又埋得不夠深,讓她給拉了出來。”


    玉娘子連聲冷笑,道:“這就是了,他傷得那麽重,幾個月才能養好傷,由她在服侍?”


    玉娘子講到這裏,伸出手指來,在李四的額上,重重戳了一下道:“我看你啊,老四做了活王八,你還不知道啦!”


    李四一聽,不禁麵上變色,大凡男人,全是一樣的,自己舍了老婆,摟著七八個陌生女人,就是“豔福”,但一聽到了自己的老婆也有了“豔遇”,那份難看,就真是馬尾穿豆腐——別提了。


    李四麵上變色,鐵雄又突然破口大罵起來,道:“放你娘的屁,臭狐狸,騷狐狸,你當人人全像你嗎?”


    玉娘子仍是笑嘻嘻地,一俯身,順手拔起了一株草來,揮手將那棵草,進根帶泥,向鐵雄拋了過去,鐵雄要是像剛才那樣,緊抿著口,到還好些,這時,他正在破口大罵,“撲哧”一聲,連泥帶草,一起塞進了口中,玉娘子用的力還十分大,泥團不但塞進了他的口,而且直鑽進了他的喉嚨之中。


    人本倒吊著,本來已是極其痛苦的事,這時,想嗆咳,口中也是泥,根本咳不出來,一口氣蹩了上來,隻聽得“撲哧”一聲響,兩股血,自鐵雄的鼻孔之中,直噴了出來,射出老遠。


    那時候的鐵雄,隻覺得一陣鏤心刺肺的奇痛,雙眼向上翻,不但鼻孔中有血湧出來,連眼眶之中,也有血滲了出來,使得他的視線,變得模糊。


    他在被秦鳳姑從土中拖出來的時候,根本已經昏死了過去,也不覺得怎樣,後來,在傷勞漸漸痊愈之際,雖然也感到痛苦,可是和現在相比,卻還是不能並提。在那一刹間,鐵雄隻覺得眼前的李四和玉娘子,簡直已不是兩個人,而是兩條血影,這兩條血影,正向他撲過來,要將他全身的精血,完全吸幹,要將他身上的皮和骨,逐寸逐寸地剝下來。


    他想叫,可是叫不出來,泥和著血,在他的喉間打滾,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雙眼向上翻著,幾乎已看不到眼珠,隻看到滲著血絲的眼白。


    人對於痛苦的忍受,是有極限的,鐵雄雖然是一等一的硬漢,可是也不能例外,當他無法再受那種痛苦之際,他就昏了過去。


    李四望著鐵雄,臉上倒居然有一絲可惜的神情,道:“這次他真的死了!”


    玉娘子笑著,道:“看你的樣子,像是一個雛兒,連死人也沒有見過!”


    李四裂著嘴一笑,湊向玉娘子,在玉娘子的耳際低聲說過:“在你的身上,我才是雛兒,誰能想得到,你會有那麽多花樣?”


    玉娘子揚起手來就是一巴掌,那一巴掌,“啪”的一聲,打在李四的臉上,淸脆淩曆,可是李四非但不怒,反倒聳著肩,哈哈笑了起來。


    玉娘子俏臉一沉,道:“笑!有什麽好笑的,我記得你說過,她看起來,好像很文弱,實質上,秦老頭兒的一身本領,全在她身上!”


    李四也陡然止住了笑聲,道:“我聽得幾個人全那麽說,不過究竟怎樣,我也沒知道,她在我麵前,可從來也沒有露過功夫!”


    李四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又道:“不論她怎樣,我們兩人聯手,決不會怕她!”


    玉娘子冷聲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李四笑了起來,道:“聽你這樣說,倒像是她已經來了一樣!”


    玉娘子一聲冷笑,指著鐵雄,道:“你以為這小子怎麽會來的?”


    李四怔了一怔,她究竟是聰明人,立時明白了玉娘子的意思。


    李四的神情也變得嚴肅,道:“就算她真來了,我們也有辦法應付。”


    玉娘子四麵看看,他們兩人一不說話,四周圍除了風聲之外,就是自鐵雄鼻孔中跌出來的血,落在地上的“滴滴”聲。可是看玉娘子那種充滿了警惕的神情看來,好像已經有什麽強大仇敵,已經在附近出現一樣。


    李四畢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一見到玉娘子這等情形,也立時神情略緊,四麵看去,可是除了已枯黃的野草,正在隨風起伏之外,並沒有什麽動靜。隔了片刻,李四才低聲道:“她已經來了?”


    玉娘子也壓低聲道:“我想她一定來了。”


    她講了這一句話,略頓了一頓,才又道:“她要是來了,我們見不到她,她見得到我們,我們可大大吃虧!”


    李四沉下了臉,和秦鳳姑新婚的那一段恩愛日子,他不是不記得,甚至和玉娘子相識之後,他有時,偶然也會想起來。


    當他想起秦鳳姑的時候,玉娘子的萬種風情,便濃得將秦鳳姑淡淡的影子,蓋了過去。他雖然沒有見過秦鳳姑的武功,但是在他幾乎天衣無縫的計劃之中,出現了唯一的漏洞,就是秦鳳姑竟然逃走了,由此可見秦家的人,說秦鳳姑已盡得秦老爺子的真傳,那並不是一件虛假的事情。


    李四迷戀著玉娘子,對這些日子來,他自己的所作所為,一點也沒有後悔之意,可是這時當他一想到秦鳳姑可能就在旁窺視著他的時候,他的脊梁之上,也不禁起了一股寒意!


    玉娘子像是看透了李四的心意一樣,瞪了他一眼,道:“別心慌,我有辦法,引她出來。”


    李四望著玉娘子,這些日子來,他已經知道,玉娘子每一件心思,都是匪夷所思的,他自己已經算是心思靈活的人了,可是比起玉娘子來,還是自歎不如,旁的不說,單說這次,將五家聯保,聲勢煊赫的鏢隊,一網打盡,將十八個山西富商,一起擄持這件事,已經使河北,山東兩地黑道人物,人人側目。萬龍岡的名頭,提起來誰人不知?抱犢岡的孫美瑤,曾當著人,咬牙切齒,說一定要幹一件比玉娘子所幹的更“漂亮”的案子,但是至今為止,還未曾見他有什麽幹出來。


    。這時,李四還未曾想到玉娘子有什麽法子,玉娘子已輕鬆一拉李四,道:“我們走!”


    玉娘子說走就走,身形掠起,接著便是一聲唿哨。


    隨著玉娘子的一聲唿哨,一匹胭脂紅的駿馬,揚鬃自矮樹叢中,奔了出來,人奔向馬,馬奔向人,玉娘子一掠而起,上了馬背,兜轉馬頭,向李四馳來,來到李四的身邊,李四一縱身,也上了馬背,摟住了玉娘子的纖腰,兩人共騎,潑刺刺地向前,奔了過去。


    轉眼之間,馬已然奔得看不見了,山中的風更勁,倒吊著的鐵雄,隨著勁風,在晃晃悠悠,他好像已經有點醒了過來,如果離得他近的話,可以看到,他的眼皮,在做輕微的跳動。


    這時,並沒有人離得他近,離得他相當遠的人,倒有三個。


    兩個是李四和玉娘子,李四和玉娘子策著那匹健馬,一轉過了山角,兩人立時從馬背上翻了下來,臨翻下來之際,玉娘子還在馬股上踢了一腳,那匹馬仍然在向前奔去,蹄聲漸漸地遠了。


    李四和玉娘子兩人,卻已掠了迴來。就在山角處的一塊大石之後,伏了下來。


    他們離鐵雄,約莫有三五丈遠近,相隔那麽遠,他們當然看不到鐵雄眼皮的跳動。


    另一個人,離鐵雄更遠,少說也有十丈來遠,她躲在一株大榆樹上,穿著一身深綠色的花點的衣服,簡直就像是樹葉一樣。


    她躲在那株大榆樹上,已經有很久了,不但看到鐵雄的來,也看到那幾個人死在箭下,更看到李四和玉娘子,如何虐待鐵雄。


    她緊緊地咬著下唇,一點兒聲也不出,一動也不動,隻是雙手緊握著樹枝躲藏著,雖然已開始落葉,但是交岔的樹枝,還足以遮住她身子。


    這個人是秦鳳姑。


    李四和玉娘子騎著馬走了,鐵雄還被倒吊著。秦鳳姑當然也看不清鐵雄的眼皮在動,可是血自鐵雄的鼻中一滴滴落下來,她卻可以看得到。


    她心中幾千遍幾萬遍在叫著:不要死,鐵大哥,不要死,上一次你沒有死,這一次,你也不能死!


    她知道鐵雄沒有死,她更知道,若是鐵雄再被這樣口中塞著泥吊下去,不必多久,他就一定會死的,她必需盡快現身去救他。


    秦鳳姑可以在半分鍾之內衝出去,將鐵雄解下來,而且,這時,四周圍已如此之靜,好像一個人也沒有了,不過秦鳳姑也知道,四周圍的寂靜,可能是假的。


    那匹馬已馳走了,馬蹄聲也越離越遠了,但是那不等於李四和玉娘子兩人已真的走了!秦鳳姑對這兩人了解得太深了,對任何人了解得太深,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隨時可以提防,但是壞處卻在根本無從提防起。


    秦鳳姑的心跳得很厲害,自從和李四結婚之後,她的生活,和以前簡直成了兩個人,以前,她是秦老太爺的寵女,日子過得那麽平靜,那麽舒適,簡直就像是在薰風垂柳之下,輕湖蕩舟,但是現在,卻完全是在驚風駭浪之中,獨自抱著一段枯木在掙紮,一切全要她自己作出決定,沒有任何人可以商量。


    秦鳳姑這時在考慮的是,要是李四和玉娘子在一旁沒有走,那麽,她現身出去,會有什麽結果呢?


    秦鳳姑考慮下來的結論是:唯一的結果是死!


    李四從山東迴上海的時候,曾不自覺地不知多少次提起過玉娘子,提起過玉娘子的武功,提起過玉娘子的槍法。秦鳳姑自然知道,自己從李家大宅逃了出來,是李四和玉娘子兩人計劃之中的唯一漏洞,她是他們兩人的眼中釘,隻要她一現身,就算李四會有一刹間的猶豫,不忍下手,玉娘子是決不會的!


    如果她不現身的話,那又怎樣呢?一直等下去,等到肯定李四和玉娘子已然不在?然而那究竟要等到什麽時候?


    每多等一分鍾,鐵雄就接近死亡一分,自然,她可以不理會鐵雄,和李四、玉娘子拚下去,使她一直處在暗中的有利地位。如果她能做到這一點的話,她這時的心情,就不會這樣緊張了。


    她就是無法做到這一點,她更無法忘記,離開鐵雄的時候,鐵雄那輕輕的一抱,以她目前的處境而論,她是應該將之忘懷的,然而她是一個女人,沒有一個女人,不論她已經有了丈夫,或是還沒有丈夫,都絕對無法忘懷一個異性,充滿了如此誠摯的愛情,但是又表現得如此之輕柔的擁抱。


    秦鳳姑到萬龍岡來,一路上隻抄小路走,而且行藏,十分隱秘,所以鐵雄沿途,根本打聽不出她的消息來。而她會到萬龍岡來,也隻有鐵雄一個人知道,如是不是鐵雄也跟了來的話,玉娘子和李四兩人,再也不會想到,她非但不避開他們,還會找了上來。


    現在鐵雄來了,而且,鐵雄已經落在李四和玉娘子的手中,那情形已大不相同了,李四和玉娘子,一定已經料到了她的行蹤。


    時間在慢慢過去,天色更黑,鐵雄仍然倒吊著,一動也不動,秦鳳姑也一樣躲在樹上,一動不動,而李四和玉娘子,也一樣在山角後,一動不動。


    這是一場耐力的比賽,誰的耐心好,誰的耐力強,誰就可以贏得勝利。


    三個人之中,最先開口的是李四,他的聲音極低,當然隻有在他的身前,被他摟住細腰的玉娘子,才能聽得見。李四一直摟著玉娘子的纖腰,那令得他有點心神不定,所以講起話來也不怎麽連貫。


    他低聲道:“天都黑了,我們總不成在這裏過夜?”


    玉娘子轉過頭來,李四忙趁機在她豐滿的唇上,親了一下,又在玉娘子的耳際,低聲說了一句什麽,玉娘子揚起眉來,好像有點怒意,但是她那種嗔意,卻使她在朦朧的黑暗中看來,更是誘人。


    李四忙又低聲道:“我們明天一早再來看,要是這小子還吊在這裏,那就是她根本沒有來,逃迴上海去了,要是這小子被人救走了,那我們再提防也不遲。”


    玉娘子冷冷地一笑,道:“你怎麽知道到時再提防,還來得及?”


    李四笑了起來,道:“魯東山區,盤踞的股匪,不知有多少,誰不想吞了你,結果怎麽樣?成團的官兵都難過那幾道關口,怕什麽!”


    玉娘子聽得李四這樣說,也不禁笑了起來,在她甜膩的笑容之中,多少有著幾分驕傲。


    真的,魯東魯南,群山連綿,不知窩著多少股匪,可是到現在為止有誰及得上她的?她隻不過是一個女人,可是她卻比什麽人都強,自然,使得她感到得意的事,就是河北山東聞名,人人崇仰的少年英雄,誰提起來都要加上一個“爺”字的好漢,都成了她的不二之臣,任由她搓捏指點!


    玉娘子一麵笑著,李四又在她的耳際,低聲講了兩句話,也不知他說的是什麽,惹得玉娘子“咯咯”的嬌笑起來,道:“瞧你,我看你快連走都走不動了!”


    李四挺著臉,道:“走有什麽用,走不動,爬著也就行了!”


    這一陣笑聲,和那兩句話,他們講得聲音稍為高了些,剛好一陣風過,隱約傳進了躲在樹上的秦鳳姑的耳中,秦鳳姑心頭,又狂跳了起來。


    果然除了她之外還有人!她不現身是對的,而現在,應該是她可以現身的時候了!


    秦鳳姑知道,對方既然出了聲,那就表示,在他們的心中,以為已經沒有人!


    秦鳳姑緩緩地籲了一口氣,她看到對麵的山角後,昏暗之中,兩個人影閃動了一下,接著,就向外掠了開去,轉眼之間,就看不見了。


    秦鳳姑不禁苦笑了一下,在她和李四新婚的那一段時間中,她並沒有在李四前展示過自己從小就苦練的武功,但是李四卻是日日練武不輟的,秦鳳姑自然可以知道李四武術根本是何等之深厚,就算是一對一,要她和李四動手,她也沒有把握。


    而現在,看來玉娘子的武術造詣,更在李四之上!


    秦鳳姑隻有一個人,沒有幫手,如果硬要說有幫手的話,隻有一個鐵雄,不過事實上,鐵雄不但幫不了她什麽,還是她的一個大累贅!


    秦鳳姑歎了一下,她沒有再等,雙手在樹枝上推了一推,立時縱身,向下躍了下來。


    樹相當高,但是秦鳳姑落下來的時候,幾乎一點兒聲響也沒有,她一落地,立時奔向鐵雄,先托起鐵雄的頭時,她懸在半空中的心,才算是鬆了下來。


    鐵雄雖然沒有出聲,但是他的眼睛是睜著的,而且,在他還全是血絲的雙眼之中,在一眼看到了秦鳳姑之後,迸出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光采。


    秦鳳姑鬆了一口氣,將塞在鐵雄口中的那一大把連根帶泥的野草,一起拉了出來。


    她知道鐵雄會有什麽反應,是以一麵拉出了那一大團野草,一麵立時托著鐵雄的頭向旁側,鐵雄“哇”的一聲,吐了起來。吐出來的有泥土,有草根,有他吃下去的食物,有血,也有膽汁。


    等鐵雄吐得差不多了,秦鳳姑才用力一扯,將吊住鐵雄的絲帶扯開,將鐵雄放了下來。


    鐵雄也直到這時,才緩過氣來,一麵喘著,一麵直撅撅的道:“我知道你會來的,我知道的。”


    秦鳳姑沉著聲,道:“誰叫你也到這裏來的?”


    鐵雄掙紮著站了起來,用袖子抹著口邊的穢物,道:“沒有人,我、我自己要來的,我想、我來可以幫你的忙,所以我……”


    鐵雄的話還沒有講完,秦鳳姑的臉色,已陡然一沉,她還沒有開口,鐵雄已經嚇了一跳,因為他從來也未曾見過秦鳳姑發怒的!


    然而秦鳳姑是真正發怒了,秦鳳姑還沒有開口,鐵雄已陡然向後,退出了一步,他根本站立不穩,一向後退,就一跤跌倒,忙又站了起來。


    秦鳳姑已然道:“你快走,到上海去,去見我爹,告訴他,要是我不迴來了,就是已經死在萬龍岡了。你在這裏,隻有壞我的事!”


    鐵雄張大了口,瞪大了眼,泥塑木雕一樣地站著,秦鳳姑略頓了頓,又道:“你已經壞了我的事,使他們知道我已經來了!”


    鐵雄仍然木頭人一樣地站著,可是看他的神情,卻活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樣。秦鳳姑雖然板著臉,可是她心中已然軟了下來,她實在不是會發怒的人,尤其對著鐵雄,她更不忍發怒,可是她實在又非要鐵雄離開不可。


    不過,突然之間,鐵雄態度的轉變,也是出乎秦鳳姑的意料之外的。秦鳳姑沉聲說了那一句話之後,鐵雄搖著頭,道:“不,我不走,你打不過他們,我是鏢頭,當日,是你自己找上北霸鎮局來的!”


    秦鳳姑氣得一跺足,道:“我該讓你吊在樹上,不將你放下來。”


    鐵雄一開口,更叫秦鳳姑嚇了一大跳,因為他所說的話,已經完全不像是一個渾小子,或許,當一個人,對一件事下了極大的決心之後,這個人的一切言語和行為,就全會改變了。


    鐵雄竟然道:“或許你不該解我下來,或許,當日你更不該將我從土裏拉出來。讓我死了,也就完了,隻要我沒有死,隻要你來過北霸鏍局,隻要你當日,講過玉娘子要害你,我就不走!”


    天色已十分黑了,秦鳳姑不再出聲,隻是望著鐵雄,鐵雄也不出聲,隻是望著秦鳳姑。


    過了好半晌,秦鳳姑才道:“好的,那麽,你跟我來,聽聽我告訴你,我們要如何才能對付他們!”


    秦鳳姑一說完,就轉身向前走去,鐵雄幾乎連考慮也沒有考慮,就跟在她的後麵,山風是如此之勁,將秦鳳姑的頭發,全吹得飄了起來。


    走出了半裏許,秦鳳姑拔開了一大叢矮樹,出現了一個山洞的洞口,走了進去,鐵雄仍然跟在她的後麵。山洞裏是漆黑的,秦鳳姑道:“你坐下來。”


    鐵雄立時坐了下來,秦鳳姑歎了一聲,道:“我是昨天就到的,躲在這裏,怕被人發現。”


    鐵雄道:“隻是躲著……”


    秦鳳姑立時打斷了他的話頭:“你聽我說,不能點火,不能吃熱東西,不能在任何地方,留下曾有人來過的痕跡,我們要躲著,等著。”


    鐵雄麵上的肉抽動著,他五髒六腑,仍像是有人拿著一根棍子在攪動著一樣那樣不舒服,可是更讓他不舒服的,還是秦鳳姑的話。


    秦鳳姑要他等著,忍著,叫鐵雄這樣的漢子去上刀山,下油鍋,他或許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但是若要他等著,忍著,那實在比什麽都難過。


    山洞中很黑暗,秦鳳姑和鐵雄之間,彼此都看不見對方臉上的神情,但單是在唿吸聲中,秦鳳姑已經可以知道,鐵雄的心中在想什麽。


    秦鳳姑低低歎了一聲,道:“剛才你昏了過去,被倒吊在樹上,發生了一些什麽事,自然不知道!”


    鐵雄的聲音中充滿了不服,道:“發生了什麽事?”


    秦鳳姑的聲音很沉靜,道:“他們知道我來了!”


    鐵雄大聲道:“就該讓他們知道你來了,我和你一起來了,來找他們算賬!”


    黑暗之中,鐵雄感到秦鳳姑柔軟的手,伸了過來,輕輕按在他的手背之然後,他聽到了秦鳳姑輕柔的聲音,道:“鐵大哥,遲早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找他們算賬來了,可是現在,我們打不過他們!”


    鐵雄大口在喘著氣,是的,打不過他們,他自己是不必說了,兩次都差點死了,他也知道秦鳳姑的話實在的,打不過他們,打不過李四和玉娘子。


    打不過李四和玉娘子,又如何找他們算賬呢?鐵雄隻覺得體內一股氣蹩著,幾乎要炸了開來。


    秦鳳姑的手已縮了迴去,她的聲音聽來很平靜,全然不像是沒有辦法的樣子,這種輕柔平靜的語調,使得鐵雄的心情,也變得略為平靜了些。


    秦鳳姑道:“他們本來,隻不過是懷疑我可能來了,但當他們明天一早,發現你已經不見了的時候,他們就可以肯定我已經來了,他們一定會派出所有的人來找我們,所以我們隻好躲著。”


    鐵雄還是不服氣,道:“要是讓他們找到了呢?”


    秦鳳姑道:“找不到的,隻要我們不過人的日子,隻是像野獸一樣地伏著,他們一定找不到我們的。”


    鐵雄沒有再問什麽,但是他的心中,仍然橫著一個問題。


    秦鳳姑像是知道鐵雄心中在想的是什麽問題一樣,立時又道:“你想問,我們躲著,有什麽用,怎麽找他們算賬,是不是?”


    鐵雄的聲音聽來很粗,道:“是!”


    秦鳳姑沉緩地道:“躲著是有用的,我們要等到他們日夜不停地找我們,一天又一天地找,可是找一找去也找不到,一直等到日子越過越久,他們認為我們早就不在山裏,完全放心了,我們再動手!”


    鐵雄聽了不出聲。


    黑暗之中,秦鳳姑的聲音聽來更輕柔,她在問道:“你有沒有這一個耐心?”


    鐵雄的迴答很幹脆,道:“你有,我就有!”


    秦鳳姑也沒有再說什麽,當山洞中完全靜下來之後,秦鳳姑忽然有一陣莫名其妙的心跳,但是接著,她也完全平靜下來了。


    她知道自己的計劃是不錯的,等著,一直等到對方完全不提防時才下手,是唯一的辦法!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靠著堅硬的岩石睡去的,而驚醒她的,則是一陣嗚嗚的號角聲和四麵八方傳過來的馬蹄聲。


    秦鳳姑一睜開眼來,山洞中有一些朦朧的光芒,她看到鐵雄已經站著,雙手緊緊地握著拳,雙眼瞪得老大,瞪著山洞外麵。看他的情形,像是隻要有人用手指輕輕向外一指,他就會不顧一切地向外衝去一樣。


    自四麵八方傳來的號角聲,此起彼伏,令得秦鳳姑也不禁有點心慌意亂,她立時低聲道:“快進去!”


    她一麵說,一麵向內直走了進去,鐵雄開始時,像是完全未曾聽到一樣,但是他並沒有呆立多久,就跟著秦鳳姑,一起向內走去。


    那山洞原來十分深,越到裏麵越窄,側著身子才能擠進去,秦鳳姑身子嬌小,擠進去還容易,鐵雄已被石角擠得生疼,但是秦鳳姑還在向內擠著。


    當他們在向裏麵擠去的時候,隻聽得有人在不遠處大聲叫道:“舵把子說了,他們絕對走不遠,一定就在山裏,所有的山洞,全要搜!”


    那人的語氣才止,就聽得一陣急劇的馬蹄聲,接著,便是玉娘子的聲音,叫道:“一見有山洞,就用煙熏,一個洞也別放過!”


    鐵雄一聽,不禁陡然一震,心頭評伴跳了起來。


    秦鳳姑壓低了聲音,道:“快向前擠過來,跟著我!”


    鐵雄也沒有問,要是用煙來熏的話,他們怎麽辦,他隻是跟著秦鳳姑,一直向前擠去。


    一直擠到了山洞的盡頭,秦鳳姑才停了下來,這時,眼前更黑了,秦鳳姑像是伸手在前麵摸索著,過了一會兒,秦鳳姑反手將一樣東西,塞進了鐵雄的手中,低聲道:“這一隻土薯,你要慢慢吃,可能要吃三天,或者更久!”


    鐵雄沒有出聲,他想將那隻土薯塞在懷中,可是他站的地方,實在太狹了,根本無法再動手臂,所以他接了過來,仍然隻好那樣捏著。


    秦鳳姑又慢慢移過一枝很細的細竹來,又道:“我早已料到他們會用煙來熏,這枝竹管,通到外麵,要是煙熏進來了,咬著竹枝。”


    鐵雄低聲道:“你呢?”


    秦鳳姑道:“我也有,他們一定會找到這個山洞的,你千萬別沉不住氣!”


    鐵雄想點頭,但是他的頭也被兩麵山岩夾著,沒有法子可以點頭,所以隻好哼了一聲。


    外麵的號角聲,馬蹄聲,人聲,一直不斷,間中聽到人的唿喝聲,時間慢慢地過去,他們藏身的那個山洞,好像一直未被人發現。


    那樣夾在石縫中的滋味,實在不很好受,有一個時期,人馬的喧騰聲漸漸遠了,鐵雄真想擠出去,稍為活動一下,但是秦鳳姑沒出聲,他卻不敢動。


    鐵雄隻好胡思亂想著,來打發時光,他不能不佩服秦鳳姑,秦鳳姑就在他的身邊,可是,在感覺上,就像是根本沒有人一樣。


    突然之間,人聲又近了,有人大叫道:“這裏還有一個山洞!”


    鐵雄無法轉過頭,隻好斜過眼,向外看去,依稀看到一點火光閃耀,秦鳳姑立時道:“咬住竹枝!”


    鐵雄咬住了竹枝,唿吸著,吸進來的氣是涼颼颼的,山洞中依稀的火光,時熄時滅,人聲嘈雜,大量濃煙,湧了過來,轉眼之間,什麽都看不見了!


    什麽都看不見,並不是因為煙遮沒了一切,而是因為在濃煙的刺激下,淚水如泉湧了出來,鐵雄隻有緊閉著眼,濃煙還是不斷向他的鼻孔中鑽。


    他屏住了氣,隻是不時用口吸一口氣,吸進來的氣是清新的,在這時候,一口清新的空氣,實在比任何東西,都來得重要!


    鐵雄和秦鳳姑不知道時間,也無法看東西,他們隻是聽得人聲去了又來,來了又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漫山遍野地搜索他們。


    李四和玉娘子,是一早就發現了不見了鐵雄的蹤跡的,秦鳳姑已經來了,他們可以肯定。秦鳳姑和鐵雄,一定還在山中,他們也可以肯定。


    山嶽起伏,在萬龍岡附近的荒山僻野之中,要找尋兩個人,是十分困難的事,但是玉娘子已經發了狠,一定要將他們找出來。


    整個寨中,除了必要留守人之外,全出來了,兩百個人,足足找了一個上午,每一個山洞,哪怕洞口小得隻有土狗才爬得進去,也用煙熏過了。


    每一個迴來向玉娘子和李四報告的人,都是一樣:“沒有,找不到人。”


    天色漸漸黑下來,玉娘子勒著了馬,臉色很難看,下了一道命令:“晚上留一半人搜,從今起,日夜各派一半人出去搜玉娘子的命令傳了開來,漫山遍野,全是答應聲,暮色朦朧中,李四策騎馳了過來,道:”這樣找法都找不到,我看不必了!“玉娘子忽然向著李四笑了一下,在暮色中看來,玉娘子的這一笑,在豔媚之中,顯得十分詭異,李四的心中,不禁動了一下。


    玉娘子一字一頓地道:“找,繼續找,日夜不停地找!我知道,她是想等著,等我們以為她不在了,才在暗中下手,可是我一定要將她找出來!”


    李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玉娘子又道:“昨天晚上,我認輸了,可是輸了一次,不能再輸第二次!”


    她這句話一出口,一提韁,馬便向前,直竄了出去,李四緊跟在她的後麵。天色更黑,漫山都布起了火把,東一簇,西一簇,有的排成一長陣,看來像一條火龍,有的圍在一起看來像一團火球。


    整夜的搜尋,整日的搜尋,真的一直沒有停過,到後來,被派出來搜尋的人,已經習慣了,他們叫喊著,說自己不是在找兩個人,是在找兩枚針。


    真的,就是找兩枚針,也應該找到了,每一個山洞都被煙熏了十次八次了,也都有人進去看過,進去的人都被煙熏得受不住而退了出來,山洞裏又怎麽會有人?


    直到頭場雪下了下來,搜尋才停止。


    頭場雪下了足足一夜,山裏積雪有半尺多深,一片銀白,極目望去,如果是如此純淨,一片醜惡,全被皚皚的白雪所掩蓋了。


    在大雪之下看來,所有的山嶽好像全是一樣的,看來全是一堆一堆白雪,隻不過有的大點,有的小一點而已。雪和北風是一起來的,雪片大朵大朵地從山洞的洞口中卷了進來,在洞中打著轉,然後又在山洞中低窪的地方堆成了一^大堆。


    鐵雄小心著,緩緩地,從山洞中的深處,走了出來,來到山洞中的積雪之前,捧起一大捧雪,塞進口中,雪化為冰冷的水,順著他的喉流向下,他不知自己已有多少日子沒有這樣的享受了!


    這些日子,真不知是怎樣挨過來的,他和秦鳳姑,簡直不像是兩個人,而隻像是兩隻土虱,而他們比土虱更可憐,因為土虱雖然晝伏夜出,但決不會遇到滿山遍野都布滿了的人和獵犬。


    在這些日子中,山野間的搜索者,一點兒也沒有停止過,他們隻好躲避著任何火光,吃任何能找到的,可以充饑的東西,肥大苦浬的草根,生硬的土薯,生剝連血帶肉的野兔子。


    鐵雄決不是好出身的人,他小時候的日子也很苦,更聽過很多人講他們的日子是怎麽樣熬過來的,但是在這以前,他卻想也想不到,人可以在這樣的情形下活下來。


    而更令他驚訝的是秦鳳姑,居然和他一樣,忍了下來,一句怨言也沒有,一點兒想要屈服的意思都沒有,一點兒想要退縮的表示都沒有。


    鐵雄不知道自己已變成了什麽樣子,可是當他摸著自己起骨的臉,和滿脆的胡子之際,他可以想得到,自己的樣子,一定和山魈野魅差不多了。


    而秦鳳姑顯然也消瘦了,她的雙眼看來更大,更有光彩,但是眼中的那種憂鬱,卻在漸漸加深,鐵雄可以感到這一點,但是他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在這些日子來,鐵雄也完全學會了如何來掩飾自己的行蹤,他連塞了兩捧雪,然後,再用手將雪拂平,向洞外望去。


    大雪之後,一切看來好像特別明亮,鐵雄的心中十分焦急,秦鳳姑是在昨晚午夜,最大雪的時候出去的,她曾說過,在雪停之前,一定會迴來,雪上就會留下她的足跡,那等於告訴別人,這山洞裏有人躲著,可是,她怎麽還沒有迴來呢?


    秦鳳姑臨走的時候,曾吩咐鐵雄無論如何,不能走出洞口,但是鐵雄越來越著急了,他拉了拉身上的野兔皮,狐狸皮胡亂綴成的“衣服”,慢慢向外走去。


    勁風卷進山洞來,在山洞在打轉著,鐵雄慢慢走近洞口,身子凍得瑟瑟在發抖,來到了洞口,他向外望了一望,一片雪白,平整得像是經過刻意整理的,積雪之上,連一個鳥爪跡都沒有。


    勁風在唿號,鐵雄實在忍不住,想開口叫秦鳳姑,可是他才一張口,一股刺骨的寒風,向他的口中,直倒灌了進去,使得他接連打幾個寒戰,也清醒了許多。


    他心中千百遍地在說:秦鳳姑不會有事的,她決不會有事的。可是他又在心中自己問自己:她說過雪停之前迴來的,為什麽現在還不迴來呢?


    她一定遭到了什麽意外,不然,她不會不迴來的!


    盡管鐵雄在心中,千百次地安慰著自己,但是當他一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的心,就好像在滾油中煎熬一樣,陡然向洞外,跨出了一步。


    他一腳跨了出去,就踏在積雪之上,腳向下沉去,鐵雄吃了一驚,連忙提起了腳來,雪地上,已經留下了一個很深的腳印。


    望著這個清晰的腳印,鐵雄不禁呆了半晌,他不能出去,他一出去,隻要有人經過,就立時可以知道這些日子來他們藏匿的所在,要是秦鳳姑在他出去之後迴來,再被人找到,那就糟糕了!


    鐵雄一麵想,一麵忙俯身用一根枯枝,將洞口外的腳印,掃得不留痕跡。


    他向外望著,心中又開始安慰自己,同時盼望看到秦鳳姑,可是極目望去,卻一個人也沒有,洞口的風格外勁,格外冷,鐵雄的整個人都幾乎麻木了,但是他還是恪守著秦鳳姑的吩咐:無論如何,不能出洞口一步。雖然他心中想到,秦鳳姑可能遭到了意外,要不然,她一定早已經迴來了!


    感覺到秦鳳姑有了意外,他還隻能縮在山洞之中,鐵雄的心緊得像是要裂開來一樣,他緊緊地捏著十根紅腫的手指,已然不覺得痛。


    秦鳳姑是昨晚午夜,大雪紛飛時出去的,當雪停之後,她還沒有迴來的,她並不是不想迴來,而是她遭到了意外事情。


    在躲藏的那些日子中,秦鳳姑早已預料到了頭場大雪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秦鳳姑也早已料算,自己要在頭場大雪之際,開始行事,她的估計是,若是玉娘子堅持搜來,日夜不停,在兩個月之後,仍無所獲,盡管她還不死心,她的那些手下,一定也將之作為應景,不會像開始那樣緊了。


    而且,要是雪夠大,風夠勁,她走過的腳印,立時會被雪蓋沒,沒有人知道她是從哪裏出來的。


    她早在趁著每天晚上偷偷出去的時候,采集了足夠的茅草,編成了一件草鬥篷,可以連頭帶身遮起來。


    昨天午夜,她就是頂著這頂草鬥篷出去的,萬一遇上了人,她隻要伏下來,雪積上來,誰也不會發現她。


    而她也的確是準備在雪停之前迴來的,隻不過,她遇到了意外。


    她頂著草鬥蓬,在大雪中向前走著,一麵向前走著,一麵她強迫自己,什麽都不去想,一直等她看到了燈光,來到了進萬龍岡總寨的第一個關口之前。


    那地方,在夏天,隻是一個涼亭,但是在天開始冷的時候,早已搭了一間小小的屋子。


    大雪在飛舞,從那小屋裏透出來的燈光,閃耀不定,看來好像是有什麽人,在大雪狂風之中,舞著一根快要熄滅的火棒一樣。


    這時,秦鳳姑已走出好幾裏路了,一個人也沒有遇上,她可以肯定,搜索已停止了,至少,今晚搜索是停止了。秦鳳姑向著燈光,向前走去,一直來到小屋子前,轉到了小屋背風的一麵。


    一路向前走來,盡管她低著頭,可是利刀一樣的風,還是逼得她喘不過氣來,直到來到了屋子背風的一麵,她才緩緩鬆了一口氣。


    屋子是用山間的鬆木搭成的,才一站定,一股酒香、肉香和燃燒鬆枝混合的香味,就從木縫中,傳了出來,對於過了那好多天野獸也似生活的秦鳳姑而言,這種香味,簡直是令人發狂的。


    秦鳳姑用凍得僵硬了的雙手,在木屋上撫摸著,木頭很粗糙,連樹皮也未曾脫去,她摸到一個凹縫才停手,然後,湊在這個凹縫中,向內看去。


    那道縫,隻有一線寬,但總算可以看清屋中的一些情形,她先看到一堆鬆木在燃燒著,木上烤著不少野味,又看到人在走來走去,在說話,說的話她聽不清楚,她隻是在用心計算著看到的人。一共是三個人,她可以肯定,屋中隻有三個人,秦鳳姑吸了一口氣,順著屋角,來到了那間小屋子的門前。


    當她慢慢向前走去的時候,她的心中很難過,她必需殺人了!


    她實在是不想殺人的,可是,這些日子的躲藏,是為了什麽?要是自己和鐵雄讓他們找到了,他們會怎麽對付自己?秦鳳姑在這以前,絕未想到自己會用自己的手去結束另一個人的性命,但是現在,她非那樣做不可了!


    當她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她的手不有禁點發抖,但她一轉到屋子的正麵,她已鎮定了下來。


    這是計劃了那麽久,吃了這麽多苦的事,是絕對不能不鎮定去行事的。


    她來到了那木頭搭成的門前,在勁風下,門雖然緊閉著,但是仍然被風撼得發出吱吱聲來,她背靠著門站定,雙肘撞向門上。


    此時屋中傳來了一下粗聲粗氣的罵人聲,秦鳳姑再撞了一下,門打了開來,屋內有人叫道:“要進就快進來,你瞧瞧這風!”


    風自然是瞧不見的,但是門一打開,勁風一卷了進去,屋子中的一切,幾乎都在震動,勁風來得如此之快,不過秦鳳姑的動作更快,門才一開,秦鳳姑右肘又已撞出,開門的那人,隻悶哼了一聲,身子便向後,倒摔了出去!


    對木屋中的人來說,這實在是意料之外到了極點的事,一個大漢疾飛了進來,秦鳳姑還站在門外,仍然披著那件草織的鬥篷。


    摔過來的大漢,身子直撞在桌上,將桌上的一切,撞得稀哩嘩啦,一起倒了下來,桌子也被壓塌了半邊,他的身子倒了下來,恰好壓在那一堆火炭上,一陣焦臭難聞的氣味,不多時就傳了出來。


    另外那兩個大漢,忽地跳了起來,其中一個的動作,也當真快得出奇,一直跳到了秦鳳姑的背後,揚拳便擊,但也在這時,秦鳳姑倏地轉過身來。


    那大漢一看到秦鳳姑轉過身來,像是再也想不到對方會是看來如此纖弱的一個女人一樣,陡然愣了一愣,而就在那一愣間,秦鳳姑已經出了手,她手指閃電也似戳向前,戳在那大漢的咽喉上,使得那大漢發出極為古怪的“咯”的一聲,勢子還未使老的拳,立時收了迴來,捂住了嘴吧,雙眼瞪得老大。


    秦鳳姑也不是出一下手就算了,她的手指才一縮了迴來,立時又向前戳去,戳進了那大漢的雙眼之中,那大漢發出了一下慘曝聲,身子向前撲來。


    秦鳳姑的身子一閃,那大漢的身子,在秦鳳姑的身邊,疾掠了過來,奔出了屋外,一麵發出淒厲無比的慘嗥聲,一麵向前奔著。


    秦鳳姑並沒有迴頭看那大漢。一來,是為了她的麵前,還有一個強人,二來,她知道那大漢絕奔不遠的,她剛才使的那兩招,隻要一招,已經足以致人死命的了,何況那大漢是兩招齊著。


    果然,那大漢慘嗥著,隻不過奔出了七八步,就倒了下來,慘嗥聲消失在勁風的唿號聲中,那大漢的身子,在倒下去之際,就埋進了積雪之中,大雪紛紛揚揚地蓋了下來,不一會兒,幾乎連他的身子也看不見了。


    秦鳳姑站著不動,屋中還有一個大漢,也站著不動,互相盯視著。


    秦鳳姑覺得自己臉上的肌肉,像是不由自主地在抽動著,她想,現在她的樣子一定很難看,但是她實在沒有時間去想這些,她在這時所想的隻是她父親在教她習武時所講的話。


    她還可以清楚記得父親的神情,她父親從來也不是那麽嚴肅的人,可是一到了那時候,冷得簡直就像一塊岩石。


    她父親曾不止一次這樣說:“學武不是為了殺人,但不是為了殺人,學武來作什麽?當你必需防身,必需保護你自己不為人所殺的時候,你就非殺人不可了。你是一個女孩子,而且生得那麽瘦弱,你一定緊緊記得,除非你不出來,一出手,一定要叫對手,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除非不出手,出手就要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這是秦鳳姑永遠不會忘記的話。所以,她現在不出手。


    在她對麵的那個大漢,忽然現出極其古怪的神情,在秦鳳姑的迫視下,他的聲音,竟然有點發抖,他道:“你……你就是玉娘子要找的人!”


    他一麵叫著,一麵順手拉起倒在身邊的桌子,疾揮了過來。秦鳳姑什麽聲音也沒有出,隻是在那大漢動手的同時,她身子疾躍了起來,當她身子在半空之際,還在那大漢橫揮著桌過來,她在腳下掠過的桌上,點了一點,緊接著,一腳飛起,已經踢在那大漢的鼻子之上,雙眼之間。


    這一腳,踢得如此之勁,如此之準,那漢子並沒有叫得出聲來,“啪”的一下響,隻是他鼻梁骨斷折的聲音,緊接著,便是斷骨刺進了他的腦門,身子向後倒去,而秦鳳姑已經撞破了窗,穿了出去。


    秦鳳姑又來了屋後,屋後有牆擋著,風沒有那麽勁,秦鳳姑看了一看自己的手,她的手上滿是血,?鞘且蛭剛才,她的手指,曾直插進一個人的雙眼之中的緣故,秦鳳姑隻覺得一陣惡心,她趕緊俯下身來,將手插進了積雪之中,用力地捏搓著雪,好將手上的血汙洗去,直到手凍得幾乎麻木?br />


    她苦笑了起來,手上的血漬可以洗得淨,但殺人的心念,難道也可以用雪擦去嗎?不但不可能,而且她必然要繼續殺人,非殺不可!


    秦鳳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立起身來,在她身後的屋子,已經燃著了,發出劈劈拍拍的聲響,濃煙、火舌,迅速地冒了起來。


    秦鳳姑慢慢向前,走了開去,她並不急於要離開,因為她知道,就算有人看到了火頭立即趕來,她也有足夠時間準備。


    她心頭沉重的是,剛才一刹那間,她殺了三個人,而又是不能不下手的,她早已知道自己變了,變得可以如同土虱一樣,在山洞裏躲上幾多個時日,但直到這時,她才知道自己真的變了’,她已經懂得,雖然在外貌上看來一樣是人,但是有的人是非殺不可的,要殺那些人,不單是為了保護自己那麽簡單,而且為了能保護更多的人!


    秦鳳姑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手又紅又腫,甚至有的地方開了拆,血漬已經沒有了,她一直向前慢慢走著,直到聽到了一陣喧嘩聲,隨著強烈的北風,傳了過來,她才立時轉過身,伏了下來。


    雪下得如此之密,她伏下來之後不久,整個人就看不見了,她透過草蓑的空隙,看到四五個人,策騎來到了已經燃燒了一大半的屋子之前,大聲叫著。


    雪花飄飛得厲害,她完全看不清他們的臉麵,但是從他們的那種惶急的動作之中,可以看出他們心中的恐慌。隻聽得有一個人叫道:“快去報告玉娘子!”


    一個人隨著叫聲,倏地翻身上馬,向前疾駛了過來。


    要是說秦鳳姑這次外出,是遇到意外的話,這時,才真正是意外的開始。


    秦鳳姑絕未想到,那人會策騎,就在她伏著的旁邊掠過,而且那時,其餘三個人,恰好全轉到屋子前麵去了,在那一刹間,秦鳳姑陡然騰身而起,落到了馬背之上,在馬背上那大漢還不知道發生什麽事,隻當著一大團雪,淩空灑下來之際,秦鳳姑已經緊緊抓住了那大漢頸上的一根大筋,抓得連手指都陷下進去。


    那大漢發出的一陣悶哼之聲,和馬嘶聲混在一起,秦鳳姑在那大漢的身後,隻簡單地講了一句話道:“帶我去見玉娘子!”


    那大漢的身子一掙,秦鳳姑的另一隻手,又已捏住了他脅下的一根筋,那大漢又悶哼了一聲,身子事實上已不能動彈,可是他的騎的是一匹好馬,還是四蹄翻飛,蹄下的積雪,濺起老高,和天上飄下來的雪花,混在一起,兩人一騎,又是在大團雪花之中細分不清,向前滾馳出去的。


    一口氣馳出了兩裏許,前麵是一條十分狹窄的道路,勁風從峽穀中倒卷了出來,連健馬也有點兒經受不住,“嘶聿聿”一聲長嘶,馬和人立了起來。


    那馬負著兩個人,又疾馳了近兩裏,一人立起來之後,再落地時,馬前腿一曲,跪了下來,使得馬背上的秦鳳姑和那大漢,一起滾了下來。


    秦鳳姑才一翻落地,立時一躍而起,一腳飛出,她是準備在那大漢掙紮著站起身來時,立時將之踢倒的。可是她這一腳,隻踢到了一半,就縮了迴來。


    因為那大漢自馬背上滾了下來之後,手腳痙攣,攤在雪地上,一動也不動,眼珠睜得老大,好像蒙上了一層灰,而他的臉色,也青黑得可怕,分明是已經死掉了!


    這一點,連秦鳳姑也有點意外,她剛才一上來就捏住了那大漢頸旁和脅下兩條總筋,而且是出死力抓著,為的是防那大漢出聲掙紮,但是她卻未曾料到,在這樣的嚴寒之下,那大漢兩根血脈被製住,血脈難以流通,這半晌,竟已然氣絕了!


    秦鳳姑剛才一躍上馬,原是突如其來的一時衝動,是並不在她周密的計劃之內,因為她聽得那大漢的同伴說,他是去報告玉娘子的,所以她躍了上去,她也知道,要見到玉娘子,絕對沒有那麽簡單,這時,她站著,望著那匹掙紮著站了起來的健馬,心頭在猶豫著。


    她所猶豫的是:自己應該迴去了,還是趁著這個機會,繼續向前,那道峽穀約莫有廿來丈深,秦鳳姑猶豫了並沒有多久,就伸手拉過了那大漢的屍體來,就剝下了那大漢身上的一件山羊大衣,換過了自己的草蓑,飛身上馬,拉上大衣的風帽,冒著雪,又一直向前馳去,屏住了氣息,馳過了峽穀,隻見迎麵,又有兩騎,緩緩冒著風雪,馳了過來,秦鳳姑的心情,緊得像拉開了弓弦一樣,越向前去,越是接近她的敵人,她也越是緊張!


    秦鳳姑仍然急馳著,迎麵來的兩騎,迅速接近,對麵馬上的兩個人,和秦鳳姑一樣,都披著老羊皮大衣,等到雙方來得近了時,那兩人略一勒馬,大聲叫了一句什麽,可是風實在太勁,他們叫的話,全叫唿號的北風,頂了迴去,秦鳳姑根本沒有聽到他們在叫什麽。


    這兩個人,或許是在罵秦鳳姑,或許是想叫秦鳳姑勒馬,因為這時,秦鳳姑正策著馬,要在他們的兩騎之間直衝過去。但是,卻再也沒有人能知道這兩個人想叫些什麽了,因為秦鳳姑已經策著馬,在他們兩騎之間,穿行了過去,同時雙拳齊出,“砰砰”兩下響,擊中了他們的麵門。


    秦鳳姑的那兩拳,力道並不是太大,可是她騎的馬,向前衝去的那股衝勁,卻使她這兩拳的力道增加了不知多少倍。


    那兩個人身子向後一仰,自馬背上直栽了下來,秦鳳姑也覺得自己的雙拳,一陣劇痛,好像所有的指節骨全都斷裂了開來一樣,她的身子,也因為雙擊中了那兩個人的衝力,而向後一仰,一樣從馬上滾跌了下來。


    秦鳳姑站在雪地上打著滾,站了起來,當她站起來的時候,她看到那兩個人,也正在掙紮著站起來,秦鳳姑向他們望去,不由自主,尖叫了起來。


    她從來也未曾看見過如此可怕的情景,而她也根本無法想象,這樣可怕的情景,竟然是她親手造成的!


    她看到的那兩個在搖晃著身子站起來的人,臉上全是一團血肉模糊,血水向下直淌,其中一個,隻不過略站了一站,就倒地不動了,另一個,站了起來之後,伸手向腰際,像是想取什麽。但是,他的手才一探到腰際,人也就倒了下去。


    秦鳳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突然,她又看見自己的雙拳,然後,又是一下尖叫聲,她將雙拳深深地埋進了雪中。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那樣做了,可是和上一次一樣,她將拳埋在雪中,轉動著,身子卻把不住發著抖,絕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她的內心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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